尾聲最後審核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四至十二月三十日星期二(1 / 3)

《千禧年》對於溫納斯壯的特別報道整整占了四十六頁的篇幅,在十一月最後一個星期像定時炸彈似的爆炸了。主要內容由布隆維斯特與愛莉卡共同署名。最初幾個小時,媒體根本不知如何處理這篇獨家新聞。就在一年前,類似的報道讓布隆維斯特吃上誹謗官司被判刑,似乎也導致他被《千禧年》解雇。因此,一般認為他的可信度很低。如今同一份雜誌又刊出同一名記者的文章,而且比前一篇為他惹來莫大麻煩的文章提出更嚴重的指控,其中有些部分甚至荒謬到違反一般人的常識。瑞典媒體全都靜觀其變,充滿不信任。

但當晚TV4的“SHE”節目率先針對布隆維斯特的指控重點,播出十一分鍾的摘要報道。幾天前,愛莉卡已經和主持人吃過飯,並預先提供了獨家消息。

TV4的報道搶先了國營新聞頻道一步,後者直到九點新聞才趕搭順風車。這時候,TT通訊社也已發出第一篇新聞稿,標題起得十分謹慎:《遭判刑的記者指控資本家犯重罪》。報道內容改寫自電視新聞,但由於TT提及此議題,使得保守的日報與十幾家較大規模的地方報紙如火如荼展開行動,趁著報紙付印前重新編排頭版。在此之前,各報社或多或少決定忽略《千禧年》的說法。

自由派的日報以社論形式評論《千禧年》的獨家報道,那是在中午過後不久由總編輯親自執筆寫的。後來,總編輯去參加一個晚宴時,TV4開始播報新聞。秘書不斷地打電話告訴他,布隆維斯特的說法“也許有些內幕”,他卻置之不理,還用後來成為經典的名言反駁道:“胡說,要是真有什麼,我們的財經記者老早就發現了。”於是,自由派總編輯的社論成了全國唯一猛烈抨擊《千禧年》說法的媒體言論。社論中的用詞包含了諸如:私人宿怨、以犯罪態度草率報道,並要求采取措施嚴懲那些無端指控良民的違法亂紀者。但這也是該總編輯在隨之而來的辯論中唯一的貢獻。

當天晚上,《千禧年》編輯部全員出動。根據原訂計劃,隻有愛莉卡和新任執行編輯艾瑞森需要坐鎮辦公室接電話。但是到了晚上十點,所有員工都在辦公室,另外還有四名昔日員工與六個固定的自由撰稿人在場。半夜十二點,克裏斯特開了一瓶香檳,就在此時,一名舊識送來某晚報的一份預排稿,以十六頁的篇幅探討溫納斯壯事件,標題為:《金融界黑道》。第二天晚報出爐時,媒體立刻爆發一陣前所未見的狂熱。

艾瑞森的結論是:她在《千禧年》將會工作得很愉快。

接下來一個星期,由於警方開始調查證券欺詐行為,檢察官被召集到一塊,瑞典股市出現了恐慌性賣壓。出刊兩天後,商業部長針對“溫納斯壯事件”發表聲明。

然而,這波狂熱並不意味著媒體對《千禧年》的報道照單全收,毫無批評——因為他們披露的事著實太嚴重了。但和前一次不同的是,這回《千禧年》能夠提出令人信服的舉證:溫納斯壯本人的電子郵件及其電腦內容的複印件,其中包括在開曼群島與其他二十幾國的銀行秘密資產的資產負債表、秘密協定,還有其他一些比較謹慎的不當獲利者絕不可能存留在硬盤中的大錯誤。不久態勢便很明朗了,假如《千禧年》的主張到了上訴法院仍站得住腳——所有人也都認為此案遲早會進入上訴法院——這顯然是自一九三二年克羅伊格垮台①,在瑞典金融界破滅的最大泡沫。“溫納斯壯事件”使得哥達銀行的混亂問題與“信托人”投資公司的欺詐案全都相形失色。他的欺詐行為規模實在太大,誰也不敢預測違反了多少條法規。

這是瑞典新聞界第一次在報道金融新聞時,使用“有組織的犯罪”、“黑道”與“盜匪王國”等字眼。溫納斯壯和他那些年輕的證券經紀人、合夥人與穿著阿瑪尼西裝的律師,全都成了一群不良分子。

媒體剛開始發燒的前幾天,布隆維斯特躲得不見蹤影。他不回電子郵件,打電話也不接。《千禧年》便由愛莉卡全權代表發言,當她接受瑞典全國性的媒體與重要的地方報紙,以及後來愈來愈多的海外媒體訪問時,口氣就像隻滿足得呼嚕呼嚕叫的貓。每當被問及《千禧年》如何獲得那許多私人與內部文件時,她總是以不能泄漏消息來源作為答複。

當有人問到前一年揭發溫納斯壯的報道何以出那麼大紕漏時,她回答得更加含糊。她絕不說謊,但或許並不完全實話實說。私底下,不麵對麥克風時,她會說出一些令人猜不透的話語,幾經拚湊便可能讓人驟下結論,也因此生出一個謠言,而且很快染上傳奇色彩:據說布隆維斯特在法庭上不作任何辯護,並甘願入獄服刑,繳納大筆罰金,是因為他若提出證據,必然會暴露消息來源的身份。有人拿他與那些寧可坐牢也不泄漏消息來源的美國媒體典範相提並論,甚至以荒唐無比的諂媚字眼將他形容為英雄,令他十分尷尬。但現在不是澄清誤會的時候。

有一點倒是所有人都認同:提出證明文件的一定是溫納斯壯最信任的人之一。於是大家又開始討論“深喉嚨”的身份:感到不滿的同事、律師,甚至溫納斯壯染上毒癮的女兒,以及其他家人,都被列入可能人選。不過布隆維斯特和愛莉卡對此均未發表意見。

愛莉卡愉快地微笑著,因為當媒體發燒的第三天,某晚報注銷“《千禧年》的複仇”的標題時,她就知道他們贏了。這篇文章以逢迎的口吻描述該雜誌社與其員工,還附上了一張愛莉卡特別好看的照片,並封她為“調查報道之後”。這種事特別容易博得娛樂新聞版麵,還有人提到新聞大獎。

《千禧年》第一回合火力齊發後的第五天,布隆維斯特的新書《黑道銀行家》便在書店上架了。書是在九月與十月間那段焦躁狂熱的日子裏在沙港撰寫的,接著,又在十分倉促且極機密的情況下送交摩根戈瓦的霍爾維格斯瑞克拉姆印刷廠付梓。這是《千禧年》以自己的名稱出版的第一本書,獻詞十分奇怪:給莎莉,謝謝她讓我了解高爾夫球運動的好處。

很厚的一本書,平裝本厚達六百零八頁。第一次印刷的兩千本幾乎注定是要賠錢,卻在幾天內便銷售一空,於是,愛莉卡又加印了一萬本。

書評家們認為,布隆維斯特這回確實是鉚足全勁,因為書中公布了大量的資料出處。就這方麵而言,他們說得沒錯。書中有三分之二是附錄,而且全是複製自溫納斯壯電腦中的檔案數據。就在書出版的同一時間,《千禧年》也將溫納斯壯的電腦內容當成研究數據,以可下載的PDF檔案形式放到雜誌社網站上。

布隆維斯特不尋常的缺席,其實是他和愛莉卡商量出來的媒體策略之一。全國每家報紙都在找他,直到書上市後,他才接受TV4的“SHE”節目獨家專訪,後者又再次搶先國營電視台。不過,提出的問題卻毫無阿諛奉承的味道。

布隆維斯特看自己上節目的錄像時,特別喜歡其中一段對話。訪問過程現場直播,當時,斯德哥爾摩股市正不斷下殺,少數金融界的小毛頭還威脅要跳窗自殺。因此,主持人問他麵對瑞典經濟即將崩盤的事實,《千禧年》該負什麼樣的責任。

“認為瑞典經濟麵臨崩盤的想法其實很荒謬。”布隆維斯特回答。

TV4“SHE”節目的主持人似乎感到困惑。他給的並非她預期的答案模式,她隻得臨場發揮。接下來的問題正如布隆維斯特所預料的。“這是瑞典股市有史以來最大的單日跌幅,你卻認為那是荒謬的想法?”

“有兩件事要區分清楚:瑞典經濟和瑞典股市。瑞典經濟指的是這個國家每天生產的物品與提供的服務的總和,其中包括愛立信的電話、沃爾沃的汽車、斯凱食品公司的雞肉,以及從基律納到舍夫德的運輸。這些才是瑞典經濟,而且它的盛衰與一星期前一模一樣。”

他稍作停頓,喝了口水,讓聽者有時間沉澱。

“而股市則是迥然不同,既無經濟也無產品與服務,有的隻是一群人的幻想,每小時每小時地去決定某某公司大概價值幾十億之類的。這與現實或瑞典經濟毫無關聯。”

“你的意思是說,即使股市暴跌也無所謂?”

“對,完全無所謂。”布隆維斯特的聲音疲憊而無奈,聽起來有如某種神諭。接下來一年內,他這番話將會不斷被引述。接著,他又繼續說道:

“這隻是代表一群大投機客將他們的持股從瑞典公司轉移到德國公司,因此,有骨氣的記者就應該抓出這些金融之狼,譴責他們的背叛,因為正是他們有係統地,甚至是刻意地破壞瑞典經濟,以滿足他們客戶的利益考慮。”

緊接著,TV4的“SHE”節目又犯了錯,提出的問題再度正中布隆維斯特下懷。

“那麼你認為媒體沒有任何責任嗎?”

“當然有,媒體責任重大。至少這二十年來,有非常多財經記者不僅回避用放大鏡檢視溫納斯壯,甚至還發表愚蠢的、偶像崇拜的人物特寫幫助他建立聲譽。如果他們能做好分內的工作,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局麵。”

布隆維斯特的現身可說是個轉折點。愛莉卡事後回想更加深信,盡管一星期以來《千禧年》已經上遍各大媒體頭版,卻是直到布隆維斯特上電視,冷靜地為自己辯護之後,瑞典媒體才承認他的報道內容確實站得住腳。他的態度為這篇報道訂定了方向。

專訪過後,溫納斯壯事件不知不覺便從財經新聞部移到刑事記者的桌上。過去,一般刑事記者極少也或許從未寫過財經犯罪的報道,除非事涉俄國黑社會或南斯拉夫香煙走私犯。刑事記者通常不會去調查複雜的股市交易。某家晚報甚至將布隆維斯特的話照單全收,以四大版麵描述證券經紀商中幾個最重要的玩家正在買進德國證券。報道下的標題是:《出賣國家》。所有的經紀商都受邀發表意見,卻個個都婉拒了。不過當日的股票交易量大減,有些經紀人想展現激進的愛國人士模樣,便開始逆向操作。布隆維斯特不禁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