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爺爺平生頭一次進省城,他沒有看到向往中的城市的繁華景象,所到之處殘破凋零,哀鴻遍野。那些即將登上城頭的士兵都殺紅了眼,拚了命往上爬,中彈後紛紛從雲梯上墜落下去,那場景簡直就像是一頭瘋牛正在抖掉身上的虱子。
炮彈呼嘯著劃過天空,仿佛令空氣都要燃燒了。落到陣地上,遍地開花,血肉橫飛,大地顫動,震耳欲聾……我爺爺茫然地站在一堆肢體殘缺的死屍中間,他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世界突然靜得可怕。擔架從他手中滑落,他不知道該救誰好。空氣中混雜著各種氣味,他已經分不清哪些是血腥味,哪些是硝煙味,哪些又是人的大便散發的氣味。
前線的醫療條件非常差,經常缺軍需藥品,醫療設備也不齊全。有的基層戰鬥連隊要麼衛生員還處在實習期,醫術不高,又沒啥經驗,隻好邊戰鬥邊學習,要麼幹脆就是鄉野郎中出身,對外科手術一知半解,往往救護措施不是很到位。許多需要截肢的重傷員不能及時轉移到後方的野戰醫院治療,就隻能死馬當活馬醫,我爺爺曾親眼目睹一位喪失了大部分手術器械的戰地醫生在兩名護士的襄助下,他們用一把從木匠那裏借來的鋸子,硬生生鋸掉了一名剛入伍不久的年輕戰士的小腿,並讓其傷口浸入滾油中殺菌消毒,最後再撒上些金瘡藥,纏緊紗布便了事。因為術前沒有采取任何麻醉手段,這名戰士疼得哭爹喊娘,呻吟之聲傳到陣地對麵國軍的耳朵裏,聽得他們心驚肉跳,連槍都端不穩了。
城破之後,我爺爺曾悄悄問過一個國軍俘虜,你們為啥守不住城?你們為啥打不過解放軍?那名俘虜回答,城隍爺靠不住。
因為大部隊要迅速南下集結為發起淮海戰役提前做好準備,所以打掃戰場的任務就交給那些思想覺悟高,積極支援前線的革命群眾。我爺爺和另外十幾個民夫分在一個小組,他們被連夜派往城外,負責掩埋屍體。
夜風呼嘯,烏鴉哀鳴,月亮縮在黑色的流雲後麵窺視著滿目瘡痍的大地,隨處可見陳屍狼藉的淒涼景象,周圍籠罩著一股死亡的氣息。因為屍體太多,有些還殘缺不全,已經難以分辨哪些是士兵的殘肢,哪些是難民的斷臂,埋屍小組的組長覺得大家都擠在一塊影響工作效率,就建議大家分頭行動,天亮後仍在原地集合,再一起返回營地吃飯。大家都表示沒有異議,其實有的人已經動起了歪腦筋,隨時可能趁機開溜。
我爺爺一手擎著火把,一手扛著鐵鍬,踩著密密麻麻如同蜂窩一樣的炮彈坑踉蹌前行,坑中泥水混合著汙血,在火光的照耀下散發出紫黑色的氣暈。
野狗和蒼狼神出鬼沒,瘋狂拖拽撕咬屍體,就連老鼠好像也餓瘋了,壯著膽子溜過去要分一杯羹,它們齜著大門牙,表情貪婪,在品嚐人肉的美妙滋味中消磨時光。此刻,我爺爺看上去很像是一位背影落寞的拾荒者,而那火把則像是黑夜裏的一盞明燈,指引著許多遊蕩的孤魂奔向冥府的大門……
我爺爺剛把幾具屍體埋好,還沒走出去多遠,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響。他猛地回頭,看見一個詭異的黑影正在從土裏往外扒屍體,那黑影借著暗夜的掩護,等於披上了一件隱身外衣,全身上下隻露出一雙透明發光,宛如兩顆幽綠珠子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我爺爺小時候經常跟隨我曾祖父去臨仙山的深山老林裏打獵,對於山間的各類飛禽走獸可謂再熟悉不過了。他不用舉著火把湊近觀察也猜得到,那肯定是一條嗜血的野狼。不過,我爺爺也深知一條落單的狼一般情況下不會主動攻擊人類,假如現在他撞上的是一群狼,那他也隻能哀歎一句:吾命休矣!即便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他依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隻手緊握住鐵鍬的同時,另一隻手開始不停揮舞著火把,心中祈禱那條狼會不戰而逃。
躲在深山裏的野狼都不惜長途奔襲,跑到平原城郭附近興風作浪來了,可見這世道已經亂到什麼程度,可見那股濃濃的血腥氣已經彌漫在天地間。
那條狼與我爺爺對峙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時間後,它突然仰天長嗥,淒愴幽怨的叫聲劃破寧靜的夜空,飄向遠方……我爺爺登時嚇出一身冷汗,轉身拔腿就跑,沒跑幾步腳下被一具屍體給絆了一下,一頭摔進了前麵的一個炮彈坑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