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通達擺出一副不屑於回答的神態,但談話對手隻有兩個,一冷落就沒人和他說話,便說:“不堵湟水了還搬啥家?你就安安穩穩在這裏住到老,住到死。”
“死不掉來?”
“說這些做啥?不吉利。”穆狗保道。
高通達得意地捋捋胡子,又說:“當初你們還不想簽字兒。怎麼樣,禍去福來了吧?這湟水,浮天載地,高下無所不至,萬物無所不潤,堵它就是堵國運。這道理他們終於明白了。”
“不是我們不想簽,是老尕財不想簽。”穆家嬸子說。
“後來都簽了,那就是大家吉利。我當初觀了天象,號了地脈,一掐一算,心裏就明白了。貼出去隻有好處,莫有壞處。過去常說,察天之意,順時揚善。占今聖賢隻要懂得這個道理,事情就莫有不好辦的。”
穆狗保忽地站起來,嚇了高通達一跳。
“你別驚慌,我說的是實話。”
“你看誰來了。”
高通達朝院門望去,望到的竟是見河。見河冷冷地掃他們一眼,快步踏上南房台地,門一推,跨進了門檻。高通達趕緊跟過去,順手把門關上。
見河已經坐到炕沿上,臉色陰沉沉的,像晴空下拉起了一道烏溜溜的雪霧。
“你怎麼來了?想爺兒了?”
見河不說話。
“肯定是受瞎氣了,你那個後阿媽對你不好?”
“她對我好不好有啥用。爺兒,我要回來住。”
“回來?你給你阿大說了?”
“莫說。”
“那怎麼成哩。”
“怎麼不成?我是這裏長大的,將來以後,還要在這裏結婚哩。”
“結婚?還遠得很哪。”
“說遠也不遠。反正我和尕存姐的事情你也知道。”
“啥事情?我不知道。”
“你別裝。”
高通達躲開話題,問見河吃飯了沒有。見河表示吃了,又問爺兒:
“尕存姐來?”
“擔水去了。”
“以後我們結了婚,我擔水養家,她做飯養娃娃。”
“見河,這種事情想不得。尕存子配不上你。"
“尕存姐有啥不好?”
“她有啥好?她是個婊子你不知道麼?”
見河氣得鼻翼嘴唇亂抖,連自己也沒提防地喊起來:“是婊子也是大龍把她坑害了。”喊罷,他頓時紅了臉,好像別人揭了自己的短。
高通達倏然僵立在那裏,牙齒碰出一串咯咯響,眼睛直勾勾瞪著他的可愛的孫娃。
“這話你是聽誰說的?”
“尕存姐。”
“她胡說。她失了陰脫了陽,叫我治病,我就治了。都是院社,她阿媽把她送上門來,我也不能一腳踢出去。”
“你為啥不踢出去?你是不想踢出去。反正我現在已經想好了,我一定要和尕存姐結婚。”見河覺得,固執地提出這種要求,便是對爺兒的懲罰。
高通達突然暴躁起來:“你別給我說,你給你阿大說去。你再說,我一巴掌扇死你。”他瞪圓了眼睛,顫巍巍地舉起了手。
“偏說偏說偏說。”
“老天,快睜眼看看,我養活了個畜生,還是養活了個孫娃?”他終於不忍心扇下去,無奈地放下手,嗚鳴嗚地哭起來,聲音洪亮卻不見眼淚落下來。
見河從未聽過爺兒哭,膽怯地朝一邊挪挪。
“你今兒做啥來了?和我算賬來了麼?那你怎麼不帶一把刀子?怎麼不把我捅死?”他停止哭號,眼睛像兩塊燒紅的炭疙瘩,“來啊,你把我捅死。我莫心活了。”他又哭起來,沒幾聲便朝牆壁撞去。“碰死,我今兒就在你麵前碰死。”
見河慌了,跳過去,死死抱住爺兒,越抱他越掙紮,哭得也就越傷心:
“娃娃,我拉扯你拉扯得容易麼?你說那些話是想叫我去死?我死了算了,你想怎麼就怎麼吧,爺兒也管不著了。”
說著,又要朝前撲,見河嚇得連聲哀求;
“爺兒,你別,別。我不說了,我啥也不知道,我是胡說。”
見河好不容易把爺兒連抱帶拖弄到炕沿上坐下。爺兒哭。他也哭。對爺兒死活的擔憂早已使他內心充滿了自責,縱然爺兒渾身是錯,也不能由他指出來,縱然爺兒該死,也不能叫他逼死,他是爺兒的孫娃,為人之子孫,首要的是對長輩的容忍和服從。該是回去的時候了,有他在這裏,爺兒就難受。
他怯怯地說: “爺兒,你坐著,我走哩。”
“啊?”
“我走哩。”
“別走。”
“做啥?”
“你還莫吃晌午飯。”
見河又湧出兩股熱淚來。這時,有了一陣敲門聲,兩個人同時抬起頭,用袖子把眼淚揩幹淨。
是尕存姐送水來了。高通達剛把門拉開,一隻晃晃悠悠的水桶便出現在見河麵前,接著是她的腿,是她的身子,是後麵那隻晃悠得更厲害的桶。她全力對付兩隻水桶,生怕碰到門框上潑灑了從老遠擔來的清泉水。待水擔全部進了門,又勾頭,曲腿,憋著氣把水桶款款放下,然後長長地喘息一聲,抬頭,擦汗,猛地黑眼仁不動了,又大又亮。
見河呆立著,臉色蒼青。
倒是高通達略微自然些,吩咐見河:“快把水倒進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