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3 / 3)

“窩裏害,你就會對我咋呼,一物降一物麼?哼,我不是你的出氣筒。”

穆狗保頓時變得可憐兮兮的,躬著腰哀求道:“點不起,我們點不起。錢等於是白紙,一進商店就得一遝遝,我們去哪裏掙哩?”說著,眼淚花花一閃,便又拖出一陣哭腔來。

“嚎嚎,你就會嚎。”穆家嬸子苦喪著臉,過去,噗一聲把煤油燈吹滅了。

“阿大,再別哭了。哭頂啥用?錢是人掙的。我就不信我們連煤油也點不起。”

尕存姐不知啥時候走了進來。她說著,過去拉起阿大的手,把一遝厚厚的錢塞給他。

“這是啥?”穆狗保雙手摸著。

“錢,一共一百五十塊。”

“這麼些?哪裏來的?”

“阿大,我把事情做下了,你也別罵。反正他說他莫有媳婦,將來以後,我大不了嫁給他。”

“啥?你說啥?”穆狗保吃驚地問。

“尕存子……”那邊,穆家嬸子已經弄懂了,淒楚地叫一聲女兒的名字。

尕存姐已是淚如泉湧。

窗外,高通達屏息諦聽,那顆懸浮而上的心不覺怦然墜落,似墜入五裏雲霧,迷迷茫茫的。他快步朝自家走去,仿佛多停留一分鍾,他就會把靈肉傾覆在地上。

又是一個寂然無聲的夜晚。無光無亮的西寧老城裏,五月的冷風掃蕩著朱子巷的街麵。高通達蹣蹣跚跚地走著。頭頂是看不見的黑暗的雲,稀疏而遙遠的星星,白生生的,如同身著縞衣的女人。四方的夜氣擠壓著他,他氣喘籲籲的,覺得自己好像被淹沒在水裏,再也走不出那黑色的旋渦。但他還是頑強地走著,他要同家,去見孫娃。

他剛從那個女人家出來。那兒,她的丈夫正在慟哭。但他和高通達一樣,也不清楚她為啥要投河自殺。

屍體莫有撈上來。好些人證明說,他們看見她從十米高的湟水木橋上跳了下去。

“你阿媽死了。”

他對見河說。莫有人作出反應。他發現自己仍然在街上,麵前也莫有見河。他繼續往前走,估摸自己快到家了,突然聽到前麵黑暗處有人在尖聲吼唱:

大紅櫃裏莫有三兩麵,

尕鍋兒敲鍾(者);

把你尋給了三天(者)莫見麵,

你滿大街嫖風(者)。

上去高山綠葉寬。

綠葉包的是牡丹,

我和尕妹啵啵著蜜蜜兒甜,

渾身麻給了九天。

高通達聽出這是見河的聲音,覺得那腔調流裏流氣的,像是在跟一個過路的女人撒野。他在心裏痛苦地叫著:娃娃,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可是,就在這時,一種悲愴而明淨的別情油然湧上心頭。他突然意識到黑暗是非常可愛的。黑暗籠罩著他,使他有了抒發孤獨憂悒的衝動。他張開嘴,用那老年人的童稚,羞羞慚慚地唱道:

年輕的時候想尕妹,

年老了想的是阿姐。

陽世上的姻緣夢裏斷,

曲一半柔腸,丟一半柔腸,

下一輩子再入西廂問紅娘

他被自已的歌聲感動得老淚縱橫,兩眼頓時變得惺忪可愛。一會,他悲涼地搖搖頭,一步一聲哽咽著朝四合院走去。天空依然遙遠,星鬥依然蒼白,四合院一如往日。

半個月後,高通達孤身一人離開了西寧城。他說他要去南京,去尋找真正的朱子巷。可是後來他又回來了。不久他便溘然長逝,享年七十有三。從此,人們才知道,南京莫有朱子巷。

送葬的這天,見河和尕存姐都去了西寧鳳凰山後麵的墳場。她鼓起勇氣,囁囁嚅嚅地對他說,她就要嫁繪那個江蘇木匠了,她將來有可能成為一個南京人,而且是南京的母親。見河說,她要是給那個江蘇人養娃娃,他就宰了她。說著,他嘩地撩開衣襟,讓尕存姐看到了他別在腰裏的一把七寸藏刀。那刀鞘和斜陽一樣,是金紅金紅的。尕存姐的臉色蒼白而淒楚。

“我收了他的錢,我也是莫辦法。”

“多少錢,我還。”

“你連工作都莫有,你還不起。”

“我還得起,一千一萬也還得起。我說到做到。”他想到了爺兒留給他的那些古籍和那些家產。他顯得胸有成竹,站在山坡上,冷漠地望著落日的餘暉。

尕存姐默不作聲。

但是,一切都由不得高見河作主。父親高潤田和繼母來到家中,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了。他們也要見河跟他們走。見河不去。他對他們恨之入骨,同時又把自己想像成了一個為愛情獻身的豪傑。他要去持刀搶劫了--民宅或者銀行或者商店。他頓時感到自己偉大起來。他已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為此,他專門去了一趟寺街口的市場,算是一次作案前的偵察。偵察了半晌午,肚子餓了,便去老尕財的麵食鋪,想在那裏混一個飽,卻見那鋪麵關著,漆黑的門扇上貼著一張蓋有工商局紅印的白紙,上麵寫著密密麻麻的毛筆字,大致內容是:經營戶主李尕財因偷稅漏稅,被罰款兩千元。在未交出罰款和未補交稅金之前,店鋪不得開張。見河心中怏怏。往回走時,他路過一家金銀首飾店,進去一看,那玻璃櫃台裏的金碧輝煌頓時照耀得他通體發光。他站在那裏,久久地顫栗著,不知是恐怖還是激動。

老城一直不來電。黑暗是最好的機會。高見河準備傍晚開始行動。

真正的故事這才開始,卻已經無話可說了。隻有落日,隻有滿天穿縞衣的星鬥,陪伴著老城的年年月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