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上的陌生人
阿瑟·戈登 王躍鋼 譯
我記得,那是7月的一個早晨,和往常一樣,盛夏的燥熱還未降臨,一切都是那樣寧靜和明亮。我當時13歲,皮膚曬得黑黑的,頭發也蓬鬆淩亂,有點清高,也免不了有點孤獨。冬天,我得穿上鞋子和別的孩子一樣去上學。夏天,我就住在海邊,無憂無慮,自由自在,遐想連翩。
這天早晨,我在村莊上遊的一個舊碼頭把小船拴好。在那兒,有時候可以在碧綠的河水中看見身帶斑紋的羊齒魚遊來遊去。我一動不動地蹲在河邊。忽然間聽到頭頂上有人說:“你能用魚鉤釣鱷魚嗎?能用繩子壓住它的舌頭嗎?”
我一驚,抬起頭來看見一張清臒蒼白的臉,還有一雙在我看來極為特殊的眼睛。
倒不是眼睛顏色的特殊,而是目光中包含著那麼豐富的情感:溫厚、幽默、關懷、機警,還有“深邃”,我覺得這個詞用來形容這目光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但是用什麼來形容他那似愁非愁的神態呢?
他看出我嚇了一跳,就說:“真對不起。大清早就念《聖經》裏的《約伯記》是不是太早了點?”他點頭數著船艙裏的兩三條魚,問我:“你可以教我釣魚嗎?”
平常,我對陌生人總是存有戒心,但隻要是喜歡釣魚的人,那就很難“視同陌路”了。我點點頭,他爬進小船。“也許我們應該自我介紹一下,”他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也許不必。你是個願意教人的孩子,我是個願意學習的老師,這樣介紹就夠了。我叫你‘小朋友’,你就叫我‘先生’吧。”
我的生活就是陽光、海水,這樣的話聽起來可有些怪。不過這個人很吸引人,笑容可掬,我也就不計較別的了。
我遞給他一根手釣線,告訴他怎樣把招潮蟹穿在鉤上作誘餌。羊齒魚吞食誘餌時,他察覺不到,所以他的誘餌總是白白喂了魚。釣不到魚,他好像也不在乎。他告訴我,他在碼頭後麵租了幢舊房子:“我需要躲避幾天,不是躲警察什麼的,隻是躲避親戚朋友們,你可別對別人說看見我了,行嗎?”
我很想問問他是哪兒的人,他語調清脆,與我聽慣了的喬冶亞柔軟腔調大不一樣。可我沒問。既然他說他是教師,我就問他教什麼課。
他說:“在學校的課程表上,別人把它叫做‘英文’,不過我喜歡把它叫做‘魔術課’——專門研究語言的奧妙和魔力。你喜歡語文課嗎?”
我說我一向不在那上麵費腦子。我提醒他開始退潮了,水流太急,不能再釣魚。
再說也到吃早飯的時候了。
“對,”他收起他的釣線說,“這些天我總是忘了吃飯呀,時間呀。”
他皺著眉,爬上碼頭,似乎有點吃力,“呆會兒你還來河邊嗎?”
“我可能在退潮時來捉蝦。”
“順便來找我吧!我們可以談談語文,然後你可以教我捉蝦。”
我果真又去找他了。一段邂逅相遇的友誼就這樣開始了。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因為我第一次結識了一個在感情上相互平等的成年人。在語言和思想上固然他是老師。但是海風呀,潮汐呀,大海裏無數的小生命呀,是我的小天地,在這方麵我可比他強。
從那以後,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聽任海風潮汐的擺布,或者依我一時興起,隨處漫遊。有時,上溯銀波泛泛的溪間,看甲魚在堤岸上跑,看藍鷺亭亭玉立,有時,徜徉在海邊沙丘之間,周圍長著婀娜的海燕麥,白天有野山羊在那裏吃草,晚上有大海龜爬行。我指給他看鯔魚在什麼地方回遊,比目魚在什麼地方隱藏。我發覺他不能過分勞累,甚至起一次錨都累得筋疲力盡。不過他從無怨聲,總是在滔滔不絕地講話。
他講的話,我多半兒都忘記了。不過有一部分卻還記得清清楚楚,好像一切都發生在昨天,而不是幾十年前。我們在離岸不遠的地方拋下錨,把魚鉤甩到波浪裏釣海鱸。小船像一隻性急的獵狗,在浪尖上打轉。“節奏,”他說,“生活充滿了節奏;語言也需要節奏。不過你得先訓練自己的耳朵。傾聽靜夜裏的濤聲,你可以體會其中的韻律。看看海風在幹沙上留下的痕跡,你可以體會到句子裏應有的抑揚頓挫,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我實在不懂;不過也許內心深處有所領悟。反正,我總是靜靜地聽著。
有時候我聽他朗讀他帶來的書:吉波齡和柯南道爾的作品,還有丹尼森的《亞瑟王之歌》。他常常停下來,重讀他自己欣賞的某個警句或者某一行。有一天,他在《亞瑟王之死》裏發現了一句“駿馬悲嘶”,就對我說:“閉上眼睛,再把這句慢慢地念出來。”
我照他說的做了。“你有什麼感覺?”“令人心顫。”
我老老實實告訴他。他樂了。
不過他教的魔術並不限於語言。即使一些我司空見慣的東西,他也能使我感到興奮不已。他指著一堆堆的雲問:“你看見了什麼?色彩繽紛?這還不夠,要找尖塔、吊橋;找龍,飛獅、千奇百怪的野獸。”
有時他抓起一隻八爪狂舞的怒蟹,照我教的方法,小心地捉住後腳,說:“假設你自己就是這隻蟹吧,用那麥杆似的眼睛你看到了什麼呢?你這些張牙舞爪的腳觸到的是什麼?你的小腦袋裏想的是什麼?試試看,有五秒鍾就夠了。不要把自己當作男孩兒,而是一隻蟹!”於是我新奇地凝視著那隻狂怒的蟹,覺得受這個怪念頭的影響,本來心安理得的自我也漸漸發生了動搖。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我們出遊的次數越來越少,因為他動不動就感到累。去碼頭的時候,他搬了兩把椅子和一些書,但並不怎麼讀。他看我釣魚,看海鷗盤旋,看海水打著漩渦流過,似乎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