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遊絲無定暮寒增(1 / 3)

胡藥兒左攀右躥,引著眾人從一條稀僻小徑出得穀來,其所行方向與薛照入穀時的道路截然相反,此刻豁然開朗,卻已不知是何地界。胡藥兒從包袱裏掏出兩張蜜餅,掰成幾瓣分與眾人吃了。

薛照噎下兩口,問道:“不知胡神醫此去何往?”胡濙似笑非笑道:“薛公子欲間歸南京,好巧不巧,咱們正好做了同路。”

薛照吃了一驚:“神醫何以見得我要去南京?”胡濙緩緩道:“公子含冤待雪,又見罪秦王,令尊在南京城外餘有的數畝田莊,無疑是眼下最佳寄身之所。”

薛照心歎:“此人不僅醫技入神,更是利析秋毫,實非尋常等閑。他明明是有祿品官,為何偏偏跑來當這無疆行者?而其蟄居深穀,又何以對外界之事洞若觀火?雖他自言是為當今聖駕尋仙訪藥,隻怕也未盡如此,一定別有幽伭。”

胡濙倏地站起來,道:“前路漫漫,咱們還是快些趕路吧。”眾人收拾一通,繼續前行。

未出數裏,忽聽得東北角上蹄聲雜遝,似有大隊人馬自西而東,奔馳而至。薛照抽出遊絲劍,護在王元蘇身前,凝神戒備。胡濙麵不改色,反而循著馬蹄聲響之處信步走去。行得數步,忽瞧見一條青色人影在馬陣中往返衝突,如煙絲弄碧,似拂水飄綿,乒乒鏘鏘之聲不絕於耳,不知那人使了什麼手法,竟逼得一旅鐵騎不敢驅前。

隻聽“叮”一聲響,一名綠裳女子輕嫋嫋的飄落在一方土夯之上,持劍在手,攢眉喝道:“漢王府的豚犬,平日裏隻敢把著門枋喊。怎的,難得躥出一次狗窩,反倒不敢叫出嗓了!”

此時一聲鑾鈴響起,一人出馬直到陣前,兜住馬,微一抱拳道:“我乃漢王麾下裨將柳回塘,今到此地乃是奉命迎請王爺的一位貴賓,不知為何姑娘卻要再三阻撓?”

綠衣女子啐一口道:“少在那兒惺惺作態,鬼知道爾等又要往哪裏逞凶!”

柳回塘仍不動怒,謙然道:“姑娘敢情是誤會了,天策衛出警入蹕,怎會肆意妄為。姑娘乃華山派高賢,我家王爺素來敬重‘華山三聖’威名,敢問姑娘是‘三聖’其中哪一位的門下?”

綠衣女子與薛照幾乎同是一愣。薛照萬萬沒想到竟會在此地逢遇同門,心想:“師尊浮跡浪蹤,除我之外再未收徒,卻不知這位師姊出自掌門師伯還是妙義師伯門下?師姊與我雖素未蒙麵,但據義履方,實不辱我華山一派誌節,今日無論如何也當助她脫困。”正自思忖,柳回塘身後陣型忽變,兩匹騷馬攢蹄奔出,鞍上各是一名擐甲校尉,不由分說,左右兩柄蘸金大斧朝著綠衣女子當頭劈落。柯斧勢大力沉,奔馬氣壯聲威,當真是猝不及防。

綠衣女子雙足點地,一躍而起,使得正是華山輕功中一式“前湫起毒龍”。便在此時,背後嗖嗖嗖三枝羽箭破空射至,綠衣女子縱身回旋,雙足一蹬,正好分踩在兩支箭苛之上,手中長劍似蒲鞭輕輕一抽,將餘下那箭從雙腿間引出,卻是朝向柳回塘麵門射去。

柳回塘麵不改色,身側立時踴出兩名衛卒,手持兩張獸盾合並於前,將羽箭擋落在地。

綠衣女子落足罵道:“你這賊廝,竟敢拿言語賺我分心。”柳回塘也不搭理,舉手一招,身後又閃出五名小卒,各自肩扛一支炮筒式樣的器物,一齊朝她瞄準。

薛照大驚失色,眼見那五人所使正是京師神機營的新式火器,名喚“五雷轟”,一旦燧石擊發,可有崩丘摧巒之威,尋常血肉如何能抵!薛照眼看救之不及,忽見一條水龍嘩啦啦從天而墜,將柳回塘所率兵卒淋了個透心浹背,那“五雷轟”受了水浸,自是齊齊啞火。

柳回塘拔出佩刃,抬眼望去,隻見一條人影從遠處岡坡幾個兔起鶻落,躍至綠衣女子身旁站定。來人軀長九尺,留著三叉黃須,雙目炯炯有神,身披一襲棕縷蓑衣,手中握著一支粗若臂膀的雕銅水銃,想來適才那場及時雨正是借助了此物的方便。

柳回塘盯著男子手中水銃一通打量,問道:“閣下所用似非常鱗之物,可否拜賜所出?”

綠衣女子見柳回塘絲毫不以偷襲為介,火氣莫名上躥,正待發作,蓑衣男子伸臂一攔,笑道:“漢王麾下操練有素,見識也大不一般。這水銃確是件稀罕寶貝,人言‘龍能噴水,水能克火’,故得名曰‘水龍吟’。若非這‘龍頭瀉酒’,又怎能撲得滅你那‘霹靂神火’?隻是‘五雷轟’乃神機營看管的秘器,不得天子勑牒不得擅出禁庫,柳總兵卻又是從哪兒入手而得呢?”

柳回塘淡淡應道:“閣下既能取得禁軍武庫中的玄兵利器,就該當知曉‘門死人活’的道理。今日何不各退一步,彼此行了方便?”

蓑衣男子仍是笑道:“柳總兵在天策衛中也是響當當的人物,大老遠跑來這遠僻荒郊,必不是尋常公幹。我這人最是好奇無賴,近來正好閑的發慌,便想著與柳總兵作了同路,一道去見見世麵。”

柳回塘麵色一沉,左手食指在雕鞍上一長兩短輕敲三下。身側立時閃出六名帶甲小校,三左三右,各自手綁一隻神臂弩機,又有兩支弓騎隊迂回於後,一靜一動,將二人圍在垓心。

薛照瞧在眼裏,直歎道:“漢王雖是恣心縱欲,但治軍之能實不在當世一流名將之下,手底區區一名裨將都能臨陣調度如斯。若其日後真與太子奪嫡,鹿死誰手孰未可知矣。”

蓑衣男子哈哈大笑道:“柳總兵好不識趣,一言不合就要趕盡殺絕麼?”向綠衣女子遞個眼色,伸手在水銃拉杆上一擰,綠衣女子立時拔身躍起。就在此時,短矢長箭從四麵如蠅蝗一般密麻襲來。綠衣女子劍若流螢,在身側翕飛不歇,箭矢遇之即折,亂落一地。

薛照吃了一驚,綠衣女子所使不正是遊絲離魂劍的“煙駐遊絲”一式麼?正驚訝時,忽瞧見蓑衣男子兩腳分踩坤、巽兩卦,手中水銃如瀑水噴虹,一通掃射而出。

襲來的髇矢飛箭被水流一衝,竟如紙遇火焚,化成縷縷黑煙,悉數消滅在了空中。蓑衣男子催吐內力,水柱立時噴射更遠。

柳回塘勒馬倒退,身後盾牌兵一擁而上擋在跟前。隻聽滋滋嗶嗶之聲不絕發出,如燔柴炒豆一般,酸臭之味雖遠可嗅。再看之時,那一排獸首鐵盾無不耳缺目殘,竟被噬出了一眼一眼的窟窿。原來那水銃噴出之物乃是一味烈性強酸,直可毀骨爍金,尋常镔鐵自是難以抵擋。

柳回塘眼見蓑衣男子持有兵器之利,己方人數雖眾,實已難再寸進,揮手一揚,弓兵立時收箭入囊,徐徐向東退去,隨之騎兵居中,盾兵殿後,軍容肅肅,一齊撤離。

蓑衣男子也不追趕,瞧著柳回塘一眾軍馬走得遠了,方才收了水銃。綠衣女子也收了長劍,一臉慍色道:“你來幹什麼,怕我辦不成事嗎?”

蓑衣男子朗朗笑道:“綠妹莫惱,此地今個兒可是螺絲殼裏做道場——擠破了頭。漢王、秦王、錦衣衛,還有些許個大人物都趕著前來,總是多一分小心為妙。”

綠衣女子哼了一聲,蓑衣男子忽然身影一晃,竟從薛照眼底消失不見。接著兵刃交侵之聲又起,鏘鏘數聲響,兩條人影分落兩地,卻正是蓑衣男子與胡濙。

胡濙折扇橫胸,道:“當年與如栩兄在喜峰口匆匆一別,不想還有今日再會之緣。”

柏如栩拿了水銃在手,笑道:“我這黃河舟夫能入胡大人高眼,真是幸何如之。今日恁多人前來尋見尊駕,不知胡大人可打定主意,要隨誰而去?”

胡濙冷冷道:“我眼下正要歸回南京,如栩兄若不嫌路遠,正好可作了同行。”

柏如栩笑道:“胡大人真愛說笑,若沒你那枚禦賜通關玉玦,我又如何進得了神策門?”

胡濙臉色一變,道:“不知如栩兄要那玉玦有何用處?”他離京之日,朱棣確是親賜了一枚蟠虺銜尾琇瑩玉玦,凡大明境內出關入隘莫不能阻,但此事極是韜秘,內府亦未知詳情。胡濙心道:“我平日含明隱跡,遍行州郡甚少借用玉玦之便,柏如栩遊俠塞外,如何又會知道?隻怕是有人在幕後指使。”

柏如栩道:“青山在,人未老,正當是萬頃波中得自由。如幸得那暢行天下無阻的通關令符,豈不妙哉?我也知那玉玦乃和隋之珍,不敢白手來乞,特拳上薄禮,還請胡大人不吝割愛。”說著取出一柄象牙骨金箋紙摺扇,扇麵繪著範蠡泛湖圖,又有墨筆題句其上。

胡濙攬過一看,卻是唐人張蠙的兩句詩抄,其曰:“他人不見扁舟意,卻笑輕生泛五湖。”胡濙一覷之下臉色大異,雙手不迭顫抖,猶如捧握蝟栗。

柏如栩笑道:“我就知道胡大人定然喜歡——這把象牙扇澤潤無暇,乃是南粵貢物,可有勝過您那柄殺人見血的‘十八學士’?”

胡濙瑟瑟退後兩步,低沉道:“煩替我謝了那位大人的恩賞,也務請轉言——我胡濙並非忘本之人,隻因如今祗承皇命,出納無違,待不日回複金闕,自當負荊請罪於階下。”

柏如栩忽一改笑顏,厲色疾言道:“好歹叫你記住了出身!隻要你老實交出玉玦,我也不會故意刁難。否則,縱你能夠死骨生肉,也休想躲過我這銃中毒龍涎!”

胡濙手心冷汗直冒,他所用竹扇內藏機關,能放出十八柄飛刀,故名“十八學士”,但之前對陣婁畏花時已悉數釋出,便是此時飛刀盡在,柏如栩既已道破其名,必然識得機巧,實難再出其不意。正猶豫不定,忽聽綠衣女子大喝一聲:“囉囉嗦嗦,拿下再說!”劍花上撩,正是一招“流波戀浦”。

胡濙不及反應,綠衣女子已飄開數步,一臉詫異道:“你怎麼會使遊絲離魂劍?”胡濙身前閃出一人,橫劍當胸,正是薛照。

薛照朗聲道:“雖不知師姐出自哪位師伯門下,但尋釁私鬥乃門規所禁,還望師姐自製。”

綠衣女子將薛照一通打量,問道:“你就是酒鬼老頭收的弟子?”薛照聽其辱及師尊,不禁氣由心生,但念及同門之誼,仍是隱忍言道:“尊師重道,人之常理,師姐為何對一門師長出言不遜?”

綠衣女子一臉不屑道:“我便當著你師父的麵罵他,他也決計不敢還口。老不為尊,罵他兩句算便宜了。”

薛照再無可忍,高喝一聲:“住口!”遊絲劍一挺而出,一招“嶽月寥天”,直刺綠衣女子眉心。綠衣女子橫劍擋開,似是突然來了興致,口中道:“好好好,就讓我來試試你的斤兩!”

柏如栩忽喝道:“休再纏夾不清!柳回塘雖是暫且撤退,必是逡巡未遠,若不快些拿到玉玦,隻怕變生意外。”言訖一銃急刺胡濙胸門,那一柄粗拙的水銃在他手中竟似鈚槍般輕捷無倫。胡濙顧忌“毒龍涎”之威,不敢短兵相接,隻得施展騰挪身法,不斷後躍避讓。

柏如栩似是使的“降魔杵”一類的杖法,招招相連,步步緊逼,因怕胡濙急兔反噬,毀去玉玦,他也未使出“毒龍涎”的殺招。這廂薛照欲往相助,奈何綠衣女子一柄長劍如影隨形,他便是全力應對眼前已頗感吃力,隻怕稍一分神,便會送命在這七七四十九路遊絲離魂劍上。

柏如栩水銃橫掃而出,胡濙向後再避,不及落足,柏如栩左臂忽急長兩寸,一把抓向身旁大石之後。接著一聲驚呼,胡藥兒雙足騰空亂蹬,身體已被柏如栩挾拿在了腋下。

柏如栩將水龍吟向地麵重重一杵,喊話道:“是那玉玦重要,還是這娃兒重要,就看你作何選擇了。”

胡濙憂心如焚,大喊道:“你也是塞外高士,為何為難一個稚童?”

柏如栩道:“急不暇擇,實屬無奈之舉。速速將玉玦交出來,我自不會動這娃兒毫發。”

胡濙扣住扇柄機括,便欲發射毒針。柏如栩忽然朗聲大笑:“我勸你還是莫要動那心思,這暗器若是一擊未中,接下來又當如何是好?”

胡濙眼見機關識破,當即伸手從懷裏摸出一塊剔透晶瑩的玉玦,大聲道:“你拿去吧!”揚臂向天上一擲,玉玦倏然脫手飛出。柏如栩撂下胡藥兒,一個飛身,手臂像纜繩般在空中一蕩,已將玉玦穩穩攥在手心。

此時一束剪影急掠而過,將胡藥兒抱開,卻正是王元蘇。胡濙見胡藥兒脫困,言道:“既然你已取了玉玦,咱們便各走各路罷。”

柏如栩笑道:“這塊玉玦可是世之稀寶,我等凡夫肉眼如何能夠識辨得出。此去不遠正是徽杭古道,那號曰‘江南第一關’的伏嶺關便控扼其間。還盼胡大人不厭其煩,領著再走一遭。”

此時“鏘”一聲響,綠衣女子橫劍一招“回征險巇”,逼得薛照倒躍三步。綠衣女子躍至柏如栩身旁,向著薛照睥睨言道:“這路劍法你欠乏忒多,正好去了同路,我還能再點撥你兩手。”

薛照收劍在手,深感赧顏,他以遊絲離魂劍馳譽江湖,自忖也算小有成就,但此時突然覷見這陌生女子施展劍法,每一劍都熟路輕轍,每一式均圓通如意,當真是說不出的瀟灑酣暢。除了其師熹微子外,這世上恐再難找出第二個人來。

薛照心想:“師尊曾言,掌門師伯衝虛恬淡,精於易理;妙義師伯性子貞毅,長於拳腳。遊絲離魂劍可謂師長一人獨擅,而他老人家授我劍法之時,曾明言僅我一名入門弟子,莫不是此後他老人家又另收了門下?可此女劍法精妙入微,卻不似初學乍練。”轉念又想:“薛照啊薛照,你怎的還如此自大狂妄,天下能人何其之多,誰言後入門的就強不過先入門的?”想到此節,不禁更添慚色,連連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