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衣女子見薛照搖頭,以為其不肯,不禁怒目戟指道:“臭小子,我好心教你,你還裝起大爺來了!酒鬼老頭隻顧貪那杯中之物,又浪蹤不定,可曾對你悉心教導?不然憑你修行十餘載,為何功力不見更上層樓?”
薛照一怔,心想此女所言的確不假。熹微子傳劍授藝不過短短七天,個中幽微奧妙多有未詳不解之處。薛照此後雖親上華山求詣,但屢次均不覓熹微子蹤影。他雖天資睿敏,但遊絲離魂劍何等湛深,若無名師點解,確是難以精進。
柏如栩忽向胡濙道:“你莫不是還在等那麻藥生效?那些敷在玉玦表麵的藥粉已被我用內力融掉,咱們彼此都別耽誤,趕緊趕路吧。”
胡濙見施毒不成,己方又落劣勢,心忖這二人雖別有所圖,究非奸小,不如應承隨往,途中再見機行事,當即言道:“既是如栩兄執意相邀,我也不好固辭。隻是天策衛仍巡守在外,不知我們又當如何脫出?”
柏如栩笑道:“胡大人通曉地理,何必又要明知故問。這青石之後的溶洞可直通歙縣,不然我二人又是如何避開重重關卡到得此地?”說著水銃一挑,將足下那塊磨盤大小的青石平移三尺,果然現出一眼可供人屈身進入的洞口來。
胡濙轉身向薛照、王元蘇抱歉道:“委屈二位了。”薛、王二人感他相救之義,正想路上或有幫護之處,聞言皆點頭不語。
柏如栩向綠衣女子道:“綠妹你在前,我殿後。”綠衣女子點了點頭,輕縱入洞。隨著,胡藥兒、王元蘇、薛照、胡濙依秩跳入,柏如栩最後進洞,反手用水銃一鉤,登時將青石引回原位。
綠衣女子入洞即點燃了火折,將前路照出一片光明。洞內空間極是峭狹,除了胡藥兒外,諸人皆須佝僂行進。一路上溘露淋涔,恍如鈴響。走出足有一裏之地,胡藥兒忽雀躍而起,拍手叫道:“這裏是神仙府第嗎!”眾人魚貫走出,眼前霎時一片開朗,隻見洞穴之內怪石嶙峋,為嶼為嵁,如瀑如筍,端是奇光異彩。柏如栩與綠衣女子先前曾逆行此路,故也未作驚訝。薛照與王元蘇陡然覷見此般奇景,皆是心曠神怡、驚豔不已。
胡藥兒連蹦帶跳越過眾人比肩,一個鯉魚打挺,跳至一麵石盾之上。那一列光滑剔透的石鍾乳就如精雕細琢的玉簪般倒插於一潭幽水之中。胡藥兒乍見異景,激動得手舞足蹈。便在此時,那潭水忽如翔魚吐息,一串串水泡如珍珠般絡繹湧出。胡藥兒大是好奇,湊臉去看,忽見一條黑黝黝的狸物從水下疾躍而出,胡藥兒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原來那狸物並非潛泥魚鱉,竟是一條通體黰黑的水蛇。水蛇一擊不中,噗通一聲複又竄入水中。接著蹭蹭兩聲,又是兩條黑蛇騰躍出水,一左一右,齊向胡藥兒咧齒襲來。
胡濙檀扇一揮,兩枚金針破風飛出,那兩條黑蛇竟似能夠逖聽遠聞,各一掃尾,將金針蕩落入水。胡濙兀是一驚,這廂王元蘇施展“枝頭雪”的輕功,跳至石盾,抱起胡藥兒便要躍回岸邊。潭水波紋迭起,噌噌噌又是三條黑蛇飛出水麵,如離弦箭般激射而至。
王元蘇拔出峨眉刺,簌簌分點。兩條黑蛇身子一振,甩尾抽在刺刃上,王元蘇隻覺手臂一酸,峨眉刺幾欲拿捏不穩。那黑蛇看似纖軟羸尪,實則卻是力勝牯牛。餘下一條黑蛇吐出血紅的芯子,眼見一口便要咬在胡藥兒肩頭。
薛照劍鋒未至,柏如栩已一銃敲在黑蛇頭骨,那黑蛇頓如斷線風箏般跌入潭中。此時,一聲尖銳的哨音響起,群蛇霎時偃旗息鼓,齊齊遊回水底。
綠衣女子仗劍喝道:“裝什麼古怪!還不快滾出來!”忽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黑暗深處幽幽傳來:“邱家閨女好沒禮貌!你爹熹微子與我平輩論交,怎由得你如此放肆!”
薛照聞言大吃一驚,暗道:“此姝不想竟是師尊親女!無怪劍法如此勁妙。師尊素來萍蹤浪跡,孑然一身,何曾料到竟已毓子長成,卻不知師尊為何決口不提家事?我那師娘不知又是何等人物?”正神思飛轉之際,一名身著竹疏布衣的老者從暗中一躍而下。眾人覷之,俱是一驚,隻見那老者腿長臂長,卻是瘦骨嶙嶙,兩根胳臂袒露在外,分別為兩條粗逾麻繩的黑蛇所纏,右手握著一條雪白的鞭鐧,不知是何種奇礦異石鍛造而成。
邱綠劍尖一抖,嗤道:“我那酒鬼老爹再怎麼不濟,也不會跟你這老毒物走作同路。”
柏如栩上前一步道:“丐幫這些年安富尊榮,‘九蛇毒丐’不在鳳陽吃香喝辣,跑來這裏作甚?”
薛照一驚,心道:“原來這老丐竟是丐幫的傳奇人物——‘九蛇毒丐’佘九聖。據傳此人武藝奇高,禦蛇、用毒號為雙絕,在丐幫中亦屬髦宿一輩,位列九袋長老之尊,不知為何會突然現身此地?”
佘九聖冷冷道:“富貴本就是浮雲狗屁,乞兒翻身做土豪,也不見得就是什麼好兆頭。”咳嗽兩聲又道:“老夫來此非為其它,隻是要這胡姓官兒身上的一件東西。”
胡濙哈哈大笑道:“胡某真是何其幸至,今兒竟受恁多人追捧!”心中卻躊躇道:“我暫棲煙停穀不過數月之事,周邊鄉戶皆對我敬而遠之,為何風聲卻走漏江湖?”
佘九聖依舊冷冷道:“你平素做事點水不漏,今日種種定是百思不得其故。”
胡濙聽他此言,心中已有定數,麵不改色道:“胡某雖一介野生,但也知道‘天下大事不出丐幫茨門’,還望長老明言賜教、撥解疑雲。”
佘九勝哼一聲道:“若論江湖消息來源最廣、流播最快,自非丐幫莫屬,而你行蹤敗露也正是托了丐幫之福。”轉頭向邱綠求證道:“你二人至此,難道不是因為暗中收到了我大義分舵寄出的密信?”
邱綠與柏如栩雙眼對覷、俱是不語,想來正是一如佘九聖所言。胡濙視作不見,繼而問道:“貴幫既是有求於人,直接動手便是,何故還要大費周折?你就不怕其餘人馬捷足先登?”
佘九聖麵無表情道:“擔心?正所謂‘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無論文臣武將,還是黑幫白派,總歸各有所忌,由他亂嚷嚷的去,我自靜悄悄的看。當今皇帝既會命你前去探尋建文蹤緒,想必你也是了個不起的人物。前人多耗你一分心力,我便多撿一分便宜,如此以逸待勞,豈不更好?”
薛照驚愕失色,確未料到胡濙暗中所尋竟是在靖難之役後潛蹤匿影的建文帝朱允炆。但轉念一想,朱元璋在日即冊封朱允炆為皇太孫,並行昭告天下,襲承帝位可謂名正言順。朱棣當年以“誅齊黃,清君側”之名,興兵靖難,南京城陷後卻遍尋不得朱允炆屍首。朱允炆若存活於世,便隨時可有舉旗反攻之機,也無怪朱棣時隔一十五載仍念念不忘找尋這個侄兒的下落。
胡濙神色不驚道:“丐幫要找的可也是這枚通關玉玦?”佘九聖點頭道:“不錯。”胡濙又道:“敢問貴幫要這玉玦,又是何用?”
佘九聖道:“老夫素來直話直說,也不怕告訴你。下月中秋正是秦淮燈會,幫中有位貴人欲往賞燈,奈何南京數月之前即行戒嚴,十三道城門均設崗嚴查,這才要借你那通關玉玦一用。”
胡濙嗬嗬笑道:“歲幫主善與人交,無怪丐幫興盛如此。玉玦若還在我身上,自當雙手奉送,可眼下……”
一語未畢,佘九聖已疾縱而出,手中鞭鐧直朝柏如栩頸上抽去。柏如栩舉銃相迎,那鞭鐧忽如風中柳條般輕輕一抖,竟從絕不可能的角度擊落而下。柏如栩吃了一驚,使個“鐵板橋”的功夫,下腰避過。佘九聖一招得勢,隨即又是一鞭橫掃下盤,柏如栩以銃拄地,身軀整個倒立而起。就在此時,佘九聖手中的鞭鐧倏又由硬變軟,如藤條般纏繞而至。柏如栩鬆開雙手,迅出一掌拍中機括,水龍吟立時張開犄嘴,將“毒龍涎”噴噀而出。
佘九聖也不躲閃,揚起那一條詭譎的鞭鐧,右手一拍,竟也直直射出一道濁流。兩股水流於半空交遇,霎時滋嗶之聲大作,就如生水爆油一般,旋即便是一股極其嗆鼻的腥臭氣味彌散開來。
柏如栩倒退兩步,隻見佘九聖手中那根白色的鞭鐧倏然逶陀盤起,卻竟是一條活生生的白蛇!其人以白蛇為刃,當真駭人聽聞。殊不知那白蛇乃是佘九聖從苗疆捕獲的珍稀異種,不僅毒腺發達,鱗皮更是堅硬勝鐵,在其調教之下,竟成了一件威力無窮的活兵器。
佘九聖哼一聲道:“你銃裏的酸液隻怕也沒剩兩滴了罷,我這‘白龍元帥’可正餓得直流哈喇子。識相的就趕緊把玉玦交出來,老夫也不再跟你計較斃殺我那一條‘黑龍將軍’的過節。”佘九聖嗜蛇如命,所養飼的九條毒蛇,黑蛇皆封號“黑龍將軍”,獨那一條白蛇殊稱為“白龍元帥”。
柏如栩握緊水銃,心忖佘九聖所言非虛,“毒龍涎”在對付柳回塘的天策衛時已消耗大半,而佘九聖的毒蛇卻是鮮鱗活物,兩相對較,自己已是落於不利。心思一動,從懷中摸出玉玦,朗聲道:“拿去便是!”說著將玉玦向潭水中貫勁一擲。咕咚一聲,潭水裂開一朵水花,即行將玉玦吞沒入內。
佘九聖一驚,揚指扣唇,嘯出三聲尖銳的哨音,潭中立時現出五處急湍的漩渦,料是其召喚潛伏在水底的毒蛇,堵截落入水中的玉玦。
柏如栩見他分神,立時拔身躍起,水銃橫擊而出,將洞頂的一列石筍連根敲斷。石筍如利劍般啅然而墜,徑直插入水渦中心。嘶嘶數聲怪響,五條黑蛇接連翻出水麵,竟被活活砸死。
佘九聖見自己辛苦馴養的毒蛇已九去其六,當真是怒不可遏,怪叫一聲,兩臂纏繞的黑蛇各自露出蕭森獠牙,手中白蛇挺成一柄直槍,朝著柏如栩斡刺而去。
柏如栩水銃虛點兩式,縱身一跳,竟躍入深潭之中。他諢號喚作“狂浪舟夫”,水性自是奇佳,入得水中便似到了主場,可算占了地利,也不再懼那白蛇毒液。可佘九聖練達老成,豈是易與之輩,隻見他臂上兩條黑蛇緩緩逶迂至腳踝盤住,雙足向前一踏,那兩條水蛇竟剖浪而進,如竹筏般載人前行。佘九聖手握“白龍元帥”,不斷蓄力抽擊,霎時水沫爆濺。那白蛇亦通靈水性,能夠嗅出水下人蹤,柏如栩潛泳雖迅,可時間一久,不免也要露出窘絀之隙。
矗立岸邊的邱綠見機不對,立時飛身一劍,直刺佘九聖背心。佘九聖如背後生眼,頭也不回,反手一擊,格開劍勢。邱綠一擊不中,複出一招“萬戶煙侵”,挽出無數劍花,劍鋒卻不知要落於何處。佘九聖回過身來,將手中白蛇向前一送,霎時便是一柱毒汁噴射而至。邱綠劍芒一掃,將毒汁蕩開身外,卻也被迫退回岸邊,落個兩相對峙的局麵。
邱綠性如薑桂,最是執拗不過,怎肯輕易認輸?立時探出兩根指頭鉤住劍尖,如拉弓一般將劍身繃得大幅拱起,倏一鬆手,寶劍猛的彈在水麵,頓時掀起一股勁浪。
邱綠一柄軟劍在浪中劈挑點撥,撩出枝枝水箭,盡數射向佘九聖身上。佘九聖舞動白蛇,如吞蠅噎豸,將水箭全數嚼為滓末。
胡濙忽低聲道:“趁機速走!”抬手射出檀扇內最後三枚金針,金針正好擊在洞頂倒懸的三根石牙髓罅之間。石牙鬆動兩下,搖搖欲墜。胡濙一拍薛照肩膀:“打下來!”薛照會意,用一招“前湫起毒龍”,拔身飛起,遊絲劍在石牙尾端一帶而過。三根石牙立時哐啷落水,又激起駭浪滾滾。
胡濙一手攬過胡藥兒,低語道:“隨我走!”雙腳一蹬,沿著旁側高低錯落的石階匆匆而走。薛照右手攥起王元蘇的左手,跟隨而上。王元蘇兀是一愣,隻覺薛照厚實的手掌便如一隻燒得滾燙的手爐,竟有說不出的陶暢。
佘九聖擋開一塊石牙,白蛇一甩,照著薛照後脊襲來。王元蘇掏出僅餘的一丸榴炎彈,貫勁擲出。溶洞內潮濕陰冷,尋常火藥極難引燃,榴炎彈卻因配製獨辟,略受水浸也無損威力。佘九聖隻道是尋常暗器,白蛇延回一擊,榴炎彈霎時爆炸。饒是那白蛇皮硬勝鐵,也被炸得鱗如葉落,一隻綠眼也被震瞎。
柏如栩趁機躍出水麵,邱綠也借勢挺劍擊出。薛照諸人顧不得兩方勝敗,各是腳底加勁,朝前奪路奔馳。
洞子越走越深,漆黑一片。薛照正想尋物生火,忽然前方亮起一道熒光,隻見胡藥兒回頭扮個鬼臉,脖上掛著的如意項圈正中,一顆鬥大的夜明珠兀自熠熠生輝。薛照暗暗稱奇,心想夜明珠極是罕有,古有“懸黎夜光”、“垂棘之璧”,也隻有陶朱、漪頓這樣的鴻商富賈才能擁具。胡濙五月披裘,絕不似貪賄無藝之徒,何以他座下小童竟會身藏此等瑰寶?卻也正因得這粒夜明珠之故,諸人才得以在黜黑促狹的洞子裏如履平地。
又走出數裏,身後呼喝打鬥之聲漸止,薛照諸人卻不敢稍停,繼續前行,直至瞧見前方熙光隱隱,這才放緩腳步。
眾人向前再走得幾步,隻聽水聲嘩嘩,洞口竟是一匹激流飛濺的瀑布直掛於前。胡濙道:“看來別無他法,咱們隻得冒這一次險了。”胡藥兒拍手叫道:“高台跳水!好玩好玩!”
王元蘇顫顫退後兩步,囁嚅道:“你們走吧,我找其它路。”薛照一把拉住,急道:“丐幫與那二人任誰勝出,都定會迫急追來。若再倒回去,豈非自投羅網!”
薛照說得在情在理,王元蘇卻將手一丟,嗔道:“不用你管我!”原來她自幼長於草原,不習水性,陡然撞見如此水量的瀑流,還要她從中躍下,怎能不膽怯心虛。薛照略一尋思,已猜出情由,向著胡濙道:“胡大人先行,我們隨後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