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遊絲無定暮寒增(3 / 3)

胡濙何等聰明,自也瞧出了端倪,當即會心一笑,攜了胡藥兒一同踏過水簾,縱躍而下。

薛照心想事不宜遲,趁王元蘇分神之際,一指點中她腰肋穴道。王元蘇身體僵直難動,隻得張口咄罵:“你要做什麼!還不放開我!腿腳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去哪兒由不得你管!”薛照不加理會,一手攬過蜂腰,說道:“我勸姑娘還是莫要耗費口舌,免得水裏魚蝦一並喝進了肚子裏。”王元蘇杏目圓瞪,雙唇卻不禁自動閉合,突覺身子向前一衝,人已躍出水簾。

王元蘇隻覺眼前霧靄片片如紙,耳旁風聲怦怦如雷,心中雖是恐慌萬狀,但不知為何,薛照身上的暖意點點傳透而至,竟衝減了自己些許不安。

神思流轉之間,忽覺一片濕寒從四麵八方同時襲來,整個人就如一隻折翼的候鳥,不停沉墜。便在無措之際,一隻厚實的手掌從背後緊緊摟住,隨著一股勁道奮力上浮。

王元蘇隻覺眼前光線越來越亮,乍聽噗通一聲,竟已躍出了水麵。薛照怕她溺水,將她托舉在肩,慢慢遊至岸邊。這廂胡濙與胡藥兒已在岸上等候,一同搭手拉了二人上岸。

王元蘇斜眼瞧見薛照濕發漉漉、喘氣喁喁,一肚火氣似乎也被冷水澆滅,隻淺淺道:“你還有力氣給我解穴沒有?”

薛照緩過神,道一聲“得罪了”,蓄力一指,登時解開了王元蘇被封穴道。

胡濙道:“這位姑娘肺脈初續,受不得寒,咱們還是先找一處安全的地方,烘幹身子再說。”薛照點點頭,攙起王元蘇走入林中。胡藥兒蹦跳隨後,胡濙祭起手中檀扇向著沙汀蓄勁一揮,頓時將諸人留下足印一掃而散,隨著雙足騰地,在樹丫之上踩行數步,追至薛照比肩。

好在林中腐葉堆積,踏行其上也不會留下足跡,胡濙拿出羅盤針,一路尋向而進。眾人兜兜轉轉,終是來到一塊開闊的草地,王元蘇與胡藥兒各自撿拾了些幹柴枯枝,分別堆作兩垛。

薛照所揣的火石受了水浸,已然無法使用,正躊躇如何生火,卻見胡濙兩指夾起一片樹葉,用力一撚,那葉子即行燃燒起來。

薛照讚佩不已,胡濙引燃篝火,說道:“這滾滾黑煙極是惹眼,我們得趕緊收拾,盡早上路。”薛照點頭稱是,王元蘇徑去了灌木遮蔽的另一邊,自行更衣烘烤。

胡濙將外衣除下,連同薛照的衣服,一並丟給胡藥兒,命他拿去一旁烘幹。胡藥兒一身脫得光胴胴,抱起衣服自個兒跑開了。薛照正眼看去,卻見胡濙左肩袒著五條痂印,似是獸爪所傷。

胡濙見再無餘人,沉嗓說道:“薛公子可是有話要問?”薛照坦然應道:“胡大人若有所想,自會相訴,我又何必多此一問。”

胡濙捋須笑道:“好個實誠人!”倏又斂起笑容,正色道:“薛公子既已涉身其中,我自當空臆盡言。隻是我接下來所言之事,實乃金匱之秘,惟願公子法不傳六耳,其間春冰虎尾,多一個人知曉便多一分危險。”

薛照自知幹係重大,默默點頭。胡濙道:“如你所知,我明裏為朝廷戶科都給事中,暗中卻受當今天子密令,遊曆天下,探尋惠帝行蹤。這十年間風餐露宿、野鶴步罡,終是收獲甚微。陛下亦知其中不易,另遣了內官監太監鄭和率隊深入西洋,為的也是搜覓惠帝音訊。”

薛照心道:“當今聖上果是執念深重,明暗內外皆步線行針、措置有方。惠帝憾失鼎鼐,已為天下最可憐之人,皇上如此咄咄相逼,未免顯得太過冷酷無情。”

胡濙又道:“我一向遁陰匿景,這次卻是冤家聚頭,可見中樞必定動靜失常。正所謂‘朝堂一言,江湖生風’,丐幫唆教這些個人來尋我,背後隱機著實耐人尋味。”忽想到一截,問道:“紀綱與漢王素來忌我舉笏直言,派人行刺也不出意外。卻是那秦王遠處西北,怎會撥遣手下來此?”

薛照略是尷尬,道:“那悍女應是尾隨在下而至。”又將來龍去脈概要說了,隻是涉及王元蘇之事,皆隱飾不提。胡濙聽罷歎道:“秦王看似弱不勝衣,不想卻胸藏反掖之誌。隻是其反跡未著,先當搜舉證據才是。卻不知這位王姑娘又與秦王府有何牽連?”

薛照不答反問:“在下先有一語相問。”胡濙一怔,道:“薛公子但問無妨。”

薛照肅然道:“胡大人可識得‘式微’其人?”胡濙目瞪口哆,隔了半晌才道:“不想你竟已牽涉風中,唉,也不知幸與不幸。有道是‘緣結來生淨果,從他半世蹉跎’,既是機緣相遇,我也自當知無不言。”說罷舉頭望向天上流雲,又呆了半晌,方道:“這‘風’之所係,不過乃天下失意落魄之人的群聚。其成立之期當與太祖龍興之時相同,創立之人正是那位經天緯地的周公,至於他究竟是何身份,卻是知者寥寥。周公之下,召公為副,他老人家亦是當今世上一等一的人傑,然而知曉他真身的卻也屈指可數。周、召二公之下,便是對應《國風》篇目的十三位‘風使’。這十三人各具神通,據言都是威赫一方的大人物。風使之下又各有所屬,如你所言,我便是邶風使座下的‘式微’。”

薛照心中暗道一聲“果然”,又問道:“敢問邶風使究是何許高人?”

胡濙喃喃道:“風中之事,本是不可聞,不可見,不可說。但這數十年來,周公晦跡韜光,召公也久不聞其聲,是以風中也日漸散亂。但我所侍這位風使,於我實有再造之恩,我當年曾發下重誓,絕不吐露天機。此間為難之處,惟願公子諒解。”

薛照點點頭,又問道:“胡大人可知其餘風使是何來曆?”胡濙微一沉吟,道:“這十年間我遍行天下,也隻是略知一二。其中,衛風使便是如今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此外黔寧王沐英的次子現任黔國公沐晟則享‘檜風’之名。其餘風使大都行事低隱,卻也未能盡知底細。”

薛照一怔,想到那日夢崧樓中麵具人曾言檜風使麾下“隰有萇楚”亦曾與會,因而言道:“不想檜風使竟是坐鎮雲南的沐小公爺,他的屬下我曾在四大世家會盟時見過,卻不知真身是誰。”

胡濙問了當日情形,緩緩道:“這位沐小公爺文韜武略,不亞父兄,滇緬一境盡在其掌握。如說起他屬下之人,想必就是那位‘遮青山’南宮澊了吧。”

薛照猛的醒悟,暗道:“南宮世家雖近年移居湘潭,但其祖上卻是世居大理,為沐家所用,確也不足為怪。”

胡濙又道:“廟堂江湖,本為一氣。如今太平盛世,九流十家也不得不曳居侯門,方能嬰牆自保。沐小公爺權傾雲南,九大派之中的點蒼派早就承順其翼下,南宮澊目語額瞬,又怎會落於人後。”

薛照默默點頭,本想將朱誌堩乃是秦風使一節相告,但乍想到王元蘇身份險叵,辛紅鹽又受製其手,吞噎兩下,終是未說出口,隻隱晦問道:“風使之中,王侯將相濟濟在列,卻不知所圖為何?”

胡濙兀是一愣,淡淡道:“失意之人為失意之事,本是自然而然、無可厚非。隻是有人欲借這道風力直上九霄,卻是令人心憂不已。”

薛照暗忖以胡濙胸中之穎,當時聽見婁畏花喚王元蘇為“蒹葭”,多半已猜透其中情由。心道:“他不言破,也算容我顏麵。”忽又想起萬遊鷗在漢江大船上所言中秋期會之事,便又問起。

胡濙道:“不瞞你說,風中諸使原本定例每年中秋晤會,但自從周、召二公懶理庶務以來,章弛度廢,各家不相往來已久。可今年開春以來,周公座下使者倏然間見層出,諭令各路風使務必親臨中秋之會,確是異乎尋常。”

薛照進而問道:“今年中秋密會之地可是正在南京?”胡濙一驚,倏然笑道:“薛公子卓犖強識,叫人好不佩服。此等才能更應為朝廷所用,造福蒼生黎民。”

薛照苦笑一聲,心道:“此時我不過跌彈斑鳩,獨善其身已然了了,哪還奢敢兼濟天下、為國憚忠。”

二人正說話時,忽然傳來王元蘇的一聲驚叫。薛照顧不得上身赤裸,立時拔劍在手,急縱而出。甫一躍過灌叢,便瞧見邱綠仗劍在手,劍鋒抵在王元蘇咽喉。

薛照急切道:“師姐有話好說。”話音未畢,胡濙已穿好衣衫,躍至跟前。

邱綠似是有傷在身,籲籲言道:“聽說你是當世神醫,趕緊替他瞧治,我自不會傷害這丫頭。”眼光瞥處,柏如栩橫躺在地,麵如蠟紙,顯是身受重傷。

薛照暗自吃驚,心想這二人武功高強,竟然還是未能鬥過佘九聖,心道:“人皆言丐幫西風殘照,看來也並非如此。”

邱綠似是瞧出他心思,啐道:“我二人聯手,對付那老毒物自是綽綽有餘。卻不想丐幫這次冷水澆背,四大長老竟然來了三個。傳功、執法兩個臭叫花在暗中突施偷襲,我倆這才著了道。”

胡濙道:“丐幫原隻有傳功、執法兩名執事長老,歲暮寒繼任幫主後,又新設了稷流、布粥二長老,分理幫眾籍冊安置與幫中錢糧調度,佘九聖便是其中的稷流長老。傳功、執法二人成名江湖已久,但近些年來甚少拋頭露麵,想來丐幫深知二位實非善與之輩,這才高手齊出。”

邱綠臉色一白,厲聲道:“你救還是不救!”胡濙也不應語,蹲身看視一番,搖頭道:“如栩兄所中蛇毒深入肌髓,甚是棘手,隻怕有性命之虞。”邱綠聞言一怔,腳底踉蹌,向後即倒。

薛照踴身上前,一把挽過王元蘇。胡濙扶住邱綠,同時簌簌兩指點在其腰肋,邱綠緩緩坐地,雙眸滿是哀悴。胡濙向胡藥兒招招手,道:“你先取一枚‘玉竹護魄丸’給她服下。”轉身摸出檀扇,扇頭在柏如栩衣衫上輕輕一劃,立時從中剖開,露出兩塊黝黑如鐵的胸肌。

王元蘇在旁眼光微滯,忽露出異樣的神情。薛照瞧在眼裏,隻道是她乍見男子身體而心生忸怩,移前一步,用肩膀擋住其視線。孰料王元蘇卻一掌將他推開,踏近一步,眼神直直盯著柏如栩微微起伏的胸膛,怔怔出神。

邱綠見王元蘇目不轉睛盯著柏如栩,不由怒道:“沒見過男人麼!你身旁有個光膀子怎麼不看?”

薛照驀覺自己尚還赤露上身,不由大是尷尬。胡藥兒笑嘻嘻的將手頭烘好的衣服向他一扔,薛照急忙接過披上。

王元蘇聽而不聞,仍是緊盯著柏如栩的胸膛。薛照順著她目光看去,隻見柏如栩左胸近心之處赫然紋有一頭青色狼首,五道痂痕並列在旁,似是獸類剜傷之跡,心中暗想:“紋刺狼頭乃是乃是蒙古人的風俗,莫不然此人是她的故舊?”又是暗自心疑:“胡大人肩頭的五條傷痕與這人甚是相似,莫非其中又有何牽連?”

王元蘇退至薛照身邊,低聲道:“你去求那醫官,一定要把他救活。”薛照點點頭,不及開口,胡濙已扭頭向胡藥兒喊道:“取一粒‘渡劫轉生丹’給我。”他行走江湖,隨身卻不攜膏藥,一應所用都由胡藥兒保管。

胡藥兒聞言一臉驚詫,連連搖頭道:“咱們費了多大的勁兒,這些年總共才煉出來三粒。你卻要用在這惡人身上?不給不給!”胡藥兒氣憤柏如栩先前挾持之舉,噘嘴豎眉,怎麼也不肯拿藥救人。

胡濙斂起臉色,提高嗓門道:“不要胡鬧,速速給我。”胡藥兒違拗不過,隻得嘟囔著從懷裏取出一隻紅葫蘆,倒出一粒白色藥丸,不情願的遞到胡濙手中。

胡濙一手將柏如栩扶起坐正,一手作鶴嘴之勢,在其脖頸“氣舍穴”上連啄三下,使其開口通氣,方才將“渡劫轉生丹”喂服而下。

胡濙又替柏如栩推宮導血一陣,方回身向邱綠言道:“如栩兄服了我這丹藥,可保七日性命無礙,但要化解所中蛇毒,還得另行配置解藥。眼下我等俱是倉皇之身,手頭並無製藥的用材,還須速速趕往前方集鎮才是。”

邱綠抱拳作謝,便要去扶柏如栩。王元蘇向著薛照道:“她也受了傷,你可幫忙背他一程。”薛照本有此意,搶在邱綠身前,將柏如栩駝起。邱綠不知王元蘇是何用意,也不言謝,反是白了她一眼。

薛照與邱綠並肩而行,忽問道:“不知師姐如何尋到我等蹤跡?”邱綠笑道:“與你比劍之時,我早已將‘秋月白’撣到你衣襟上,循著氣味就來到那水簾洞前。我料得你們定是跳水而去,果不其然,一出瀑布便瞧見篝煙升起。”

薛照驚道:“師姐莫不在途中遇見過端木世家的當主端木聰?”邱綠蔑笑一聲道:“誰說端木世家的傳人就他端木聰一人。端木世家如今竹苞鬆茂,難道還是靠他這個登徒子成了器?那全是因為他命好,得了個賢淑明事的妹子。”

薛照一愣,心中暗道:“原來是依依。”倏想起端木依依曾寄情於己,不禁赧然臉紅。王元蘇在旁心事重重,全沒留意二人對話。

邱綠道:“端木大小姐與我有金蘭之誼,向她要點‘秋月白’,何難之有?”薛照本不欲多言,究是放心不下,又道:“此次丐幫高手盡出,前路凶險異常,咱們須得預籌應對之策才是。”

邱綠不屑道:“栩哥受傷後立時釋出煙瘴,他那煙中含有石灰粉屑,火石斷難引燃。兼之那洞子七折八繞,又暗不見物,諒他幾個老叫花子一時半會兒也走不出來。”

胡濙忽開口道:“離此最近的大城便是中都鳳陽,丐幫總舵也在城中。三長老定猜我等會遠避鳳陽而走,殊不料我們卻直奔龍潭,此也可謂‘暗度陳倉’之計也。”

薛照甚是佩服,負起柏如栩,與眾人一同向鳳陽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