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城西日精峰下,正是皇覺寺所在。皇覺寺乃是朱元璋早年出家禮佛的寺廟,朱元璋登基之後,賜名“大龍興寺”,意寓龍興之地,並親撰碑文,頒賜寺印,設錄僧官,後務精土木,營建無已,乃有今日三百法堂之森森壯觀。
薛照自不敢從正門闖進,繞行半圈,覓了一處矮牆躍入。穿過層層殿宇、禪堂、僧舍、寮房,徑直來到後院柴房。隻見柴房門扉緊閉,院內四角各擺一口巨大的銅鑊,想來是為寺內僧眾煮飯所用。
薛照也不敲門,拔劍向著門鎖一斬而落。房門嘎吱一聲向外緩緩打開,忽從屋內黑暗中射出一條人影,如大鳶般一撲而下。薛照雖早作戒備,仍為其氣勢所懾,向後急退三步,口中低呼道:“齊尚書且慢!”
那人倏然站住,顯出身形,隻見其一襲黑色僧袍遮體,一串玄鐵念珠繞脖,不是齊泰還是何人?齊泰眼神如電,沉嗓喝道:“你是如何找到這裏?若有半字虛言,老衲立時送你去見佛祖!”
薛照見其顯身,不卑不亢道:“齊尚書一身出家人裝扮,想來鳳陽城中也唯有這皇家敕院的大龍興寺無人敢來騷擾。而你僧袍素舊,月光映照下尚有數處發亮的油漬,由此思之,必是經常出入香積造飯之所。”
齊泰愣了良久,喟然道:“尚書雲雲,皆是浮煙,不提也罷。當年老衲得周公營救,死裏逃生,自請剃發染衣,落戶皇覺寺中,一來是向太祖虔心懺悔,有負所托;二來則是就近看護身受錮禁的小皇爺。欸,無奈廣安宮重垣迭鎖,老衲數次闖宮皆不得而入,卻不知小皇爺這十幾年間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齊泰雙目垂淚,大是哀慟,隔了半晌才道:“若非今夜顧家響動,老衲真不知何日才能潛入宮門。不想沈萬三竟也突然現身,還有太子殿下……”齊泰一副沉吟之貌,顯是對今夜之事諸多不解。
薛照心想“齊風”位列“鄘風”之後,齊泰看來並不知曉沈萬三就是鄘風使,至於奚淚“樛木”的身份,想必更是一無所知。眼見再過數刻天色將亮,而顧家起火,城中也必是一片混亂,當即直奔主題道:“在下冒昧前來,是求大人相救一人性命。”
齊泰一怔,立時一通連珠炮式的急問:“太子殿下受了傷?傷得可重?現在由誰陪護?”薛照不及回答,隻覺身子輕輕一飄,人已越過牆頭,驀然發現身子被齊泰挾在腋下,但聽耳旁風聲赫赫,已不知行出多遠。
齊泰腳程奇快,不一會兒已返回鳳陽城內。此時顧家失火已鬧得全城人喧馬嘶,大半居民都聞聲驚醒,湧上街頭。齊、薛二人穿過人流,來到民房前。盧啖枝、甘辭嶺二人正把著門楣,向著火起之處翹首張望。
薛照正欲拔步,忽見一名身著灰袍的中年漢子大步走至門前。盧、甘二人瞧見那漢子顏麵,立時上前作禮。
齊泰低聲道:“這人是丐幫大智分舵舵主鞏必銘,外號‘一計斃命’,頗有些心計。老衲不好出手,你想辦法打發了他去。”
薛照略作計量,邁步上前。盧、甘二人見了又是一通堆笑作禮。薛照向著鞏必銘微微一笑道:“鞏舵主不往救火,何以還有閑工夫四下溜達?”鞏必銘正欲發問,薛照摸出鴟夷令在他眼前一晃,道:“鞏舵主自辦自事,此等庶務就無須操心了。”
鞏必銘目似鷹隼,盯著鴟夷令瞧了又瞧,笑道:“鴟夷令出,如幫主親臨。在下區區一介舵主,哪敢多管閑事。”轉身欲走,突然回過身來,仍是滿麵堆笑道:“幫主今日恰在總舵,既命了閣下搜尋此地,為何又要我等在同一地界上巡邏?幫主一向令無疊出,如此思來卻是叫人不明其意。在下魯鈍,還望閣下明言開釋。”
薛照微一遲疑,鞏必銘已瞧出破綻,臉上不動聲色,伸手從袋中掏出一支衝天炮,一擲而出,同時左掌疾劈而出。但教薛照擋得住他這一掌,也別想阻得了報警的火炮。
齊泰待要用念珠擊落火炮,但鐵珠勢大力沉,撞到火炮定也立時炸了。薛照與鞏必銘四掌交纏,自也無法抽身。眼見衝天炮便要在夜空炸裂,卻忽的一斜,如蒲公英般輕嫋嫋墜落至地。
鞏必銘一驚,連忙撤掌後躍,同時向愣在一旁的盧啖枝、甘辭嶺二人大吼道:“你二人杵著作甚!還不趕緊拿下這個奸細!”
薛照同時喊話道:“鞏必銘背叛幫主,圖謀不軌,罪證確鑿。現傳幫主口諭——幫中弟子但凡見之,即行擒拿格殺!取其首級者,升三級,賞百金!”說著將鴟夷令振臂一揚。
盧啖枝、甘辭嶺所在大勇分舵在丐幫屬汙衣一派,長期備受淨衣派的大智分舵欺壓,此時又見薛照手持鴟夷令,自是確認無疑,當即兩根鐵棒一橫,齊向鞏必銘後背打來。鞏必銘一驚,摸出一枝亮銀判官筆,從中挑開,不及開罵,薛照手頭遊絲劍已如蚖蛇般紆繞而至。
鞏必銘身為八袋舵主,武藝究是不弱,側身一轉,避過劍鋒,手中判官筆如小雞啄米般向前急戳。薛照劍分淄澠,一一化解,鞏必銘忽的將判官筆朝前一擲,回身啪啪兩掌,將盧啖枝、甘辭嶺拍翻在地,發足便跑。
齊泰如使縮地之術,鞏必銘身形剛動,他人已若一座小山壓至麵前。鞏必銘一掌拍在齊泰肩胛,卻覺如同打中一坨鐵塊,指骨幾欲斷折。齊泰一把抓住他後心“神道穴”,如捉雞仔般將其擰起,另一隻手將胸前念珠向左一撥,隻聽“叮”一聲響,似有某物應聲而落。
盧啖枝、甘辭嶺二人爬起身來,正要向薛照討功。薛照劍星飛落,將二人刺倒在地。齊泰將鞏必銘推給薛照,口中道:“留著他,老衲還有話要問。”腳步微動,念珠激蕩而出,夜色中一條人形倏地拔身而起,兩翼抖動,數十枚如翎鬣般的暗器破風襲至。
齊泰雙手扯動念珠,兜了一個大大的圓圈,隻聽叮叮嗶嗶之聲連響,齊泰陡然大喝一聲,念珠如罟網般一罩而下,勾回之時,那人已被束縛其中,動彈不得。隻見其身披鴉羽織衣,麵若塗墨搽漆,正是奚淚之前提及的“麟之趾”。
薛照眼見其與奚淚在夢崧樓大鬧一場,累得富問千與祁金甲各斷一掌,武功大是不凡,眼下卻數招之內就被齊泰製住,倒是頗感意外。殊不知齊泰數十年苦修得成的一身“金剛伏魔神通”,已臻乘化之境,天下匹敵之人寥寥可數,若非其尚存複仇爭勝之心,陷了“我人四相”的形跡,其武功修為大可稱道一代宗師。
齊泰眼見來人形跡鬼祟,作勢一拳,就要將他格斃。薛照急忙喊道:“拳下留人!他是周公屬下!”
齊泰聞言一怔,眼見周邊街道嘈雜之聲越盛,即行拍了“麟之趾”身上穴道,拽了他快步走入宅子。臨進門前,一腳一個,將盧啖枝與甘辭嶺二丐一並踢進院內。薛照環視一周,確定無人發現,才推了鞏必銘一同進門。
齊泰入門後將“麟之趾”置在一邊,向著鞏必銘問道:“丐幫究竟在謀劃什麼勾當?”鞏必銘冷笑一聲道:“哪裏來的野和尚,不好好吃齋念佛,倒管起江湖閑事來。”
齊泰歎一聲道:“老衲身在行伍之時,也遇見過不少逆命頑抗的兵卒,但隻要祭出一法,無不立即帖耳順命。”鞏必銘臉色微微變異,隻聽齊泰續道:“其名曰‘詩肩瘦’,乃先自‘肩髎穴’用鋼錐剖開皮肉,直至露骨,再以粗鹽、蜍液、酒糟、馬尿、豬糞攪拌為一,緩緩灌入後用針線縫合即成。老衲竊以為男子漢大丈夫肩頭就該有所擔當,施主說是也不是?”饒是鞏必銘詭謀多端,此刻也早已嚇得魂自骸出,不發一言。齊泰肅然道:“施主緘口不言,可是想要嚐試這‘詩肩瘦’的滋味?”
薛照暗猜“詩肩瘦”一詞應是語出蘇軾《是日宿水陸寺寄北山清順僧》詩之二:“遙想後身窮賈島﹐夜寒應聳作詩肩。”齊泰卻用以之冠名酷刑,想來當年其整軍飭武定非束杖而為。
鞏必銘顫顫道:“我隻知幫主定下中秋之後的八月廿二在九華山腳的柯村舉行大會,說要諏議大事。”
齊泰逼問道:“什麼大事?”鞏必銘焦眉苦臉道:“我確是不知啊。”齊泰伸手往他肩上輕輕一拍,道:“那好,老衲問你,顧家每月發放的‘金玉道化粥’又是怎麼一回事?”
鞏必銘繼續推說不知,齊泰倏地變掌為爪,一把抓在他肩頭,五指力道一並灌入“肩髎穴”中。鞏必銘如殺豬般慘嚎一聲,表情擰成一張皺紙。
齊泰鬆開手道:“老衲最恨偷奸耍滑之人——你年內連擢三級,得以晉升舵主之位,還不是靠了昔日家主顧稀門的薦舉。如說別人不知情那還罷了,你推說不知卻是睜眼說瞎話。”鞏必銘麵如死灰,不敢置辯。齊泰又道:“顧稀門在粥裏撒下金箔,世人貪財,焉有不趨之如騖?孰知那金箔在熔萃時卻添入了阿芙蓉花的蒴果漿液。”
聽見“阿芙蓉”三字,薛照與坐倒在側的“麟之趾”俱是一驚。阿芙蓉花原產波斯,又名“忘憂草”,其蒴果榨汁後原是鎮痛抗疲的藥物,但若過量服之,則會迷幻上癮,無力自拔。顧稀門用以熬粥,其動機已絕非行好積德如此單純。
鞏必銘麵色驚異,不知眼前的野和尚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會知道這天大的機密。齊泰自道:“顧家一年之內還三次以金玉粥犒勞鳳陽巡防、城防、營防三軍,想來已有過半軍士成癮難戒。爾等隻需以金玉粥為餌,便可恣意驅使這一城軍民。顧稀門已富埒親王,又身兼丐幫長老,該是三平二滿,為何還得隴望蜀、貪求無猒?”
鞏必銘聽到此處,突然縱聲笑道:“大師修行有道,自是無我無心,卻不知‘奢者心常貧’。何況事在人為,最後成敗幾何不過仰頭望天而已。”
齊泰淡淡道:“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袖風一揮,將其拂倒。向著薛照道:“我這就替太子殿下療傷,你看住門口,休叫雜人闖進。”言訖推了臥室房門而入。
薛照與“麟之趾”四目對視,頗是尷尬。隔近細看,隻見他麵目雖黑,五官卻甚是清秀,年歲也與奚淚相仿,不知幼時遭了何種變故,竟會甘冒巨險,去受“籽人”之苦。
“麟之趾”眼珠微微一轉,麵上翻起一團紅氣,隨之汗如雨下,簌簌而落,他臉頰所塗竟是一層烏墨。不一會兒墨水褪盡,顯出了本來顏貌,薛照一窺之下,幾乎驚坐在地,隻見其人膚如水晶,無血無肉,隱隱可見皮下縱橫的血管與敧斜的枝蔓。
薛照正驚疑不定,“麟之趾”已倏地站起身來。齊泰內力何其窈深,其不出半刻竟能自行衝破穴道,確是叫人瞠目。殊不知“籽人”術成,則穴位漸化為無。適才齊泰一招拂穴並未將其定住,隻是他感受到對方內力雄渾如江海之壯,故一時佯裝受製,另待見機行事。
薛照方欲發問,“麟之趾”扣指及唇,做個禁語的手勢,接著雙手比劃,皆是示意安靜等待之意。薛照暗道:“莫非此人是啞巴?”
“麟之趾”隔著門縫向內張望,滿是憂急的神色。此時外門輕輕響動,似又有人進入。薛照不及回神,“麟之趾”已如一團風暴般縱出,轉眼將一人揪至眼前。
薛照覷了一眼,大吃一驚——隻見王元蘇正被“麟之趾”扣在地上,一臉慍怒。薛照見狀連忙上前相救,向著“麟之趾”連比帶畫,好歹教其明白王元蘇並非敵對。
王元蘇掙脫起身,驚怒未消道:“這怪人是誰?!”薛照自覺一時之間難以說清道明,隻得答道:“他是好人。”頓了頓又問道:“王姑娘為何會來這兒?”
王元蘇麵上一紅,本想脫口而出“還不是擔心你”,但瞧著外人在側,隻得強言道:“姓胡的官兒一直未回,顧家又起了大火,我自是要出來瞧瞧動靜。”
薛照心知她掛念自己安危,心頭一熱,便想握起她一雙玉手。“麟之趾”喉頭輕哼一聲,薛照立時驚醒,隻瞧他一對黑亮的眼珠向上一蹦,竟是十足翻了一個鄙夷的白眼。
三人便在這啼笑兩難的氛圍裏僵峙了一盞燈的時間。忽然內門推開,齊泰邁步而出,瞧見一旁“麟之趾”衝破穴道非覺奇怪,反是一把將其攬入懷抱,語帶泣聲道:“你是宣童孩兒!子寧有後存世,終於可以瞑目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