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忠碑陌上滿埃塵(2 / 3)

薛照一驚,暗道:“這怪客莫不是練子寧的後裔?”

練子寧乃唐朝岐山侯練何三十二世孫,建文朝吏部侍郎。南京城陷之時被俘,遂縛其上朝,練子寧大義凜然,痛斥朱棣篡權謀位,大逆不道。朱棣惱羞成怒,命人割斷舌根,並言:“我欲效周公輔成王。”子寧聞言,用手入口蘸著舌血,在殿磚上大書:“成王安在!”朱棣大怒,下令磔屍,誅滅九族,姻戚俱戍邊。

練宣童喉中嗚嗚咽咽,似也因遇見故人,大感傷懷。忽然一人道:“現在可不是敘舊傷感的時候。”眾人循音望去,隻見奚淚搖搖晃晃,扶門踱出。

齊泰大驚,連忙將他扶住,口道:“殿下內傷沉鬱,不可妄動。”奚淚擺擺手道:“齊伯伯所輸內力,強過針石膏藥十倍。我隻是腳跟尚軟,身子已然無礙。”向著眾人道:“此地不宜久留,須乘的眼下火勢猛烈,趕緊撤走。”他語雖非厲,卻自帶威嚴。齊泰與練宣童各是遵命,薛照忖著自己也非敞亮之身,眼前隻得隨了奚淚見機行事。

眾人出門後,趁亂離了鳳陽。齊泰心知沈萬三定也猜出其藏身皇覺寺,不敢再往日精峰,隻得折了北方,向滁州行進。五人夜行疾走,待的天色發亮,方尋了一處荒廢的驛站暫為歇腳。

練宣童用竹筒接了半管晨露,遞給奚淚飲了。齊泰借機將薛照拷問一通,薛照自說了遭遇,但想王元蘇乃元朝舊裔,尚存複辟之心,故對她來曆一節隻是片語帶過。

齊泰曆練中樞、飽經世故,如何瞧不出其中有異,正待厲聲質問。奚淚忽開口道:“齊伯伯莫再逼問了。這位姑娘乃是昔日蒙元中書左丞相王保保的孤女,這次踏足中原,是想借秦王朱誌堩之手,實現其父複辟大元的遺願。”

王元蘇大是訝異,心想與這人素未謀麵,怎會盡知自己底細,向薛照斜睨一眼。薛照連忙擺手,極力撇清與己無關。

齊泰還欲追問,奚淚笑止道:“大元若想卷土重來,還不先得掀翻了朱棣的龍椅。王姑娘眼下與咱們如泉赴壑,就算不能同心同德,咱們也得以禮相待。”

齊泰見奚淚發話,便不言此事,另道:“沈萬三定是對太祖爺怨念極深,方會選在太祖祖籍所在的鳳陽生事,竟還膽敢謀害二位殿下。老臣在鳳陽蟄伏十數年,卻不知鄘風一係是以丐幫為根磐,習焉不察,真是慚愧。”

薛照心想奚淚定已在療傷時傾腸倒腹,沈萬三、紀綱、陳理、沐晟包括朱誌堩諸人動靜,齊泰想必也已一概而知。隻聽奚淚淡然道:“沈萬三也是前些時日才返回中原,可他以虞待不虞,數十年前就安插了歲暮寒這枚棋子到丐幫,的確算是深謀遠慮。”

齊泰嘅道:“丐幫現今既有錢糧,又有人馬,確是一支不可小覷的生力軍。風使之中,老臣最為勢單力孤,若有此等兵力,老臣誓當再挺纓槍,直搗敵巢,光複大好河山。”

奚淚感其忠義,慰道:“齊伯伯一顆忠心尤勝十萬雄獅也。”齊泰聞言握拳透掌,幾乎要涕出淚來。

薛照忍不住問道:“敢問大師,東方濂可是齊風屬下?”他知齊泰諱忌身份,雖無生人在旁,仍是改口稱其僧名。

齊泰淡淡道:“當年老衲諜知燕王不臣之心,暗想善閉無關楗,便潛神嘿規、以備不虞。山東一地,形格勢要,乃兵家必爭之地,老衲夙知東方世家稱雄齊魯、名重武林,便有心扶持,以為中原之屏障。正好那年東方家的老當主東方驊猝逝,膝下子弟攘權奪位,老衲一眼便相中了彼時尚且默默無聞的東方濂。東方濂本是妾生庶子,武功雖強,卻毫無繼任之望。老衲密令山東布政使鐵鉉尋了個私藏軍械的罪名,將東方驊的嫡長子東方澕打入大獄,又大加挈提,方扶他坐穩了東方世家的第一把交椅。”

齊泰籲歎一聲,又道:“可歎老衲卻無知人之鑒,朱棣反亂,東方濂眼見燕軍勢大,竟望風而降,還勾結叛軍打開了濟南城門,致鐵鼎石以身殉國。欸,東方濂雖巧偽趨利,卻是老衲養虎自齧,一手鑄成的大錯。”

薛照聞言自陷拱默,暗道:“齊泰雖言對朱允炆丹心耿耿,但為謀所慮,竟不惜構陷無辜。看來這些達官顯宦無論曹營漢營,為達目的均是不擇生冷。至於東方濂,要衛固自己得來不易的家主之位,自是刀切豆腐兩麵光,哪怕殺人自生又何足為惜。”

奚淚寬言相慰一番,轉又言道:“鳳陽城的這場大火來得好是蹊蹺,顧家失竊不過是個幌子,定不會真叫官兵進府搜查,可火勢一起,便不由人事,外人定會一擁而入救燎滅火。顧稀門雖極深研幾,也難保不露出馬腳。再者顧宅戒衛之森尤勝丐幫總舵,若非有人從內搗鬼,想來也不會如此容易成事。”

齊泰接著道:“不過這火一燒,定也擾亂了沈萬三原本計劃。他手底這十萬丐幫弟子見了光才是獅虎,沒見光就是蟲豸,咱們未嚐沒有可趁之機。”

薛照聽了二人對談,想起顧霜骨種種異舉,心中暗道:“莫不是她從中作梗,竟要壞自己外公與親爹的好事?”

此時晨曦微吐,黯雲漸散,奚淚轉臉向練宣童道:“太陽就要出來了,你先去吧。記得將馬兒備好,晚上再來尋我。”練宣童向著奚淚、齊泰各是一揖,回身一蹬,徑自踏竹而去。

齊泰見其走遠,歎一口氣道:“子寧雖幸存後裔,卻不想落得這般貌狀。老臣竊聞‘籽人’之術,百活其一,且術者終身不得照見強光,否則幽陀羅花在體內發枝散葉,立時便有刺損腑髒之危。”

奚淚道:“當年子寧公滿門受戮,一族一百五十一口無一幸免,唯有尚在繈褓的幼子因生有不足之症,早前被送至鄉下托由奶娘照料,方才逃過一劫。可宣童東躲西藏,缺醫少藥,為周公所覓時早已奄奄一息。周公見他針石難進,隻能死馬當做活馬醫,命‘卷耳’送其遠赴苗疆,求麓川鬼王搭救。他為雪父仇,不惜以命相賭,自願受那‘籽人’之術,才落得今日人鬼皆非的模樣。”

齊泰憤然道:“若非燕王那惡賊狼戾不仁,天下哪得恁多悲慘人事!”扼腕一振,轉頭麵向薛照,目**電道:“薛施主,你與殿下雖有救命之恩,但事關重大,老衲仍是要問個清楚——施主是願棄暗投明,抑或執迷不悟?”

薛照一時語怔,靖難於他而言隻是幼時父兄嘴上言及的一場風暴,究竟未親曆其變,反觀朱棣稱帝以來撥亂興治、四境安平,天下已呈治世盛景,如再生幹戈,致黎民塗炭,實在於心不忍。

齊泰見他猶疑,提高聲調道:“太子殿下乃天皇正朔,凡大明子民皆當葵花向日。你得有機緣,入幕為賓,乃是天大的造化。我知你哥哥在甘州手握三衛八千所的兵馬,如你能遊說投誠,來日殿下升坐金殿,你薛家的功名還能少了?”

薛照見齊泰步步緊逼,大是窘促,他雖同情奚淚遭遇,但實不願再陷事端,更別說累及兄長,正待婉言辭絕。奚淚忽然開口笑道:“齊伯伯就別強人所難了,我與薛公子非故非親,怎能強迫別人履險犯難。”

薛照瞧他雖仍一臉笑容可掬,卻隱隱透出失望的神色,一時心中不忍,正想說點兒什麼,忽聽遠處傳來一陣急碎的馬蹄聲。眾人立時警戒,透過晨霧依稀可窺三條人影由遠及近匆匆奔來。

齊泰唯恐官軍搜捕,攬了奚淚縱躍入殘牆後的竹林。薛照與王元蘇也一道藏身入內。

三人奔至驛站已是氣喘籲籲。他仨身著勁裝,手持彎刀,顯是武林中人。不及三人喘口大氣,七匹飾金駿馬已飆塵而至,在驛門外排成一道橫弧。當頭一人身形瘦削,蓄著兩撇髭須,冷冷道:“段殊同,你那掌門老爹都已乖乖授首,你又何苦做這垂死掙紮?”

三人中身披青色坎肩的漢子踏前一步,滿臉悲憤道:“我點蒼派幽居洱海,一向守法奉公、與世無爭,與你們錦衣衛更是井水不犯河水,爾等為何以眾暴寡、趕盡殺絕!”

薛照一驚,暗道:“點蒼派的門人為何現身此地?聽其言語,似是門派遭了危難。”

錦衣衛為首之人姓班,名士耽,乃北鎮撫司督捕營總旗。班士耽厲聲道:“你這話可就差之謬矣!點蒼派就如旱井之泉,而錦衣衛則是瀚海之水。井水汍瀾難道還能在海裏興起浪來?但大海潮動,一個波浪就可以將一眾眢井灌滿填平。”

段殊同眼中噴火道:“我們到底哪裏得罪了錦衣衛!”

班士耽慢悠悠道:“鄜州城外,柏山寺中,一名公幹歸來的千戶遭人黑手,暴死高塔之內。驗屍時發現其袖角染有‘孤光一點瑩’的粉末,那不正是你點蒼派的獨門毒藥,爾等又怎能逃得脫幹係?”

薛照心頭大震,暗想:“莫非我當日語及‘孤光一點瑩’,竟給點蒼派引來了滅門之禍?”

段殊同還欲爭辯,班士耽揚起手道:“廷尉大人定下的判罪,你是也好,不是也罷,都唯有死路一條可取。”

段殊同身旁一人忽然橫刀踏前,回首道:“師弟你快走!待去了南京麵謁沐小公爺,不怕治不了這群惡徒!”

班士耽大笑道:“段映竹拚了最後一口氣將你等救出,原來是想找黔國公訴冤。哈哈哈,一個不辨時務的老糊塗,真不知是怎麼坐到九大派掌門之位的!沐晟就算人在昆明,難得就庇護得了你們?”笑聲未絕,忽然踏鐙而起,手中九節鞭飛打而中,正擊在橫刀漢子額頭。那人猝不及防,額上裂開一眼血窟,向後倒地而斃。

段殊同抱起那人屍身,悲叫道:“尤師兄!”身旁另外一人咬牙切齒,大喝一聲,舞刀衝入馬陣。此人在點蒼派青壯一輩也數好手之列,此時死誌已篤,施展出欲與敵人同歸於盡的“山窮刀法”,刀光凜凜,逼得錦衣衛眾人各是勒馬後退一步。

那人一邊橫劈豎斬,一邊大聲喊道:“段師弟快走!隻要點蒼還留有一根活苗,來日定能東山再起!”段殊同聞言擦幹眼淚,放下懷抱屍體,轉身躍入牆後竹林。

舞刀漢子喊話之際稍一分神,班士耽已瞧出破綻,九節鞭一擊,打斷其腕骨,再一引,將其手中彎刀勾在鞭稍,兜一個大圓,透力抽落。那漢子頓時被自己佩刀劃開前胸,一時血如泉噴。

可那漢子極是倔強,身子搖晃兩下,並不傾倒,口中啐血罵道:“紀綱狗賊,倒行逆施,定當挫骨揚灰,死無葬身之地!”

班士耽臉色鐵青,冰冷喝道:“將他劈成人棍,插入土裏,看他來日能不能生根發芽、重振點蒼!”語音甫落,身後六名錦衣衛一齊拔刀躍出。

數聲慘叫之後,那點蒼派弟子已被斬為數段,血染一地。班士耽視若無睹,手一揮道:“把姓段的小子給我揪出來!”

六名錦衣衛剛竄入竹林,立有一人驚叫著飛過牆頭,背脊著地,摔得不省人事。班士耽低頭一看,其人正是六名部眾之一,高喝一聲:“回來!”餘下五名錦衣衛立時從竹林撤出。班士耽眼光如燎,瞧見林中竹葉微動之處,飛起身來,九節鞭筆挺一甩,口中喝道:“妖魔鬼怪,還不現身!”

噹一聲響,一名黑袍僧人如角鷹般猛撲而落。班士耽揮鞭護體,向後急退而出,他在竹林中與齊泰甫一交手,便知對方功力深不可測,己方就算以六敵一也毫無勝機,心思蹉動,一連吹響三聲口哨。

五名錦衣衛聽了哨聲,立時騎跨上馬。其中四人各朝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疾奔而去,另一人騁馬揚刀,徑向齊泰殺來。

原來班士耽眼見齊泰忽如執金剛神般從天而降,暗忖與其負氣鬥狠,倒不如先搬救兵,乃以暗號命令五名手下各向一方奔走。心想就算眼前這大和尚武藝通天,也絕無可能同時擊倒背道而馳的五個人。

齊泰立在驛站中庭,不動如鍾,臉上黑氣陡然大盛,雙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詞,玄鐵念珠忽如風車般繞頸飛旋而起。齊泰倏地大喝一聲,念珠頓如流星般四方迸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