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忠碑陌上滿埃塵(3 / 3)

迎麵衝來的錦衣衛哪及躲避,鐵珠咣一聲錘在頭顱,立時腦漿爆裂,其胯下坐騎似也為齊泰聲威所懾,懸蹄轉向,一溜煙跑開而去。此時嘣嘣嘣嘣四聲悶響,四向奔散的四名錦衣衛背上各嵌一枚鐵珠,同時翻落下馬。

班士耽揮鞭一擋,隻覺那一枚鐵珠之內似乎蘊藏了四天王、十二神將、二十八部眾的共同神力,就像一口千鈞鐵鼎刹那扣至胸口。他咬碎門牙,拚死將鐵珠往左肩一引,雖不至開胸破洞,但肩胛骨卻已被砸的粉碎。

齊泰運功一畢,臉上黑氣立時消退。班士耽顧不得肩上劇痛,驚懼喊道:“黑天降魔!”此時王元蘇扶著奚淚,薛照攙了段殊同一齊從竹林走出。奚淚邊走邊笑道:“錦衣衛能有這等眼力的,想必當為‘十羽’其一罷。”

齊泰適才所運“大黑天降魔功”乃“金剛伏魔神通”的至高境閾,消耗內力甚巨。但這一招“天轉寶輪”威力之盛足可破壁穿牆,豈是血肉之軀可擋?

班士耽麵色陰沉,言道:“你是西域少林一派,難道是韃子的手下?”王元蘇聞言柳眉一豎,撇了奚淚,躍身上前結結實實賞了班士耽兩記耳光。

班士耽臉上一陣火辣,心中更加篤定齊泰一夥乃蒙元餘孽,心思不停轉騰,苦想脫身之計。

奚淚道:“紀綱可是覺得自己孫悟空做了齊天大聖,便敢由著無法無天?常言道:‘滿招損,謙受益’,他一心雄圖抱負,若是在陰溝裏翻了船,豈非追悔莫及。”

班士耽臉色一緩,道:“紀都使對草原英豪一向敬佩得緊,這其間的誤會,的確怪我有眼無珠,不辨好歹。”

段殊同眼見兩名師兄皆喋血當前,悲憤填膺,舉起彎刀就朝班士耽砍去。齊泰衣角一揮,逼得他踉蹌倒退。段殊同見其不怒自威,隻得抑下怒火。

奚淚侃侃道:“點蒼派位列九大派,又在雲南累世經營,再加上沐王府撐腰,可不是什麼鮮規之獸。就算‘十羽’齊出,要想一舉殲之恐也絕非易事。想來以紀綱之智,定不會擅動鋒鍔,他知道段映竹一向八麵玲瓏,錦衣衛遠道而至,自是殷勤接待、不敢怠慢。誰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次闖入蒼山鶴雲院的卻是一群索命的無常。”

段殊同雙目垂淚,又觸痛了心事。班士耽暗中卻想:“廷尉大人曾言今時的蒙古已如紛紅駭綠、散沙一盤,怎的還藏有此等厲害角色?一個提頭知尾的小崽子,一個武功如神的蠻和尚,隻怕來頭都不簡單。韃子這時候過來橫插一腳,到底有何圖謀?”

奚淚繼續道:“若要兵不血刃拿下一眾武林高手,自是用毒來得最為便捷。點蒼的‘孤光一點瑩’或是厲害,可與錦衣衛的‘軟花洗髓散’相比,那可真就是螢火之微了。”

班士耽與段殊同均是一愕,心想這人莫不藏身暗處目睹了全程,否則怎會對當日之事了若觀火?

薛照在柏山寺就見識過奚淚的謀斷之能,今日再見他聆音察理,對其更添了一分欽佩之意。

奚淚道:“錦衣衛吮血劘牙、法無可貸,今日便是殺了你,也算是替天行道。不過紀綱黨堅勢盛,現下正是待用之時,我便放了你回去。”

段殊同聽到此處,再也按捺不住,含淚哮道:“恩公切不可放了這賊子走!我點蒼一門血債定要他割首來償!”薛照亦是憤憤不平,不解奚淚為何要放魚入海。

齊泰沉嗓道:“你要報仇不去尋元凶首惡,殺了這些蟹將蝦兵又有何用?”段殊同雖知紀綱才是幕後指使,但自己力乏勢微,如何又能與堂堂錦衣衛指揮使相抗?自恨大仇難報,將彎刀朝地上重重一擲,掩麵大哭起來。

薛照想他掌門愛子,打小誌得意滿,人生中何曾遭遇此等淩挫,猝然麵對自是難以承受。反觀自己,何嚐不是由天墮地,摔了一個鼻青臉腫?當即不言,隻在段殊同肩上輕輕拍了拍,示意慰勵。

班士耽大喜過望,起身欲走。齊泰猿臂一舒,立時將其摁住。奚淚笑著道:“拍拍屁股走人,哪有這樣容易?紀綱出沒無際,我正好需要有個耳報神通風報信呢。”

班士耽臉色變異,正想先行應承。奚淚又道:“你也別先一口答應。紀綱許你高爵厚祿,我卻白手空無。人心不古,你又何須來做當世的朱家?”

班士耽兀是一愣,奚淚忽從袖中抽出一根細如發絲、通體發青的長針,食指輕輕一彈,那一枚扁針頓時射入其“鷹窗穴”內。

班士耽捂住胸口,表情大懼。奚淚不疾不徐道:“我方才送入你體內的乃是幽陀羅的宿根。幽陀羅花死根存,這可是隨時可以發芽的活物呐。”

班士耽麵若死灰、張口結舌,半晌才擠出四字脫口:“苔色霜根!”奚淚在他斷折的左肩上輕輕撣去幾星塵土,笑言道:“屠遠徑都不曾識得‘苔色霜根’之名,你眼神倒還不錯。”班士耽所在督捕營雖隸屬北鎮撫司,但所行皆密,卻是受紀綱直轄統管。班士耽在“衛風”賜號為“氓”,排名第四,自是高過排名第七“河廣”的屠遠徑。

奚淚自言道:“這枝‘苔色霜根’飽凝雪山幽寒之氣,方不至萌發。但‘鷹窗穴’乃人體高溫之氣外出胃經的通道,熱氣沸湧,霜凍融浹,根莖自是蠢蠢欲動。幽陀羅花雖是大裨之物,但也寒毒奇重,若是刺傷見血,則血液不出頃刻就會凝凍結冰……”

班士耽不及奚淚講完,立即四肢伏地,拜泣道:“在下命在君手,但有所用,無敢不從!”

奚淚開懷笑道:“各取所需,這才是人之常情。你去吧,隻要盡心做事,半年期內自有解藥送到。”班士耽拜上一揖,暗喟倒黴,轉身疾奔而去。

奚淚見其走遠,轉頭向段殊同道:“段公子不必再往南京去了,南京城內厝火積薪,你去也是白白送命。點蒼派雖然一時沉淪,但誠如你那位師兄所言,來日野草春風,克複先基,孰又可知。鶴雲院雖毀,山下尚有良田百畝、魚澤千傾,令尊的記名弟子也不下百數,以此為據,慘澹經營,何愁點蒼不有重屹江湖之日?”

段殊同熱淚盈眶,跪倒在地,拜告道:“諸位恩人救命大德,在下鏤骨銘肌,不敢言忘。隻恨學藝未精,武功微末,難以撐起一派重責。在下心有不情之請,唯望大師收納而徒!”武林中自棄師門、另投別派可謂大忌,但段殊同報仇心切,眼見齊泰神功蓋世,也顧不得什麼矩矱繩尺,竊想著若能學得其一半武功,不僅報仇有望,便是統禦一派那也不在話下。

齊泰向奚淚望示,見其頷首,方道:“你也不必妄稱老衲為師,須知門派不同,練功路數也各是迥異。不過因緣際會,老衲恰好識得點蒼派的幾路功法——想來‘積雪心法’你尚未入門檻,‘亂流刀法’也是徒具其表。老衲大可點撥你一招兩式,至於修行造化,那就全要看你自個兒領悟了。”

段殊同大驚,心想“積雪心法”乃點蒼派的內功秘奧,便是其父段映竹也不過修煉到三層中的二層又半,聽眼前高僧口吻卻似已盡在握拏,心中又驚又喜,暗道:“莫不是遇見了大黑天顯靈!”

齊泰又道:“你先回雲南收拾舊眾,待老衲料理了手頭俗事,自會前來找你。”

段殊同欣然應諾,掩埋了兩名同門的屍身,再三拜謝後自行而去。

薛照不解問道:“不想大師竟會得點蒼派的武功。”齊泰謔謔笑道:“老衲專修一門神通尚嫌不足,哪有餘暇去練別門功夫。想那小子年紀輕輕,自是不夠火候修行本門的至高心法,來日老衲隻需以‘金剛力’假冠‘積雪心法’之名傳授給他,以其尺澤之見,自也分辨不出。”

王元蘇在旁嗤道:“素聞出家人不打誑語,大和尚真是好修行。”齊泰見她蒙古出身,甚是不屑,隻冷冷應道:“老衲救他一命,已是浮屠功德,保他大義不失,更是一番慈悲。俗子不識無罪,卻莫開口妄言。”

王元蘇冷笑一聲:“你不也就想著他在雲南那點兒餘勢?這順風人情當然多多益善,卻莫把自己說得那麼清高。”

齊泰勃然大怒,橫出一掌拍在身側石碑之上。那一塊高出人頭的圭碑立時斷作兩段,上半截重重墜至地麵。

王元蘇雖是受驚非小,但她性子倔強,兀是鎮定臉色,絲毫不動。薛照見勢有異,立時閃出護在她身前。

奚淚上前一步,橫在二人中間,口中笑道:“齊伯伯莫要動氣。郡主娘娘身後還有大元的‘鐵昆侖’呢,咱們若不好好待她,人家可真要投向秦王的懷抱了。”王元蘇聽他言及朱誌堩,驟然想起婚約之事,不禁麵上一赧。

齊泰見奚淚緩頰,立即合十訟道:“阿彌陀佛。老衲根業作祟,失手莽撞,真是罪過。”心頭暗道:“大明上邦天朝,怎能指望韃子借力?太子此言卻是闕失了。”手上使力,將那半截石碑一托而起,目覽其銘,口道:“卻不知此碑乃何人所立?”

齊泰本是岔開話題,孰料一覽之下,臉色越來越青,忽然怒嘯一聲,一記掌刀劈出,半截殘碑立時碎為三塊。薛照與王元蘇大吃一驚,隻道齊泰發狂,各自向後退了兩步。

奚淚將三塊碎碑拚在一起,隻見碑上以細楷鐫滿銘字,其文曰:“餘銜陛下詔命,整軍開拔入鄂,時逢豪雨塞道,逡巡小驛不前。待聞子規啼血,方覺已近濠泗。鄉土風貌,曆曆在目,更思先考曹國李公歧陽武靖王之音容。”

薛照一驚,暗想:“此碑莫不是歧陽王子輩為緬懷其父而立?”歧陽王正是李文忠死後追贈封號。李文忠乃朱元璋外甥,驍勇冠於諸將,陷陣摧城,無有不捷,時人皆謂趙子龍複生。

又見其文寫道:“先考幼年喪母,輾轉於刀鑊,瀕死於餒饉。後謁太祖於滁陽,蒙撫為子,令從己姓。以少年衝齡,舍人將親軍,由始破天完,驅元韃,敗苗夷,逐番蠻,平吳滅蜀,其纓若閃電而不可拂,其勢如破竹而不可擋矣。及太祖開基創業,論功行賞,授先考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大都督府左都督,封曹國公,同知軍國事,食祿三千石,予世券,為功臣第一。先考不憚危苦,汗馬宣勞,虎變龍驤,剖符錫爵,可謂後世之楷則。追溯先烈,景隆唯恨學有所短,曆而不足,有辱家門譽望。今得陛下器重,任以軍事,景隆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然每思惶恐,先考教言如雷貫耳。其言:凡李家子嗣,侍君則瀝膽濯肝,效國則傾心吐哺。景隆勿敢捐忘,自已為勉,將勤補拙,以報君恩之萬一。”

奚淚讀到此節,揚起頭來,自言道:“竟然是他。”齊泰雙目噴火,憤然道:“就是李景隆這個不忠不義的狗賊!”

薛照雖已從碑文中讀到李景隆的名字,但聽到齊泰如此憤慨,還是不禁駭訝。轉念一想,當年若非李景隆與穀王朱橞開金川門迎降,燕軍也不至輕易就入得南京城。建文一係備受新朝摧折,自是對身為叛徒的李景隆恨之入骨。

奚淚卻顯得異常淡定,淡淡道:“歧陽王究竟為帝係親族,又兼開國元勳,後人非過與他無關,不可褻瀆。”

齊泰忿忿稱是,就在此時,先前被他一掌震暈過去的錦衣衛咳嗽一聲,兀自醒來。齊泰一肚怨氣正無處撒,一把揪起,命其將四散而落的鐵珠顆顆尋回,待將念珠串回原貌,立時橫出一掌,將那人拍得如竹蝗般一彈而起,撞在東牆上,筋骨盡斷而死。

錦衣衛雖作惡多端,但見齊泰殺人若芥,薛照與王元蘇均感惴惴不安。奚淚麵無表情地看了看天,自語道:“沒想到今年江南的秋風也跟塞外一樣涼哩。”

薛照聞言也舉頭向天空望去,一行南歸的鴻雁正排成人字緩緩飛過,發出陣陣如訴如泣的低鳴,心中不覺一時悵然——雁兒也該笑人癡傻,誰又知道何處是歸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