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鈴齋無宴盡天真(1 / 3)

這日用過早膳,薛照便拿了薛烈的令牌,與辛紅鹽共乘一輛馬車,徑向南京而行。不消一會功夫,便來至南京外郭城的佛寧門外。

隻見城門口盡是清一色的帶甲兵校,門前左右參差共設了六座十字拒馬,但有往來商民皆須停下核問盤查。薛照瞧見如此陣仗,不由心中打鼓。這時禦馬的車夫回身掀了簾布,向他稟道:“但借二爺手頭令牌一用。”薛照知道此人是跟隨薛烈多年的心腹親兵,便將令牌交到他手上,道一聲:“有勞了。”

那人微微一笑,攥了令牌,跳下馬車,徑直走到門前守備校尉跟前,比手畫腳說了幾句。那名管事校尉聞言後一改臉上肅殺之色,便若遇見故交一般喜逐顏開,急忙揮斥手下撤去攔阻。

車夫向那守門校尉作一抱拳,便回到車上,向著辛紅鹽與薛照道:“夫人、二爺,咱們進了外郭城後,還須得再入內城。這一段路上,大可稍作歇息。”薛照雖然心頭存疑,但見既已通關,也就沒有多問。

車夫依法做舊,又順利通過了玄武湖旁的太平門,趕著馬車一路駛過覆舟山、小教場,轉過成賢街、蓮花橋,直來到玄津橋附近的一條街巷中停下。

南京雖曆靖難之役,但因彼時穀王朱穗與曹國公李景隆開金川門納迎燕兵,總算免了一場兵燹之禍。薛照十年之後再入京師,但見街衢洞達,閭閻千列,都人士女,殊異五方,繁華之景更勝昔年。

車夫扶了辛紅鹽下馬,伸手向著前方一處大門緊閉的宅邸一指:“這段時日便請夫人與二爺暫在此處歇息。”

辛紅鹽疑道:“這是誰家的宅子?”

話音剛落,嘎啦一聲門響,宅子中輕悠悠步出一人。雖然戶外已頗有秋寒之意,但那女子仍舊窄袖輕羅,兩隻玉白的腕子各挽一條伽南香十八子手串,顯得甚是妍雅。

女子開口道:“既來之則安之,夫人莫要存疑,除了皇宮大內,京城之中隻怕沒幾處地方能比這兒安全。”

辛紅鹽一怔,問道:“敢問小姐如何稱呼?”

女子盈盈道:“小女解鈴兒。夫人與薛二爺請隨我來。”說罷轉身入了宅子。

辛紅鹽與薛照麵麵相覷,雖覺古怪,但也隻得跟隨入內。薛照入門前斜眼一睨,卻見門口一對石獅子甚是奇異——尋常府宅門前的石獅,或是雄獅串銅錢,或是雌獅踩繡球,但都是依著石料的紋路鐫鑿而成,而這家門前的一對石獅脖頸上卻各掛著一串拇指粗的玄鐵鏈子,兩根鏈子中央各吊一枚拳頭大小的紫銅鈴鐺。

此時秋風繾綣,銅鈴倏地叮叮作響,那一對石獅子目光如炬,仿若活過來一般。薛照不覺一個觳觫,辛紅鹽在前回頭道:“怎麼了?”薛照連忙搖頭,加緊步伐跟進門來。

入屋坐定,解鈴兒自奉了茶水上桌。辛紅鹽甚覺不好意思,連忙道:“我們叨擾貴府已極是過意不去,怎麼還敢勞煩小姐。”

解鈴兒淡淡一笑:“你們大可不必對我拘禮,這間府宅並不姓解,我與你們一樣也是寄居在此。大家同在一處屋簷下,自是融洽一些的好。”

薛照一驚,問道:“那可否請這間主人引為一見?否則我們豈非太過失禮。”

解鈴兒梨渦一抿,淺笑道:“此乃天子腳下,雖然四處花花世界,但也有許多不能問詢之事,不可遇見之人。二爺與嫂夫人既能安坐於此,自是表明這家主人已然知允。二位安心住下便是,中秋風雨一過,昭毅將軍的車馬定會準時前來迎接尊駕。”

薛照聽解鈴兒話中有話,忍不住又要發問,忽瞥見辛紅鹽在旁衝他弄眉示意,心頭一怔,順著抬眼望去,卻見那一屋梁栱參差錯落、橫七豎八牽滿了線縷,每根線上都栓著一隻銅鈴,大小就與門前石獅脖上所掛鈴鐺無異。

解鈴兒瞧見薛照與辛紅鹽二人臉上詫異,悠悠站起身來,笑道:“這宅子還有個別名,喚做‘鈴屋’,盡言此間警鈴之多。我說這兒有如覆盂之安,便是得意於此。”說著一個縱身而起,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柄輕羅小扇,忽東忽西連撲兩下。

但聽琤琤兩聲脆響,解鈴兒一個回旋,落足在地,收起扇子道:“這兩聲便是梁上君子來訪的聲音。”話音未落,陡又拔起,這次卻是赤手振掌,左右分擊,又聽鈴鈴兩聲,解鈴兒落足即道:“這是麻雀撞網的聲音。”說著豎掌虛劈兩下,自言道:“力道似是大了些,這倒像是黃鸝鳴柳了。”

辛紅鹽與薛照不約而驚,卻不僅僅是因為解鈴兒這兩下雲淨天空的身法,隻因那屋頂上的繩鈴密如繁鬥,一枚鈴動必如拔茅連茹、牽連一片,但解鈴兒無論撲扇還是振掌,均是一擊一響,其餘懸鈴盡皆寂然無聲,便是這一份巧勁拿捏便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還有這個。”解鈴兒摸出扇子,向上隨意一揮,但聽滿屋鈴鐺齊鳴,便如在冰麵上抖落了一地碎銀。

解鈴兒盈盈笑道:“這便是夜添山雨之聲。”頓頓又道:“不過風來之聲最是多變,這細草微風與勁草疾風之間的差異,相信二位也自能辨之。”

辛紅鹽道:“小姐成風盡堊,我們也可以高枕無憂了。”

解鈴兒笑道:“倒是教夫人見笑了。二位先回房歇息吧,晚膳自有人稍後送來。”說著拍了拍手,立時從後堂轉出兩名身著皂衣的仆役,上前欠身相請。

薛照見那二人太陽穴皆高高隆起,便知是內家好手,當即與辛紅鹽遞個眼神,各是心照不宣,向解鈴兒答了禮,便隨之回了客房。

辛紅鹽與薛照的居室分別安排在了東西兩側,中間隔了不大不小一處花園。待得二名仆役走遠,薛照便匆匆趕至辛紅鹽屋內,雙手將門一拴,回身正欲開口。

辛紅鹽忽做個手勢,示意其噤聲勿語,並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幾筆。薛照湊近一看,卻見是“隔牆有耳”四個字。薛照大是不解,用唇語道:“此處既是哥哥安排我們前來,為何還要如做賊一般?”

辛紅鹽不動聲色,袖子在桌麵上輕輕一拂,以唇語應道:“他人簷下,小心為上。”說完這句,忽然開嗓道:“你也不用時時來問候我,今兒我也乏了,你自去休息吧。”

薛照怏怏而退,一時想不清來由,本欲出門透氣,但想著剛剛入住,貿然出去甚是失禮,隻得一人反鎖屋中,自行打坐練功。.

華山一派乃氣宗名門,內功修行講究“真線來去、曲折往複、上下接續、人天交換”,又所謂“意到氣到,氣到力到,力到生效”是也。薛照兀自打坐禦氣,運行畢一個小周天,自覺百穴通透,全身輕暢,頗去了此前煩悶之意。這時有人輕敲房門,薛照一問才知是到了飯點。

來人擱下酒食,便告退而去。薛照定睛一瞧,隻見托盤中擺了三葷三素,另添一壺桂花酒。薛照想起辛紅鹽早前叮囑,自用銀針查驗了菜色,見均無毒性反應,正欲動筷進食,忽腦海一閃,憶起那日寶公庵遭遇,立即再看那六碟菜肴——葷的是靈芝爆鴨絲、石斛燉豬腱、陳皮蒸鱖魚;素的則是橙香煮酒釀、山藥炒蘿卜、糯藕燒花生。

薛照又嗅了嗅壺中酒,刀眉一蹙,暗驚道:“這酒裏應還泡了白參和棗幹,菜裏也盡用了和胃安眠的食材,難不成又想讓我一睡不醒?我且順勢觀望,看她還有什麼手段。”主意既定,薛照自顧揀菜斟酒、扒飯啜湯,隻是偷偷將一粒牛黃醒腦丸噎入口中。

月上柳梢,薛照躺在榻上呼呼大睡,暗裏卻是聚精凝神,忽聞窗外一陣風搖樹影的沙沙聲,接著便是隱隱幾聲鈴響。那鈴聲來的極是詭異,倏爾若遠在柴荊之外,倏爾又像近在軒窗之下;強時就如丹墀鶴唳,弱時又若青幬蚊吟,綿綿疊疊,絮絮不休。

薛照開始還不覺得什麼,可越聽越覺心跳陡峭,到後來欲捂住耳朵時才驀然驚覺——兩條胳膊竟已不聽使喚,胸口就如塞入了一枚熟雞蛋,直憋得氣脹欲裂。

薛照暗呼:“這屋子果然有古怪!可哥哥既將我與嫂嫂安頓在此,莫非不知此間情狀?”一邊默念心法,強行提起一口真氣,小拇指勾出別在腰帶上的銀針,朝自己髂脊一側“腰陽關”使力一刺。那“腰陽關”乃督脈要穴,受外力衝擊立時湧出一股暖流,薛照因勢利導,以此反複衝撞氣海、巨闕、膻中三穴,過得片刻,胸中淤窒之感已然解除。

薛照暗捏一把冷汗,心道:“若非我提前識破了酒食中的蹊蹺,恐怕此刻也隻能任由這通怪鈴攝去了心魄。”想到這兒,不禁又心念起奚淚之能。

心神微動之際,已有腳步輕快靠近,薛照連忙閉上眼睛,調勻氣息,生怕被瞧出了破綻。

腳步聲在門前驟然止住,一人道:“你不用再進去確認一番?”另一人冷冷道:“你就算信不過我,也該信得過我手裏鈴鐺。”說話之人正是解鈴兒。

另一人幹笑一聲道:“穀某怎敢懷疑大小姐的妙靈手段!我曾聽聞湘西沅陵、瀘溪一帶盛有趕屍奇說——趕屍人憑著一枚響鈴,便可驅使一眾僵屍自發而行,端的神奇!想那‘攝魂鈴’連死人都可操控,催眠一個活人還不是易如吹灰?”

薛照暗中沉吟:“原來她所使鈴鐺喚作‘攝魂鈴’,名字就取得這麼邪乎,可不似正道之術——另外一個說話的男人又是誰?”

隻聽那男子又道:“隻是解大小姐衣冠緒餘,竟然習得此等江湖異術,確是教人頗感意外。”

解鈴兒道:“我早已如冷灶清灰,你又何必再提舊事。”

薛照一驚:“莫不這姓解的姑娘還是係出名門?”

那男子笑道:“解大小姐莫要誤會,你我比肩而事,穀某胸中也唯有一片赤誠而已。”

解鈴兒問道:“不過昭毅將軍兩位親眷搬進宅子,又何須勞煩履溪先生親自走一趟?”

薛照心忖:“這男的原來叫穀履溪,聽他口氣像是與解鈴兒共事一主,卻不知是什麼來曆?”

穀履溪道:“解大小姐乃尊上耳目之司,但在這深宅裏呆得久了,有些近況恐怕還未曾盡悉——你可知薛家叔嫂二人是何來曆?”

解鈴兒淡淡道:“昭毅將軍夫人辛紅鹽,江湖雅號‘火綾羅’,乃是天山派掌門辛複疑的獨女,嫁入薛家十七載,未有生育。薛家二少薛照薛書錦,外號‘小宋慈’,此前官至陝西提刑按察使司衙門司獄僉事,如今坐了人命官司,正流亡江湖。”

薛照驚了一跳:“此女怎會知曉我家恁多內情?”

穀履溪嗬嗬笑道:“解大小姐當真是長目飛耳,你又可知昭毅將軍為何將這二人送到此處?”

解鈴兒道:“天山派與王保保根據盤互,一向與朝廷作對,時至今日仍未表臣跡。辛紅鹽嫁入薛家之後雖處處韜光,但這一層身份若被人洞穿,自是免不得撩是生非。至於薛照,雖然很可能挨了別人的肉腰刀,但波瀾既起,也不會如此輕易平息。”

穀履溪仍是隱隱笑道:“若是普通人等要尋昭毅將軍的不是,無異搬起石頭砸自己腳。”

解鈴兒略作沉吟,自道:“此如拔樁之舉,隻怕確是非愚則誣。錦衣衛雖煽以虐焰,但究竟尚未插足行伍;影行禦史雖狼顧鴟張,但劉觀隻為猾胥之輩,自也不會貿然去碰西北軍的大纛——難不成是漢王在背後披毛索靨?”

薛照在榻上兀是心驚:“聽這二人言語,哥哥似乎還有特別效命之人。穀履溪所稱的‘尊上’,究竟是何來頭?”

隻聽穀履溪說道:“昭毅將軍出鎮西北,乃是尊上定下的曲突徙薪之策——一來可與京師互為犄角,遙相呼應,以備漢王之虞;二來則是就近監視西安城內的一頭梟狼。”

解鈴兒遲疑道:“西安?莫不是秦王?”

穀履溪笑道:“解大小姐果然是八麵瑩澈。秦王雖然弱冠衝齡,但卻繼承了其祖父的野心,自是不甘裂土一隅。昭毅將軍常駐陝甘,秦王定覺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解鈴兒道:“秦王此時發難,莫不是識穿了尊上意圖?”她語速微快,似是動了心急。

穀履溪道:“這倒也未畢,我猜他不過是‘不為我所用,即為我所殺’罷了。”

解鈴兒緩了緩道:“既是如此,留他二人在此暫避便是,秦王莫不還敢闖上門來?”

穀履溪悠悠笑道:“這間鈴屋有解大小姐親自把守,自是萬無一失。不過秦王既已上京,倒不失為一個機會,咱們或可以此為餌,馴服了這頭西北狼。”

解鈴兒冷冷道:“履溪先生所說的‘餌’,可是這屋裏的叔嫂二人?”

穀履溪笑道:“欸,瞧我這孟浪之言!昭毅將軍乃尊上心膂,我又怎會置他親眷於餓虎之蹊?隻是秦王矚目於此,確是引他入甕的良機。”

解鈴兒淡淡應道:“原來這便是履溪先生深夜造訪的原因。尊上既然有意,我焉有不從之理,但憑先生吩咐便是。”

薛照心下駭然:“這半夜來客竟想以我與嫂嫂去賺取秦王,卻不知他有何圖謀?”當下凝住心神,繼續側耳傾聽。

穀履溪侃侃道:“除了中秋禦筵,解大小姐可知京城近日還有一樁大事?”

解鈴兒默然不語,隻聽穀履溪續道:“內官監太監鄭和上月自海外抵京,並從僧伽羅國請回釋迦牟尼佛牙舍利一尊。聖上龍顏大悅,命於皇城內莊嚴旃檀金剛寶座貯之,並下旨擇日遷佛牙舍利往城南大報恩寺的琉璃寶塔中供奉。中秋滿月正契合圓滿涅槃之意,聖上特請姚少師重出慶壽寺,親自主持甘露法會,並許京城百姓一往瞻仰佛寶。”

解鈴兒道:“此事我亦有耳聞。佛寶自是和隋之珍,不過姚少師閉關這許多年後重現人前,倒是叫人更加在意。”

薛照兀是聞言一驚:“姚少師莫不就是那‘黑衣宰相’姚廣孝?”

穀履溪道:“姚少師究竟已是衝風之末,此次雖名義上由他主持法會,但一切事務卻是交由東宮籌備。”

解鈴兒疑道:“中秋禦筵之事,皇上不是也交給了太子殿下?如此一來,東宮豈非疲於應付兩頭?”

穀履溪道:“應付兩頭倒是小事,不過再多從禮部、工部和僧錄司抽調些人手罷了。怕隻怕有人借機射影含沙,欲對東宮不利。”

解鈴兒冷冷道:“漢王與紀綱自不必說,定會趁機生妖作怪,從中作梗。”她說話聲調忽若吳鉤霜雪,頗顯出恨忌之意。

薛照沉吟道:“聽這二人口吻,應是東宮從屬。哥哥與他們為伍,難不成也是太子的人?”當朝太子朱高熾雖身有殘疾,然端重沉靜,素享仁孝之名,若薛烈為其受纓,也算是不負楚囊之情。因而薛照雖是驚詫,心中仍感到幾分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