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履溪道:“尊上眼下要鑽心應對漢王府與錦衣衛,如秦王再跳出來磨攪訛繃,著實有些不妙。因而才需得我們出手替尊上分憂。”他見解鈴兒嘿然不語,又說道:“秦王進京後,明裏住在宗人府安排的驛館,暗中卻每夜出入於平羌將軍寧正的府邸。”
解鈴兒道:“寧正昔年曾隨秦湣王征伐洮州叛番,可謂其心腹之寄。但寧正亡故已久,其子寧惇不過襲了個都督僉事,手底也就百來十個兵士,秦王難道還能指盼得上他?再者私覿內臣乃法之所禁,隻需尋一言官疏劾此事,還怕秦王不乖乖受縛?”
穀履溪道:“秦王既敢住進寧府,必是有備而往。再者諸王甫聚京城,太子就出麵奏劾親族,未免顯得太過冰寒雪冷,隻怕引得外鎮儐厭,反而倒向漢王一邊。”
解鈴兒顯得有些不耐煩,冰冷言道:“那以履溪先生高見,又當如何行事?”
穀履溪笑道:“解大小姐莫急,秦王雖然狡猾,卻也並非無懈可擊。後日周王將在私邸宴請太祖嫡係眾王,秦王自也為其座上賓。”
解鈴兒櫻唇輕啟,哼了一聲。隻聽穀履溪又道:“周王乃皇上胞弟、宗族長者,雖封國汴梁,仍以宗人令賜邸京城,手中兼握三衛精兵,諸藩之中可謂身份最崇、實力最厚。但這周王素與太子殿下疏遠,此次托辭‘不敢瀆擾東宮籌辦盛會’,竟未呈送邀帖,反是請了漢王、趙王並秦、晉二王,其中向背,如見肺肝。秦王雖藏頭漏影,但他祖父究竟乃孝慈高皇後所出皇次子,若其真與漢王狐唱梟和,隻怕又要別生枝節。為今之計,便是要阻了秦王去赴周王宴筵,不僅如此,還要讓漢王認定秦王乃是隨踵東宮。”
解鈴兒道:“誘秦誆楚確是一招妙計,可秦王既能抓到昭毅將軍軟肋,必非凡偶近器,如何能夠輕易引他入彀?”
穀履溪笑道:“所以才要勞煩薛家二公子走這一趟。”
薛照聞言心頭一跳,隻聽其續道:“我前去吏部查了卷宗,發現這位薛家二少倒不是紈絝之輩,在任上還得了個‘清慎明著’的評價,似此之人想來也不會囫圇去殺一個車夫,背後定是秦王在插圈弄套。”
薛照聞言後更加篤定:“此人若非太子幕僚,又怎能隨意踏足吏部去查我卷宗?”聽穀履溪為其辨白,心中倒是添了一分好感。
穀履溪又道:“薛家二少既是不白之身,我猜秦王心中多少也存了幾分忐忑。若是在西安,他倒是可以優哉遊哉,可如今身處天子腳下,薛家二少若往刑部或順天府敲響一通鳴冤鼓,隻怕秦王也不能再當那羲皇上人。思來這也正是其切切遣人往三秋館尋釁的緣故。”
解鈴兒淡淡道:“先生之意,莫不是要我領這薛家二少到皇城大街上遛遛?”
薛照聞言微怒:“這姓解的姑娘好生無禮!”轉念又想:“我步步退忍,秦王卻咄咄進逼,如此絕非長遠之計。若真能反將一車,這一樁案子或也能因此冰解的破。”
穀履溪道:“正是如此,隻需明日教薛家二少往笪橋走上一遭,後事自會有人跟進。”
解鈴兒為難道:“你叫我陪那將軍夫人上街逛逛女紅也就罷了。我與那薛家二少也是乍見初識,究竟男女有別,我又如何使得方便?”
穀履溪笑道:“大小姐乃名門閨秀,怎敢勞你拋頭露麵?大小姐隻需慰留住了將軍夫人,明日自有他人來領薛家二少出門。”
薛照正在心疑,忽然“哢”一聲大響,房門砰的震開。又聽屋外解鈴兒動氣嗔道:“你這是何意?”
穀履溪悠悠道:“非是我信不過大小姐,隻是若按常情推理,這薛家二少該是斷難活著入到京城,如今他卻安臥榻中,怎能叫人不起疑心?你我在此說了恁多要緊話,若是被他裝睡聽了去,豈不大是尷尬?”
薛照一顆心怦怦直跳,暗中喟歎穀履溪之機警,又想起那日夢崧樓中不過噎了一口唾沫就被南宮澊發現,眼下自己牽筋縮脈,豈非立時就要被人撞破?
耳聽穀履溪腳步漸漸逼近,薛照腦筋飛轉,急思對策,目光忽定在脖間那瓣愈瘡木牌上,心電一閃:“奚淚曾言耳垂後‘翳風穴’為手足少陽之會,若以力道衝擊可致人昏睡,我何不試之!”當即自丹田禦起一道內力,向著“翳風穴”連撞三下,卻均不奏效。
薛照心頭撮鹽入火,暗是焦急:“莫非我力道拿捏不對?”此時聽見穀履溪在旁幽幽吟道:“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腸中轉愁盤……”
薛照蓄足內力,猛的衝在“翳風穴”上,眼前驟然一黑,就此昏睡過去。
……
“鈴屋”燈熄人靜之時,平羌將軍府內卻是一派通明。都督僉事寧惇在門廳來回踱步,顯得頗為焦慮。他身旁的男子不耐煩道:“你練了什麼邪功步法?都快把我轉暈了!”
說話男子生得朗目豪眉,身上隻披了一件半透的紗衣,卻正是“無衣衛玠”衛無衣。
寧惇轉過身來,一臉鬱悰道:“這幾日我總是心神不寧,唯恐殿下出了什麼差池。”
衛無衣吐出嚼爛在嘴裏的酸莖草,啐道:“你好歹也是堂堂正三品的大員,怎的如此膽小怕事?你瞧瞧那昭毅將軍薛烈,與你一般品階,人家卻能沉幾觀變,連‘車鄰’都從他跟前铩羽而歸。你自己沒個定見,又如何能為王爺排憂?”
寧惇喏喏而應,便在此時,一隊持戟衛兵跨門而入。領隊的兵長上前一步稟道:“戍衛營換防已畢,特來複命。”
寧惇幹咳一聲,喊話道:“此次各路藩王彙聚京城,兼有佛寶示眾,我等雖隻負責守衛一隅之地,但也半分馬虎不得,可都聽清楚了?”
眾兵士齊聲應和,寧惇點點頭道:“昨日護院那兩個,今兒繼續留在府裏值夜。其他人自行解散歸營。”
兵長領了眾人告退而去,廳前隻餘下兩名帶甲小校。寧惇見人走遠,急上前三步,向著其中一名小校屈膝就拜。
衛無衣亦從廊柱後閃出身來,向著那小校作禮道:“參見王爺。”
小校緩緩扶起帽簷,露出本尊真容,卻正是秦王朱誌堩。朱誌堩瞅了一眼寧惇,淡淡道:“起來吧,以後都免了這些俗禮。”
另一名小校跟著抬起頭,露出一張黝黭的闊臉,卻是“車鄰”雪破。
寧惇將朱誌堩迎入偏廳,待得諸人坐定,衛無衣道:“皇帝老兒果然沒安好心,竟在驛館外設下恁多巡邏甲兵,明裏說是戒護安全,暗中卻是監聽窺看。他卻不料王爺早有預見,夜夜藏身在這支輪崗衛隊之中,輕而易舉就脫身而出。”
朱誌堩道:“皇帝多疑,調了城內東西南北四處軍營的部隊輪流換防,隻是恰好其中就有寧將軍手底的兵隊。驛館確非議事之所,這才借了寧將軍府邸,還望勿要見責。”
寧惇悚惶拜道:“能為王爺效勞,實乃末將之幸,哪敢心生怨誹。”
朱誌堩冷冷道:“將軍無須如此,雖言令尊與家祖曾有異常之交,但如今將軍誌得意滿,定也不願為了我秦王府去冒這虎口之險,此乃人之常情,我自不會怪罪將軍。”
寧惇栗栗危懼,不敢吭聲。
朱誌堩又道:“小王自打記事以來,就未曾信過‘人情’二字。何謂‘人情’?說破隻不過‘趨利避害’四字罷了,小王若僅以‘人情’相說,隻怕將軍略作思忖,便會跪伏在禦階前告發吾等不軌之謀了吧?”
寧惇口中如含火栗,瑟瑟應道:“不敢……不敢……”
朱誌堩淡笑一聲道:“將軍勿憂,令公子天真可愛,小王甚覺投緣,已命人好生侍候,日夜不離左右。待得中秋事成,小王一定親設美宴,送將軍一家團圓。”
寧惇倏然離座,跪拜於地,泣訴道:“末將願效犬馬,絕不敢背叛王爺!”原來寧惇雖襲了其父在秦風中“權輿”的位置,但與秦王府卻一直慶吊不通。朱誌堩知道其利盡交疏,便命雪破潛入寧府,將寧惇幼子劫為人質。寧家三代單傳,寧惇自是將這獨子視若命根,此刻被秦王捏住了軟肋,也隻得惟命是聽。
朱誌堩將他一扶而起,笑道:“將軍也不必對我隳膽抽腸,隻要盡力辦事便是。”
衛無衣道:“王爺先前擔心錦衣衛也來尋釁,眼下卻未見動靜,不知藏了什麼蹊蹺?”
朱誌堩淡淡道:“這就要問寧將軍了。”
寧惇強行還魂入體,言道:“錦衣衛也不是全然按甲不動,其實這幾日也遣了眼線布在驛館周圍,隻是並非精銳之屬,‘十羽’中也未有人露臉出麵。”
雪破開口道:“我聽說錦衣衛在柏山寺一案後,又在武昌城外出了岔子,兩名位列‘十羽’的總旗各被削去一隻手掌。看來錦衣衛樹敵太多,如今也遭了活眼現報。”
衛無衣拍手稱快道:“惡狗必死棍下!咱們這次一定要活剝了紀綱的狗皮!”
朱誌堩淡淡道:“我們在京城勢單力微,凡事都得謹終慎始。無論東宮、漢王,還是錦衣衛、東廠,這些時日都盡量避而遠之,須知‘河潰蟻孔端,山壞由猿穴’,咱們才在三秋館碰了釘子,諸位務必以此為戒,不得再莽撞行事。”
雪破黑臉一紅,低頭告罪道:“殿下教訓的是。小人大意失手,還請殿下責罰。”
朱誌堩笑笑道:“大師不必自責,此事也是小王失察。本想昭毅將軍因‘火綾羅’而投鼠忌器,兼有大師神功無敵,那薛照自該手到擒來,卻不想中途跑出一個端木世家的大小姐,這事確實古怪。”
雪破歪著脖子道:“那丫頭武功也端的詭怪,我一指與她懟上,隻覺戳中了一片棉花,竟將我內力卸得無影無蹤。”
朱誌堩沉吟道:“大師武功得少林真傳,放眼當今武林也鮮有能及之人。這位端木大小姐素不聞武名,怎有此功力與大師相抗?先前在西安府牢,我曾試過其兄端木聰的本領,量其也不過爾爾,他這妹妹聽說一直鑽心營商,又是從何處學來這門奇功?”
雪破道:“更讓人費解的是——這丫頭似還知道柏山寺與王府的關係,不知到底什麼來頭?”
朱誌堩心底隱隱湧起一縷不安,但這縷不安並沒有在他臉上掀起一絲波瀾。他自知“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所以他絕不能在這眾年長他數輪的部屬麵前展現出一絲一毫的躊躇。他必需將自己武裝到滴水不漏,唯有如此,他才有可能從這條幽不見光的險途中跋履而出。
衛無衣道:“我聽說西門葳獨自一人在聽雨舫連醉數場,對他那老父還諸多怨語,說什麼西門泓隻管替庶出的女兒張羅親事,卻不肯替他這嫡親的兒子報仇雪恨。”
雪破知他一向流連鶯巢燕壘,暗裏也從歌姬舞妓口中收摭情報,但此時驀地說起西門葳卻是摸頭不著,問道:“這事又與西門世家有何牽連?”
衛無衣黠然一笑,道:“大師可知西門泓的二女兒西門菁許配給了何人?便正是那青籬山莊現任莊主、‘青塚狐’端木聰!”
雪破與寧惇聞言均是陡然一驚,朱誌堩不動聲色道:“西門葳來西安向我麵呈了其父回信後不久,聽說就在歸程途中被一名朝鮮卿士襲擊而身受重傷。西門泓素來寵溺這個幼子,擱著如此大仇不報,卻急著要為西門菁成親,著實有些不明就裏。”
雪破勃然生怒道:“西門泓這個背槽拋糞的老東西!殿下邀他出麵會攻天山,不過是瞧得上他那丁點虛名,否則就憑老夫一人之力,便可教辛複疑乖乖納首!”雪破本為白丁俗客,入少林後癡心學武、不修禪根,待得武功大成,一心想在俗世闖個名堂,更加矜糾收繚。雪破行事雖然莽鹵,但朱誌堩青睞其能,自是不遺葑菲。
朱誌堩道:“大師不必動怒,西門泓當年雖受祖君擢用,卻並未身入秦風。四大世家權豪勢要,其首腦人物定為各家風使所延攬。據我所知,南宮世家的南宮澊便是檜風使座下的‘隰有萇楚’,料想東方濂、北鄉沂定也各有所屬。西門泓既不為我用,自是另投了他門。”
寧惇喃喃道:“西門世家與端木世家既有兒女姻親,端木家的大小姐又驀地出手解救薛家二少,難不成這三家暗中互為根磐?”
雪破從鼻子裏噴出一團濁氣,哼道:“我倒是想會一會這西門老兒,瞧他到底是‘八臂金剛’,還是‘八腿蜘蛛’!”
朱誌堩道:“大師有所不知,這西門泓可也算是武林中的獨一另類。當年元末動蕩,武林中眾多有識之士紛起義舉,襄助我大明天兵掃蕩韃虜、克複華夏,如令師風無神僧、華山前代掌門季空棧、點蒼前任掌門段之萼等,但這些人事後皆功遂身退、複歸林泉,並未出仕朝廷,唯有西門泓一人昔日效力於中山王麾下,又以遊擊將軍之銜在任數十年,即便今日已告老歸隱,卻仍與內廷暗有勾連。此人年歲再高,也不會甘心做那漳河畔的棄瓢翁呐。”
衛無衣道:“西門泓的長子西門蓴聽說不僅得了其父武功真傳,還生了顆七竅玲瓏心,眼下西門世家大小事務都由此人一手打理。而西門蓴一入京城,就奉了厚禮去拜見紀綱、劉觀,看來西門泓的確是裁縫不帶尺——存心不良!”
朱誌堩淡淡道:“當今武林眼看砌紅堆綠,但實則卻都依丱附木,各自找了傍身的大樹乘涼。眼下錦衣衛剿平了沐晟撐腰的點蒼,劉觀又請兵討伐北鄉世家的秋鐮島,武林中大門小派無不惶惶如驚弓之鳥。西門泓不過看我冰山難靠,才會去攀附錦衣衛與禦史台,這也可謂人之常情。”說著眼角餘光一掃而過,雪破、衛無衣、寧惇三人均是一陣發涼,暗想這小王爺借他言己,不也是在存心試探?
寧惇唯恐朱誌堩再生懷疑,搶先表忠道:“殿下神龍藏尾,西門泓有眼無珠,那是他自己福薄命舛。”
朱誌堩微微一笑,向著衛無衣道:“此前我命婁畏花追索薛照,現今薛照人已進京,卻還沒見她回還複命,這其中定是出了岔子。”
衛無衣道:“婁畏花性子雖然暴躁,武功卻猶在她師兄法鼓之上,江湖中能擋得住她去路的隻怕也為數寥寥。是不是因為顧忌樓蘭郡主的麵子,她才沒能下手成功?”
朱誌堩笑道:“小王麾下諸卿,恐怕最不懼姑姑麵子的,就是這位婁姑娘了吧!”
衛無衣聽朱誌堩話中有意,臉上一紅,不再言語。
雪破蹙眉道:“榆葭四鬼打探回來的消息,說近來江湖上接連有武林成名人物神秘失蹤,包括齊雲派長老壽延子、鄱陽幫幫主彭大浪、夏侯世家管事夏侯忠等,婁畏花隱身不現是否也與此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