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鈴齋無宴盡天真(3 / 3)

朱誌堩轉向衛無衣問道:“姑姑可說她見過婁畏花?”衛無衣搖頭稱否。

案幾正中的燭火將朱誌堩那張瘦削的臉頰照耀得陰明不定。他沉沉道:“我本以為薛照隻是螻蟻之微,既涉身狂風之中,隨意一個浪頭便會將他拍作齏粉。不想他卻陽驕葉更陰,竟闖過重重險阻到了京城。雖說時乎命乎,但也足可道世人無可輕也。”

雪破隻道朱誌堩見責於他,連忙告罪道:“屬下辦事不力,有負所托,還請殿下責罰。”

朱誌堩擺擺手,苦笑道:“以大師神功去拿那薛照,就如巨人捉齔童,猛禽抓仔雞,若非其神來順氣,三番兩次有人出手相助,隻怕他連黎泉先把守的棗樹林都難走出去。”

雪破深一扼腕,應和道:“華**上先有‘樛木’生事,三秋館內後有端木依依插手,這姓薛的哪來這麼好運氣!”

朱誌堩鬱鬱道:“我近來總有一種預感——這個薛照或將成為引導這場事變走向的三寸之轄。”

寧惇兀自點頭道:“殿下所慮極是,正所謂‘浮圖七級,重在合尖’,當此切要關頭,可不能叫一名小卒壞了大計。想當年荊軻刺秦王,若不是那默默無名的夏無且擲囊相阻,隻怕也無今後六國歸一之事了。”

衛無衣聽他語多僭雜,正待發作斥責,朱誌堩在旁止道:“就算我為太子丹,也未有替我慷慨赴義的樊於期啊!寧將軍勿憂,小王不會行那孤注一擲之舉。”

寧惇恍覺失言,背脊又是一通汗若漿出。

朱誌堩道:“皇帝持國不正,不知多少人覬覦其項上之物,可這十數年來他仍安若泰山,足可窺其鋼鐵手腕。中秋之宴疑竇叢生,實非冒然出頭之機。”

寧惇心想死也死得明白,低聲問道:“卻不知殿下有何籌謀?”

朱誌堩倒也未加隱瞞,平平道:“枉費良機也著實可惜,吾等看風行船便是。皇帝先前下詔從全國遴選一百零八對童男童女,言要以‘百子戲舞’獻瑞中秋。小王便借了個方便,將‘黃鳥’送入了秦州選出的童子之列。”

寧惇聞言大吃一驚,他雖未見過曲仁多棘,卻早聽過青烏門第一高手的名頭,知其形若黃口小兒,實則卻是吮血劘牙的暗殺高手。秦王安排其藏身禦宴之間,難道還不是為了刺殺聖駕?

朱誌堩瞧見寧惇麵上驚慌之色,淡淡一笑道:“黃鳥入宴,不過是以備不虞。當務之急,一是找到宗人府的玉牒;二則是挑綴東宮與漢王之間的齟齬。”

衛無衣點頭道:“皇帝老兒就算堅瓠無竅,卻對這兩個兒子前跋後疐。咱們隻要往這堆火上再淋一瓢熱油,就一定能燒到那賊老兒的胡子!”

朱誌堩侃侃道:“所以明日周王的宴會甚是要緊。周王手握三衛雄兵,又身兼宗人令,他的向背可謂影響至深。再者,本王也想親自測一測漢王的氣量……”朱誌堩一語未畢,突然停住。也不知是否風搖燭影之故,他臉上陰晴之色飛快切換,便若驟然刮起了一場雪暴。

衛無衣與寧惇見狀,正欲問切。朱誌堩已鎮定了臉色,靜靜道:“明日我依例要往朝天宮進香,前些天少林寺四大神僧也已抵京,大師就不用隨我前去了。無衣,這幾日你多留心秦淮周邊各條花衢,察看還有哪些江湖人士到了京城。寧將軍,你就盡心去找禦宴當日的戍衛調度圖。”

三人各答一聲“遵命”,朱誌堩道:“我與大師另有要務相商,你們先行退下吧。”

衛無衣起身走至門邊,忽回頭道:“敢問殿下,樓蘭郡主那兒又當如何處置?”

朱誌堩眼若寒星,投射出一道詭譎的光束,淡淡道:“姑姑是我們最後的脫身符,你且好好看著,勿要叫她肆意走動,更不能叫她再與薛照扯上關係。”

衛無衣心頭一忑,兀自告退而去。

待寧、衛二人走遠,雪破才焦切問道:“殿下可有大礙?”

朱誌堩道:“我要你尋的人可已找到?”

雪破點頭道:“找到了,現由榆葭四鬼守著。”

朱誌堩望了一眼案上幾欲燃燒殆盡的燭台,幽幽說道:“那就帶我去見見吧。”

……

朱誌堩與雪破就如兩隻壓枝低飛的夜雀,雖然街上巡夜甲兵往來警逴,卻無一人發覺頭頂匆匆掠過的兩條人影。

朱誌堩與雪破一襲夜行打扮,落腳於城西一棟廢舊貨倉前。雪破上前先急後緩連敲六下,大門才緩緩開啟。榆葭四鬼中的老大探出頭來,見是雪破,連忙將門打開,又喚另外三鬼一同出來參見朱誌堩。

朱誌堩摘下麵罩,問道:“那人現在什麼情形?”

榆葭四鬼的老二答道:“已給用了麻藥,否則一醒過來就鬧騰得厲害。若無殿下賜予那根犀牛筋的‘捆仙繩’,真怕他要掙脫出來!”

朱誌堩做個手勢,示意進門再說。榆葭四鬼引了朱誌堩與雪破入內,點燃一盞油燈。但見倉庫內雜物淩亂,正中間吊著一隻碩大的沙袋,竟現出一具人形。

朱誌堩道:“放了他下來,再喚醒了。”雪破在旁遲疑道:“可是王爺……”朱誌堩一揚手,示意榆葭四鬼照做。

四鬼動手將麻袋放下,放了那人出來,卻是一名身高體碩的彪形大漢。雪破上前在他喉頭、額頭各是一戳,那人頓時醒來,蹭的一躍而起,一雙大眼瞪著朱誌堩,顯得又是憤怒又是茫然。

朱誌堩道:“你便是揚威鏢局的總鏢頭應不平?”

應不平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原來雪破適才點了他啞穴,以防其大聲喧叫,驚動了外人。

朱誌堩淡淡道:“揚威鏢局名壓中州,聽聞總鏢頭更是少林寺羅漢堂首座雪枯禪師最得意的俗家弟子。鄙人來此別無他意,隻是想向閣下討教一招兩式少林絕學。”

應不平喉頭抖動兩下,突然開口道:“你……們……究……何人!”

雖然語調不暢,但他這一開嗓仍是令雪破與榆葭四鬼吃驚非小。以雪破之指力,應不平竟能不假外力,自行以內力衝開閉塞穴道,其修為確非泛泛。

朱誌堩麵無表情,平平地戳出一指,頓時將捆縛應不平的繩索解了開。但就是這平淡無奇的一指,卻讓應不平大驚失色,囁唲道:“拈……”

他一句話沒說完,朱誌堩已倏然化身為一道疾風,將他旋卷入內。應不平隻覺置身一片深山窮穀,他左支右絀,又如何抵得住四麵而來的霹靂魍魎。

但聽砰一聲響,應不平一雙大眼兀自放大一倍,身子向前猛地一傾,就此氣絕身亡。

朱誌堩無動於衷,向榆葭四鬼道:“收拾幹淨。”四鬼各拎一隻手腳,將應不平的屍身抬了出去。

朱誌堩麵向雪破問道:“大師拿下此人用了幾招?”

雪破道:“應不平隨我師兄學藝多年,根底極是紮實,這些年行走江湖,又多了曆練,一身武藝的確沒丟我少林顏麵。我拿他也頗費了些功夫,共用了一十二招。”

朱誌堩麵無表情道:“而我殺他竟隻用了三招。”

雪破道:“王爺命我每月尋一武人試功,從最初翠華山煎茶道人,到上月昆侖‘九仙劍’之一‘削青玉’山歎蓬,再到今日這‘中州鏢王’應不平,一共已是一十一人。”

朱誌堩淡淡道:“大師可看出什麼端倪?”

雪破沉吟道:“雖然這十一人都斃命在王爺的拈花指下,武功強弱卻是由低漸高。而王爺每次與敵,所用招數卻越來越少,足可見武功突飛之迅,當真可喜可賀。”

朱誌堩嘴角微微翕動,隔了半晌才道:“當初我請大師教授拈花指法,卻未求你一並傳我少林內功心法,大師可知是何緣故?”

雪破驀然陷入回憶,當初他矢誌效忠秦王,自是不再以門派為芥蒂,朱誌堩若有所求,別說是一路拈花指,就是他一身內外功夫都可傾囊相授。但朱誌堩卻僅選了拈花指法要義,並婉拒了修行少林至高內功“易筋經”。雪破當時雖覺詫怪,但後見朱誌堩武藝精進如飛,以為他另有師承,也就未再多問,此時聽其主動提及,不由心頭一緊。

朱誌堩靜靜道:“大師可與我把把脈。”說著掀起袖口,露出手腕。

雪破狐疑不定,道一聲“請恕無禮”,探出一根食指觸到朱誌堩脈口。這一觸之下,他臉色頓時大變,口中不由顫聲道:“王爺,你這是……”

朱誌堩清凓的臉頰上仿若覆蓋了一層可以遮去他所有心跡的霜華,他在這峭寒的秋夜裏嗬出了一口沒有溫度的霧氣——“大師,你可聽說過‘九轉升天之術’麼?”

……

次日一早,薛照噩噩醒來,略作洗漱即往辛紅鹽處問視。辛紅鹽並無屙恙,隻是略顯精神不振。薛照心知何故,但轉念又想:“這事最好莫扯上嫂嫂,我便做他一回魚餌又如何!”

辛紅鹽見薛照出神,問起緣由,薛照兩語支吾過去。此時門邊一通鈴響,原來是解鈴兒領人奉了早膳而至。

辛紅鹽起身將解鈴兒迎進屋,道:“解小姐如此客氣,真是叫我們難以為顏。”

解鈴兒命身後仆役將湯粥糕點放下,盈盈笑道:“夫人如此見生,我可不敢再來串門啦!”

辛紅鹽見解鈴兒情真意切,深受感動,連忙攥握其手,一同落座,聊起了家長裏短。薛照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煞是局促。

便在此時,門上掛著的風鈴叮鈴鈴響起。解鈴兒“咦”了一聲,道:“這麼大清早,誰會找上門來?”

薛照心道:“這‘鈴屋’看來確非徒有其名,處處鈴蔓相連,隻怕是一隻蒼蠅飛進來也會被她知曉。”斜眼覷著解鈴兒,暗忖:“來人該就是要領我去笪橋那位,這姓解的姑娘明明知情,卻還演出一副驚愕之貌,真是勝做俳優。”

解鈴兒話音剛落,門口便走過來一名仆役,稟道:“有一位端木小姐上門求見二位貴客,此刻正在前廳候著。”

解鈴兒、薛照、辛紅鹽聞言各是一怔。解鈴兒蹙起秀眉,疑道:“莫不是青籬山莊的大小姐?”薛照與辛紅鹽對視一眼,心中嘀咕道:“依依怎麼跑來了?”

三人各揣疑竇,來至正堂。隻見端木依依披了一件甘棠色綴翔鸞花紋的蜀錦裙衫,亭亭立在廳中,更顯風姿綽約。

端木依依見著薛照與辛紅鹽出來,立即迎上前去,盈盈笑道:“嫂嫂與照哥到城中快活,怎麼也不叫上小妹?”

薛照苦笑道:“我哪裏像有快活的樣子?倒是你怎麼會找到這兒來?”

端木依依笑道:“如此隱秘之地,如非烈哥告知,我又如何能夠一路找來。”

辛紅鹽一聽不錯,又知端木依依素來對薛照的情愫,微微一笑,向著她引薦道:“這位是鈴兒姑娘,我們到此多勞她周全。”

解鈴兒微微稽首,道:“久聞青籬山莊大名,今日得見端木大小姐林下風度,真是三生有幸。”

端木依依香頰融笑,輕嗔道:“鈴兒姑娘真是捧殺我了。敢問姑娘尊姓?”

解鈴兒微微道:“小女姓解,怕是要比大小姐輕上幾歲,如幸有這個福分,倒是抖膽想叫上一聲‘姐姐’。”

端木依依握起解鈴兒雙手,笑顏就如初綻紅綃的芍藥,呷呷笑道:“妹妹別具風流旖旎,我是一見如故,傾慕非常。妹妹若不開口,我還真是赧於啟齒向你攀這層親近呢!”

辛紅鹽見二人融洽,甚是高興,向端木依依問道:“怎的今天隻見你來,卻不見你哥哥?”

端木依依微露窘容,歎口氣道:“說來真是難為情,前些天西門世家的‘八臂金剛’西門泓老爺子也到了京城。西門世家早前與我家訂有兒女婚約,隻因我哥借口為先父丁憂,遲遲未能成了這門親事。西門老爺子此次雖明說是來遊賞秦淮燈會,但一入南京就差人上門送帖,邀我哥前往一敘。我哥那半吊子德性,帖子還沒拆開來看,人就溜得沒了蹤影,害我現在都犯愁該如何向人家交代。”

辛紅鹽聞言笑道:“你哥也真是跅弢不羈,似他這年紀早該成家立室、開枝散葉,難不成真要做一輩子浮萍浪子。”說罷向著薛照斜睨一眼,自是在說:“你二人可真是難兄難弟、半斤八兩!似你這般遊戲人生,可是要叫我與你哥來替你養老!”

薛照被辛紅鹽一通眼神瞅得冷汗涔涔,連忙轉臉向端木依依道:“你專程來見我們的麼?”

端木依依臉一紅,道:“我想著照哥那日受了秦王府的惡氣,被迫避居在此,心情定是鬱鬱不樂,就思忖著過來陪照哥與嫂嫂拉閑散悶,不想卻惹了照哥嫌憎。”

不及薛照開口作辯,辛紅鹽已重起一掌拍在他後背,責道:“你瞧他現在就是眉毛上吊苦膽——苦在了眼前,隻盼著你這一片及時雨早點來洗洗他身上的晦氣。”

薛照摸摸自己的眉毛,喟道:“我有這麼不堪麼?”

解鈴兒在旁緩緩道:“薛二爺粗服亂頭,這宅裏又沒有知疼著癢的丫鬟伺候著,倒是顯得我這假主人待客不周了。”

薛照臉上一燙,心想自己不修邊幅慣了,此時麵對三位女眷卻著實失了禮數。

解鈴兒道:“我倒知道笪橋下有一處剃須修麵的攤子,二爺若是想要修剪髭發,不妨前去試試。”

薛照心頭一跳,暗道:“終是說到點子上了!”

端木依依晏晏笑道:“想來嫂嫂還是初至南京,照哥也已十餘年未入金陵城,趁著今日天氣甚好,不妨小妹領著二位一起往城中走走。”

薛照心中一通敲鑼打鼓,暗是心忖:“依依今日突然邀我出門,是巧合還是……”

辛紅鹽眼見端木依依臻臻至至,自己也有心撮合二人,便故作疲態道:“昨夜我驚了噩夢,今晨起來甚是乏累。我就不出去了,你們年輕人好好玩耍。”

薛照還欲多言,端木依依已一把攥住了他手心,囅然笑道:“照哥,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一起去看的燈影戲麼?正好最近有從海寧來的戲班子,聽說今天還要演《玉簪記》,咱們去瞧瞧可好?”

薛照望著端木依依那一雙亮瑩瑩的眸子,就像望著一泓霧氛彌漫的深潭。那霧氣自水麵迂回而至,撲摸在他臉上,就如肌膚一般柔軟,卻又似幽光一般冽寒。

薛照在嗅見霧中淡淡芬芳的同時,也不自禁微微打了一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