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苦無。”薛照聞言一驚,回頭卻見沐晟立在身後,一臉肅容。薛照方欲開口,沐晟一把拽上他胳臂,匆匆穿出人潮。
沐晟拽著薛照來到一條背街小巷,命兩名手下守住了巷口,扭頭就質問道:“你究竟是何來曆!”
薛照一愣,道:“公爺何來此問?”
沐晟將他看了半晌,歎口氣道:“江湖詭譎,你不以本家姓名相告,我也並不介意,畢竟‘英雄各有見,何必問出處’,但今日之事卻已非同小可。”
薛照摸出那枚鐵器,問道:“公爺可是指的此物?適才聽聞公爺喚其‘苦無’,莫不知其出處?”
沐晟接過鐵器,摩挲兩下,緩緩道:“此物出自東瀛扶桑,乃其忍者殺人之暗器。取名‘苦無’,即言這門暗器索命之速,一擊即可叫人呼呼哀哉,痛苦全無。”
薛照驚道:“公爺是說適才行刺大寶法王之人竟是東瀛來的死士?”沐晟道:“隻怕正是如此。你手中憑空現出此物,怎能不叫人起疑。”
薛照急忙辯解道:“我也是偶然得之。”
沐晟一拍他肩膀,頷首道:“我當然相信公子並無歹意,隻是不知為何卻會有人構陷於你?”
薛照迷惑不解:“構陷我?”
沐晟正色道:“三寶太監何許人物!他剛剛一擊擋下了幾隻苦無,難道心中無數?他現在雖是走了,不出半刻便會派遣‘海魂兵’回頭來查,到時你又如何自白其說?我將你拉走,也是不忍見你平白遭這一樁冤枉。”
薛照早聞“海魂兵”之名,知其乃自各路內湖水師所選精兵加以編列。迄今鄭和船隊已五下西洋,其手下兵士無不“逐波破萬裏,落劍惟賊首”,個個身附大海之魂,可謂彼時天下最強之海軍戰力。
薛照拱手謝道:“多謝公爺相救。”又自心想:“鄭和一記鞭子明明已將苦無悉數掃落,怎會突然冒出一枚掉在我腳邊?莫不又是秦王所為?”忽憶起一事,道:“卻不知公爺剛剛為何突然不見?”
沐晟未顯異態,自道:“不瞞你說,適才在人群中瞧見了錦衣衛幾張熟麵孔,這才不得不避而躲之。”
薛照想起路遇段殊同一事,暗道:“沒想到果如班士耽所言,即便段殊同拚死進京見了沐晟,也終是枉然。”
沐晟似是看出他心意,道:“也不怕辛公子笑話,我雖受封一等公爵,又銜皇命鎮撫雲南,但天威烈烈,又豈能心存僥幸?且不說如今身在京城,便是在昆明城中,也不知藏了多少錦衣衛與禦史台的耳目眼線。若說起來,我便如剛剛遊行隊中那頭大象,看似龐然巍峨,但隻要一隻小小的鼴鼠,便足以將之掀翻擊倒。”
薛照聽沐晟如此氣短,不由心生鄙夷,開口諷道:“公爺謹小慎微,自是沒錯。京城之中早已盛傳一首民謠,是言——‘見了錦衣衛,雙膝軟到跪;進了東廠門,七竅丟六魂;撞見天策衛,閻王請開會;一入禦史台,別想再出來。’公爺初來京城,便當是多留一個心眼吧。”
沐晟似未聽出薛照語中譏諷,反是作謝道:“公子提醒的是。海魂兵須臾便至,你我皆無須替別人背鍋,那便就此作別罷。”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塊青銅令牌遞與薛照,道:“憑此令牌,公子可暢行雲南而不受羈勒。若得閑暇,也可來雞籠山下驛館找我喝酒。”說罷揚手一揖,轉身而走。
沐晟轉過巷子口,早有一輛馬車在前等候。沐晟扭頭向身後兩名隨扈低聲語道:“你們跟緊這個薛照,看看他接下來要去見誰。”隨即撩了簾子登上馬車。
頭戴氈帽的車夫猛揚一記鞭子,催馬促促而行。出了清涼門,沐晟突向在前駕馬的車夫開口問道:“洞庭水師那邊現在是何情形?”
車夫扶起氈帽,隻見其一臉青髯、威容肅肅,卻正是南宮世家當主“遮青山”南宮澊。南宮澊恭謹答道:“洞庭水師近一個月來操練日益鬆懈,已由三日一操改為七日一操。我遣南宮麓喬裝入營打探,方知兵士之中多人害了秋暑,以致備勤之人不足定數。”
沐晟疑道:“洞庭與太湖、巢湖、鄱陽並列我朝四大水師,直屬兵部統製,如今武備弛廢,也不怕朝廷問罪?”
南宮澊道:“這也是近來之事,興許還未上達兵部情知。”
沐晟搖搖頭道:“前任兵部尚書金忠坦直鯁亮,堪稱一代能臣,而繼他之任的方賓卻靠揣合上意進位,似此恃寵貪恣的小人,如何又能做到應務不滯?不過一軍之中竟會同時多人中暑,這倒甚是蹊蹺。”
南宮澊點頭道:“今年入夏以來暑氣不彰,我也甚感奇怪,故命南宮麓細細調查了軍營近來的膳食水飲,才知數月之前江南首富顧稀門奉了輜糧前往勞軍,且此後每月皆至。軍中飲食本就寡味,兵士見了那美酒佳肴豈有不歡之理?私下皆謂顧稀門乃現世的灶王真君。”
沐晟悠悠道:“顧稀門?這不就說得通了。你可取了樣品來?”南宮澊道:“公爺身前放有一隻木匣,打開便可一窺究竟。”
沐晟取過木匣,解開鎖扣,頓時從中騰出股股寒煙,盒底正中卻嵌著一隻帶蓋玉碗。
南宮澊也不回頭,自言稟道:“顧稀門每次勞軍之物皆有不同,唯獨每每均要熬製一鍋撒了金箔的糜粥。南宮麓偷取了一盅,雖以寒冰玉碗冷藏起來,隻怕現在也已餿酸。”
沐晟道一聲“無妨”,打開碗蓋,伸出食指往粥裏一攪,又放入舌頭淺淺一嚐,眉頭隨即輕蹙而起,開口道:“這粥裏加了阿芙蓉花,人若久食,則會漸漸精神渙散,更甚者如身中蠱蟲,一輩子都將持癮難戒。”
南宮澊不禁一怔,驚道:“顧稀門為富一方,為何要來軍中生事?”
沐晟嗤笑一聲道:“為富一方算得什麼?當年他嶽丈坐擁之財便是內府國庫也遠比不上。”
南宮澊驚道:“您是說顧稀門是沈萬三的女婿?”
沐晟點頭道:“正是昔日那個富甲天下的沈萬三。”
南宮澊不解問道:“公爺您恩允沈萬三返鄉也不過短短半年,他怎會這麼快就伸手過界?”
沐晟幽幽道:“將飛翼伏,將噬爪縮。你道這位老人家白白在雲南當了三十年稼穡翁?昔年太祖皇帝都憚他三分,其人又怎會隻是溝瀆匹夫?”
南宮澊唯唯稱是,隻聽沐晟又道:“不過這位老爺子確也是位神人。當年太祖對他朝折暮折,幾將周莊蕩為墟莽,可僅是他殘留在雲南一地的積蓄,就足以供我十萬大軍攻討八百大甸三年有餘!若非他在昆明助我浚廣滇池、通利鹽井,我又拿什麼去喂飼朝中那幾頭餓狼?便是你南宮世家移駐湘潭,何嚐不是拜他所贈?”
南宮澊心自駭然,問道:“這沈萬三既為當世陶朱,公爺為何卻要放他歸去?”
沐晟笑道:“雲南遐州僻壤,而沈萬三所遺之財便如此可觀,那他存在本鄉的積蓄又當作何之巨?沈萬三雖人在昆明,卻並非真心事我,兼之他已年逾古稀,若是哪天駕鶴西歸,豈不立如廣陵散絕?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縱他複歸鄉土,我再繼踵而至,直取源頭,這才是一勞永逸之計。”
南宮澊讚道:“公爺深謀遠慮,屬下自愧不如。”
沐晟倏然苦笑道:“確是一招好計,可我卻低估了此人的能耐。沈萬三前腳剛走,我便立刻派了鬱無淒追蹤而去。”
南宮澊神色一變,道:“鬱無淒?可是那個橫行茶馬古道的‘藏邊匪王’?”
沐晟點點頭道:“鬱無淒一把鬼頭開口刀殺敗哀牢七寇,擊破高黎十三寨,因而得了‘藏邊匪王’的名頭,他手底十八黑鷹,也個個身手了得——因而我才授給他‘匪風’之名。”
南宮澊聞言一驚,心道:“不想雲南的黑道大佬竟然就是‘匪風’!隻怕他所劫錢財大半都入了黔國公府吧。”
沐晟又道:“我在風中位居末流,‘檜風’也僅有四席位缺,因此我選人用人一向不輕然諾。鬱無淒能入我之幕,自然也非盜譽之輩。他武功也僅是遜你一籌,跟段映竹不相上下,再加上十八黑鷹之助,要去對付這樣一個艾發衰容的老者,怎麼也不至失手吧?”
南宮澊屏息不語,心知後麵定是生了變故。
沐晟歎口氣道:“可不出一月,鬱無淒與十八黑鷹就被人發現齊齊死在劍閣之下。看來沈萬三此去不是殘軀填溝壑,而是金鱗入龍池啊!”
南宮澊問道:“公爺命我去調查洞庭水師,便是因為沈萬三之故?”
沐晟搖頭道:“也不盡是。這次鄭和遠洋歸來,勢必又要從四大水師補充兵員,我是想借此之機,安插一條眼線到他麾下。”
南宮澊又問緣故,他手中韁繩不鬆,轉眼已駛到了清涼山腳下。
沐晟悠悠道:“我坐鎮雲南,當前便是安南、占城、真臘、暹羅、東籲諸國,若以陸路而進,這些未墾之地大都蠻煙瘴霧,確是難以深入,若能得水師支援,自海路攻其要塞,內外合圍,則天南之地可一鼓而平也。”
南宮澊兀是一愣,他雖未回頭,仍可想象沐晟此時誌在必得的神情,心中打鼓道:“朝廷即將遷都北平,國之重心也必將北移幽燕。沐公爺此時舍門庭之近而圖邊徼之遠,自非朝廷定策,莫非他還不滿足當這黔國公?更有裂土稱王的雄心?”
沐晟在後又道:“不過這也並非當務之急,既然沈萬三困獸歸林,又覬覦軍隊,若是放任他鬧出動靜,朝廷定會治我看管失職之罪。若不出意外,顧稀門這次也會上京湊熱鬧,你派人跟緊了,順藤摸瓜定能找出沈萬三的蹤跡,隻是莫要打草驚蛇,凡事稟了我知道再定。”
南宮澊應諾下來,又問道:“京中耳目甚眾,公爺何故還要專程去見這個薛照一麵?”
沐晟道:“夢崧樓一事,我甚是在意——一個會使猛火奇術的外番女子,一個叫西門泓咬牙切齒的朝鮮卿客,還有這個莫名其妙背了殺人官司的‘小宋慈’,這三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為何會走到一起?又為何會相約夜闖夢崧樓?”沉吟一陣方道:“如今能摸得上脈的也隻有這個薛照,我自是要去瞧瞧。”
南宮澊心中暗想:“若論起詭異之處,最後現身的鬼麵人與‘籽人’才更叫人在意,為何沐公爺卻隻字不提?”口中問道:“公爺見了那薛照,可有所獲?”
沐晟以掌托腮,道:“這個薛照平平常常,並無甚特別之處,但奇怪的是……此人有如春野芸薹,似乎身具引蝶招蜂之質——今日他在笪橋剪發,周邊街道竟伏下百名暗哨,而給他剃頭之人也是黑道上響當當的‘剃頭鬼’烏一缽。再後來,大寶法王寶轎遭人行刺,雖然護駕的鄭和轉眼彈壓了事變,但卻又有人悄無聲息地留了行刺的苦無到他腳下。這個薛照一副渾然不覺之貌,莫不就是他藏匿太深,竟連我也沒有看透?”
南宮澊一驚,道:“苦無?!難不成是東瀛來的刺客?”
沐晟隨手一揚,一枚苦無從袖口疾飛而出。南宮澊若背後生眼,肩頭微微一沉,左手已將苦無攝入指間。
沐晟慢慢道:“這也是令人費解之事,朝鮮李芳遠、日本源義滿,都稱宗藩於我朝,為何卻要在這次中秋大典之際生出事端?隻怕其中別有隱情,你怎麼看?”
南宮澊將那枚苦無翻來覆去看了兩遍,說道:“公爺所慮甚是。單就這枚苦無來看,下手之人應當並非源義滿。”
沐晟“咦”了一聲,南宮澊又道:“如今室町幕府所豢忍者雖也用苦無,但製式卻有所不同,其鋒頭三尖而兩刃,形若二郎刀,而這把苦無前端卻如素槍槍頭,乃是前朝鐮倉幕府忍者所慣用之物。”
沐晟聞言歎道:“沒想到日本也有前朝不甘之輩,行此舉動想必是要給源義滿潑一瓢髒水過去。”
南宮澊點頭道:“源義滿一統南北,開創幕府,攝領國政,又受當今聖上敕封為‘日本國王’,其頻頻遣使入貢,更進獻此前滋擾東南的倭寇首級百枚以表忠心。如今東瀛與中土的勘合貿易往來通順,兩國皆享其利,源義滿更被譽為‘扶桑的曹操’,憑其之智也絕不會此時來拂聖上的虎須。”
沐晟笑道:“你為何對東洋之事如此熟諳?”
沐晟看似輕描淡寫的一笑,卻令南宮澊如芒在背,掌心汗水汩汩滲出,不禁浸濕了手中的韁繩。他調勻呼吸,翼翼應道:“夢崧樓一番風波後,屬下也是滿心疑慮,尤其是那個十年未曾踏足中原的北鄉沂,一出手便不同凡響。屬下懷疑其與最後現身的鬼麵人或就是二仙傳道,故意演了這一出好戲,因此才派了南宮上一路跟蹤而往。雖未盡得其詳,但仍可猜知北鄉世家與東洋方麵關係匪淺。”
沐晟微微一笑道:“南宮上?莫不就是你麾下‘南鬥六星君’中的那位‘七殺星’?傳說六星君中其他五人聯手也難敵其一。怎麼?連他出馬也隻落了個‘未得其詳’?”
南宮澊背脊生汗,連忙道:“屬下無能!”
沐晟淡淡道:“能力固然是我所重,但如今的世道,‘忠心’二字才更加難能可貴,你說是也不是?”
南宮澊一聽沐晟所言,背上顆顆冷汗倏然化作一串銳利的尖棘,深深刺入肺腑,雖如鋒鏑之痛,但他卻咬緊了牙關,不敢發出一絲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