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晟道:“南宮世家雖已由大理遷去湘潭,但盼莊主莫要與我雁影分飛,劃清界限才是。”
南宮澊大驚失色,掌心汗如潮湧,不由一滑,韁繩竟脫手而出。南宮澊不及反應,忽有一物飛彈而至,正擊在他右手背上。南宮澊隻覺一股大力推著自己右手向前探出,他就勢一抓,立時將脫出的韁繩握回手心。
別人或許瞧不出清楚,可南宮澊何等眼力?適才擊在他手背之物,正是沐晟從裝盛寒冰玉碗的木匣上抓下的一角。
沐晟笑道:“你我同乘一馬,若是馬失前蹄,咱倆免不了都要摔跟頭,還是小心為妙。”
南宮澊惶恐欲辯,沐晟先開口道:“我並無責怪之意,隻是有段映竹這個前車之鑒,確實由不得我多生一分忐忑。你在陝西已經證明了一片忠心,是以我二人更當遙以心照,共貫同條。”
南宮澊連聲應諾,忽見前方樹林邊上閃出一條人影。南宮澊見狀立時勒住奔馬,停下車來。
那人三兩步行至跟前,向沐晟與南宮澊各自作禮。隻見其人一襲錦繡袍子、一叢倒楂胡須,若非真人在前,誰能猜出這竟是假冒的黔國公沐晟?而能喬裝易容至人我難辨,普天之下除了“天相星”南宮麓又有誰能辦到?
南宮麓屈身向沐晟與南宮澊各自作禮。沐晟跳下馬來,向他肩上一拍,道:“今天你也享受一趟由‘遮青山’親自策馬駕車的待遇。”
南宮麓大恐,連忙道:“屬下不敢!屬下不敢!”
南宮澊瞪他一眼,冷冷道:“公爺叫你幹嘛你就幹嘛,囉嗦什麼!”
沐晟除下身上錦袍,露出內裏所穿素色長衫,道:“既然換人坐車,這件袍子也就不用留著礙事了。”言訖便將錦袍掛到身前樹枝上,左手漫不經心在袍腳輕輕一彈。
隻聽霎時響起如煸油一般的劈啪聲,錦袍一角倏然浸漬開一朵綠花,綠花隨著劈啪聲越開越大,直至將整件錦袍吞噬入內。聲響絕,綠花謝,一件寬大的金絲錦袍竟轉眼化為粉塵,飄散在了縷縷秋風中。
南宮澊與南宮麓無不看得精移神駭。沐晟拍拍手道:“這是綠花蟲,專吃絲綢布帛,飽食則自爆為齏粉。這蟲兒雖吃素不吃葷,但若叫它溜進了你在長沙的湘繡廠,隻怕沒兩日就得關門大吉了。”
南宮澊急忙拜道:“公爺神技,叫人大開眼界。”
沐晟笑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轉身走出兩步,倏然回頭道:“你可知我為何大費周章到這清涼山來?”
南宮澊一怔,答道:“公爺行事,屬下不敢妄猜。”
沐晟又笑道:“欸,我方才說了你我二人當遙以心照,何況現在人在眼前?”伸手搭住一條樹枝,幽幽道:“你可知風中有一條規矩?”
南宮澊絕少聽到沐晟提及風中之事,當下屏息而聽。
沐晟道:“風中有條不成文的規矩,便是上位風使可以知曉下位風使的真實身份。檜風在十五國風中排名第十三位——你說得有多少人知道我這個黔國公就是檜風使呢?”
南宮澊心中打鼓,暗道:“原來還有這麼一說!無怪那日夢崧樓中鬼麵人輕易就能識出我乃‘隰有萇楚’。這層身份既然薄如窗紙,那今後我可更得小心行事,否則便若泥船過河,隨時都有傾覆之危——沐公爺為何此刻卻要向我說起?”
沐晟扯下一片樹葉,兀自端詳道:“我雖望塵不及,但好歹還沒敬陪末座。在我之後尚有‘曹風’與‘豳風’二使——豳風使眼下人應還在北平監工,我這趟來清涼山卻是為了見一見隱居在此山中的曹風使。”
南宮澊聞言大驚,暗想:“不想這荒山野嶺中竟住著此等大人物!不知這曹風使是何來曆?”
沐晟卻沒有接著說下去,反是舉頭望向天空中漸漸聚攏的暗雲,隔了好大一陣,才自語道:“就讓這些該落的雨,都在中秋前一次落個幹淨吧。”
……
“露花倒影,煙蕪蘸碧,靈沼波暖。金柳搖風樹樹,係彩舫龍舟遙岸。千步虹橋,參差雁齒,直趨水殿。繞金堤、曼衍魚龍戲,簇嬌春羅綺,喧天絲管。霽色榮光,望中似睹,蓬萊清淺。”
船上歌姬所唱曲子乃是柳永所作《破陣樂》中的上半闋,詞中描繪的是宋仁宗趙禎與民同樂,遊賞汴京金明池的盛況。蘇州來的歌姬斜身坐在一盞紫檀交椅上,手捧琵琶,輕攏慢撚,歌喉糯糯就如新蒸出籠的豬油年糕一般,直聽得一眾恩客飄飄欲醉。
前排一人邊津津有味磕著玫瑰瓜子,邊喃喃自語道:“柳三變這詞是寫北宋汴京城的大盛光景,世人皆說曆朝之富莫過於宋,依我看啊,這就是白口胡謅!南北兩宋立國三百一十九年,北不出雁門,南不過大理,偏安一隅,苟延殘喘,丟盡了咱們漢人的臉!若不是本朝太祖皇帝神武英明,興複了我漢家的大好河山,咱們又哪能在這秦淮河上鸞觴禊飲,尋歡享醉?”
船上大半聽客都是京城的紈絝儒冠,一聽此言紛紛應聲附和,更有人大頌朱棣的文治武功。
一人道:“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雖契丹增幣,西夏增賜,養兵兩陲,費累百萬,然其恭儉寡欲,議論懇惻,乃使民不知兵,富而教之。宋室江山雖止半壁,仍有慶曆、嘉佑之治,也應該善讚一句啊。”
又一人附和道:“是啊,《傳》曰:為人君,止於仁。曆朝能享‘仁宗’美諡的君王,多無聲色畋遊之好。百姓所圖不過一畝三分田的安穩,偃武息戈才稱得上仁治之世。”
一人撫掌笑道:“不知我大明朝啥時候才能出一位‘仁宗’皇帝呢。”
又有人借著醉意道:“這夢斷人腸的秦淮煙水又豈是那徒具虛名的金池夜雨可比?金陵王氣之地,一片錦繡江山,真不知朝廷為何要將京城遷往那雪虐風饕的北平去。”
在座江南士子居多,諸人過慣了枕穩衾溫的小日子,想著不久將要遠徙千裏,往那天凝地閉且邊患未絕的北平紮根,各是撫髀興嗟,怊悵若失。
這時船上一人輕嗽一聲,冷冷道:“無知者不以為恥,反而在此大放厥詞,當真敗人興致,掃人胃口。”
船上之人不是貴遊子弟,便是五陵少年,聞言無不瞋目切齒,惱其無禮唐突。謄黃右通政的幼子性情火爆,當即拍案而起,大聲斥道:“什麼東西,站出來說話!”
語音未必,已有一人緩緩站起身來。隻見其一臉肅殺之色,立身在一眾傅粉兒郎之中顯得煞是突兀。那人繼續冷著嗓子道:“你爹便是通政司的謄黃右通政黃慈諫吧,你可知你爹的頂頭上司為什麼掉了腦袋?”
黃公子一愣,已然沒了一秒鍾前的神氣。
那人鷹目一掃,侃侃道:“因為你爹的上司妄議朝廷遷都大政,被陛下定了居心叵測之罪,打入詔獄不出一日,便被推到菜市口砍了頭。”
眾人聞言俱是駭然,酒意頓時散去大半。先前抱怨遷都之人更是瑟瑟發抖,如墜冰窖。
後排禮部侍郎之子以肘輕碰身邊通海鹽莊大少的胳臂,輕聲道:“難道這船上混進了哨子?”
通海鹽莊大少臉色驟變,若從噩夢中驚醒,口中囁嚅道:“不會吧……這家鶯歌舫可是奉國將軍開的,錦衣衛……不,哨子還會找上門?”
彼時京中遍布錦衣衛的暗哨,專行監聽緝拿之事。京城上至王公大臣,下到平頭百姓,皆受其轄製。眾人平日不敢妄提“錦衣衛”或“緹騎”之名,私下皆以“哨子”代稱。
隻聽那人又道:“當今聖駕春秋鼎盛,你們卻在這裏妄論‘仁宗’故事,可是懷有咒詛之心?”說罷從懷裏掏出一本牛皮封麵的小冊子,眾人覷之無不倉惶失色,原來那冊子不是它物,正是錦衣衛專用來記事錄案的無常簿。此簿以“無常”二字冠名,猶言其如閻王案頭的生死簿、無常手中的勾魂索,都是要人性命的凶器。
錦衣衛那人不理眾人臉色變化,自顧言道:“且不說廟號定予當歸朝議,便是你們說的曆史上得名‘仁宗’之君,也不過是些安弱守雌、婦人之仁的庸主——蜀漢仁宗劉禪,那是諸葛亮也扶不起的阿鬥;蒙元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一介蠻夷,更是不足為提;就是那虛名在外的宋仁宗趙禎,也不過是庸碌無為的軟殼雞蛋。爾等聚此借古諷今,肆論國政,真是其跡可滅!其心可誅!”
一船的公子哥兒瞬時麵如死灰,想著今天本是出來聽曲作樂,不想卻是曹操遇蔣幹——倒黴到了家。
錦衣衛那人從袖底摸出一枝墨筆,就著幾上的雨花茶水蘸了蘸,便在無常簿上一筆筆寫起來,邊寫邊道:“永樂十四年丙申七月十九,茲有禮部右侍郎、行太仆寺少卿、通政司謄黃右通政、上林苑監右監正、國子監司業、翰林院侍講學士、光祿寺寺丞等人親眷子弟共計一十八人,聚於奉國將軍所營鶯歌舫中,妄議朝政,誹謗中樞……”
他話沒說完,已有一人大呼著站起身來,一個箭步躥到闌邊,便要投河逃逸。
說時遲那時快,錦衣衛那人手中急射而出一道寒光,隨即投河之人身子就在半空倏然定住,後頸就像被淩空探出的鬼手揪起,跟著向後跌磕蹭蹬,一路滾回了錦衣衛那人腳邊。
眾人這才看清,錦衣衛用來捉人之物乃是一柄飛天鋼叉,兩頭以鎖鏈相銜,遠攻近打,無所不能。
投河那人急紅了眼,掙紮起身又欲跑走。錦衣衛那人身形一晃,右手探出。但聽一聲哀嚎,跑走之人雙膝跪地,右側肩頭血如泉湧。
一群貴少見狀均是膽戰心驚,隻因錦衣衛那人右手露出並非肉掌,竟是一枚寒森森的鐵鉤!逃跑之人正是被這枚鐵鉤穿破肩胛,活生生釘在了甲板上。
而那左手飛叉、右手鐵鉤的錦衣衛不是別人,卻正是北鎮撫司總旗富問千。那日在夢崧樓,富問千身中練宣童射出的毒羽,右掌被北鄉沂手下斬斷,回京後便找工部將作監打了這一隻鐵手裝上。
富問千拔出鐵鉤,目光橫掃,冷冷道:“還有誰要跑?”
通海鹽莊大少一隻手顫顫巍巍往兜裏摸去,旁邊禮部右侍郎之子連忙拽住,低聲叫道:“你幹什麼!”
通海鹽莊大少一臉土色道:“我今天隻揣了兩張一千兩的銀票,不知道能不能買條活路。”
侍郎之子眉毛皺成一團,斥道:“你是不是鹽吃多了,犯了傻!你可知道錦衣衛指揮使的諢號是什麼?——京城百姓暗地都叫他‘黑心閻羅’,就是說他即使收了你的錢,還是得要你的命!你賄賂之財越多,最後抄家就抄得越慘!你現在掏錢出來不是買活路,那是自找死路!”
通海鹽莊大少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嘟囔道:“現在隻能指望你爹有無辦法通融過關了……”
侍郎之子慘笑一聲,道:“人家堂堂內閣首輔解縉都被搞到家破人亡,我爹一個三品侍郎,又能頂什麼用?”
富問千拉過就近椅子坐下,左手摸出一枝鳴鏑隨手向外一甩。一聲悶響立時發出,那聲響嗚嗚咽咽,便如鬼泣一般直聽得人心頭發怵。
富問千麵無表情,自言道:“在督捕營來人之前,還是得找點兒事做。”說著右手鐵鉤敲敲桌子,向那早已嚇得花容失色的歌姬喊道:“柳永文章雖然辭鄙意拙,不過閑來打發時間倒也勉勉強強,何況做事不能有頭無尾,你還是接著唱完罷。”
那歌姬哪敢說不,強自止住啜泣,彈琴唱道:“時見。鳳輦宸遊,鸞觴禊飲,臨翠水、開鎬宴。兩兩輕舠飛畫楫,競奪錦標霞爛。罄歡娛,歌魚藻,徘徊宛轉。別有盈盈遊女,各委明珠,爭收翠羽,相將歸遠。漸覺雲海沈沈,洞天日晚。”
……
離鶯歌舫不遠,泊著一艘更為宏侈的彩舫。彩舫樓高三層,綴以五色綾羅,顯得格外富麗堂皇。船頭拔起一根高高的桅杆,一麵紅如焰舌的秋水星河旗懸掛其上,兀自在淺風中懶懶飄動。
彩舫頂樓大廳正中,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一側小山幽桂屏風之下,西門葳身披一襲大紅猩猩絨氅衣,斜身坐在一把黃檀交椅上,盯著眼前舞步飛旋的胡姬,冷冷觀看。
那胡姬碧眸如翡、纖腰若線,在歡揚的異域音樂中越舞越快。西門葳眼中倏然生出兩點銀光,身形一晃,已將胡姬擁攬入懷。胡姬百媚千嬌、異香縈體,西門葳心頭像被貓爪撓了一下,再也按捺不住,一手握起她一隻玉足,一手便要往她裙底探去。
便在此時,西門葳腿根如觸烙鐵,痛得他大吼一聲,跌倒在地。一旁的胡姬不明就裏,用蹩腳的漢語呼喊道:“公子,你這是怎麼了?”
西門葳痛楚中瞧見胡姬一雙碧油油的眸子,驀然想起自己便是因為王元蘇才落得今日慘狀,不由又恨又惱,反手一掌扇在她右臉,喝罵道:“都怪你們這些晦氣的胡媚蹄子!現在還來看我笑話?我殺了你!”
那胡姬嚇得不顧臉上疼痛,連連向後退卻。西門葳罵道:“你還想跑!”抽出腰間佩劍,一擲而出。隻聽叮一聲響,佩劍直挺挺插入一旁廊柱,劍身餘勁未消,兀自顫動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