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景

賈平凹

早晨起來,匆匆到河邊去。一個人也沒有,那些供人歇身的石凳兒空著,連燙煙鍋磕煙灰留下的殘熱也不曾存。手一摸,冷得像被烙鐵燙了一樣地生疼。

有人從河堤上走來,手一直捂著耳朵,四周的白光刺著眼睛,眯縫著睜不開。

天把石頭當真凍硬了,瞅著一個小石塊踢一腳,石塊沒有遠去,腳卻被彈了回來,痛得“哎喲”一聲,俯下身去。

堤下的渡口,小船兒依然係在柳樹上,卻不再悠悠晃動,橫了身子,被凍固在河裏。船夫沒有出艙,弄他的簫管吹著,若續若斷,似乎不時就被凍滯了;或者嘴唇不再軟和,不能再吹下去。便在船下的冰上燃一堆柴火,煙長上來,細而端。什麼時候,火堆不見了,冰麵上出現一個黑色的窟窿,水咕嘟嘟冒上來。

一隻狗,白絨絨的毛團兒,從冰層上跑過對岸,它在冰麵上不再是白的,是灰黃的。後來就站在河邊被砸開的一塊冰前,冰裏封凍了一條小魚,一個生命的標本。

狗便驚奇得汪汪大叫。

田野的小路上,駛過來一輛驢拉車。套轅的是頭毛驢,樣子很調皮,公羊般大的身子,耳朵上、身肚上長長的一層毛。主人坐在車上,脖子深深地縮在衣領下,不動也不響,任毛驢跑著。落著厚霜的路上,驢蹄叩著,幹而脆地響,鼻孔裏噴出的熱氣向後飄去,立即化為水珠,亮晶晶地掛在長毛上。

有拾糞的人在路上踽踽地走,用鏟子撿驢糞,驢糞卻凍住了。他立在那裏,無聲地笑笑,繼而長久地沉默著。有人在沙地裏掃樹葉,一個沙窩一堆葉,全都塗著霜,很容易抓起來。掃葉子的人手已經僵硬,偶爾被樹碰了,就伸著手指在嘴邊,笑不出來,哭不出來,一副不能言傳的表情,原地吸溜打轉兒。

最安靜的,是天上的一朵雲和雲下的那棵老樹。

吃過早飯,雪又下起來了。沒有風,雪落得很輕、很勻、很自由,在地上也不消融,虛虛地積起來,什麼都掩蓋了本質,連現象都模糊了。天和地之間,已經沒有了空間。

隻有村口的井,沒有被埋住,遠遠看見往上噴著蒸汽。小媳婦們都喜歡來井邊洗蘿卜,手泡在水裏,不忍拿出來。

這家的老婆婆,穿得臃臃腫腫,手背上也戴了蹄形手套,在炕上搖紡車。貓兒蜷在身邊,頭尾相接,趕也趕不走。孩子們卻醒得早,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玻璃上一層水汽,擦開一塊,看見院裏的電線差不多指頭粗了:“奶奶,電線腫了。”

“那是落了雪。”奶奶說。“那你在紡雪嗎?線穗子也腫了。”

他們就跑到屋外去,張著嘴,讓雪花落進去,但那雪還未到嘴裏就化了。他們不怕冷,尤其是那兩隻眼睛。他們互相抓著雪,丟在脖子裏,大呼小叫。

一聲槍響,四野驚悸,陰崖上的冰錐震掉了幾個,嘩啦啦地在溝底碎了,一隻金黃色的狐狸倒在雪地裏,殷紅的血濺出一個扇形。冬天的狐皮毛質最好,正是村裏年輕人捕獵的時候。

麥苗在厚厚的雪下,葉子沒有長出來,也沒有死了去,根須隨著地氣往下掘進。

幾個老態龍鍾的農民站在地邊,用手抓著雪,吱吱地捏個團子,說:“好雪,好雪。

冬不冷,夏不熱,五穀就不接了。”他們笑著、叫嚷著回去煨燒酒喝了。

雪還在下著,好大的雪。

一個人在雪地裏默默地走著,觀賞著冬景。前腳踏出一個腳印,後腳抬起,腳印又被雪抹去。前無去者,後無來人,也覺得有些超塵,想起了一首詩,又道不出來。

“你在幹什麼?”一個聲音問道。

他回過頭來,一棵樹下靠著一個雪樁。他嚇了一跳,那雪樁動起來,雪從身上落下去,像蛻落掉的鏽斑,是一個人。

“我在作詩。”他說。

“你就是一首詩。”那個人說。

“你在幹什麼?”

“看綠。”

“綠在哪兒?”

“綠在樹枝上。”樹上早沒有了葉子,一群小鳥棲在樹枝上,一動不動,是一樹會唱的綠葉。

“你還看到什麼了?”

“太陽,太陽的紅光。”

“下雪天沒有太陽的。”

“太陽難道會封凍嗎?瞧你的臉,多紅;太陽的光看不見了,卻曬紅了你的臉。”

他叫起來:“你這麼喜歡冬天?”

“冬天是莊嚴的、靜穆的,使每個人去沉思,而不再輕浮。”

“噢,冬天是四季中的一個句號。”

“不,是分號。”

“可惜冬天的白色多麼單調……”

“哪裏!白是一切色的最豐富的底色。”

“可是,冬天裏,生命畢竟是強弩之末了。”

“正是起跑前的後退。”

“啊,冬天是個衛生日了啊!”

“是的,是在作分娩前準備的偉大的孕婦。”

“孕婦?”

“不是孕育著春天嗎?”說完,兩個人默默地笑了。兩個陌生人,在天地一色的雪地上觀賞冬景,卻也成了冬景裏的奇景。

兒子窗前的風景

葉子選譯

朝窗外望去,兒子看見了一棵樹,樹枝來回起勁地晃動著。

“樹是怎麼搖動樹枝的呢?”他問。

我沒有從椅子上起身,目光也沒有離開書本,就回答說:“不是樹在搖動樹枝,兒子,是風……”但是話還沒出口,我就抑製住了自己。我站起來,走到窗前,和兒子一起看窗外。我看了看那棵樹。在房間裏,站在窗後,我感覺不到也聽不到風,隻看見一棵樹,它的枝條在輕輕地搖動。我不禁想,在這個房間裏,我怎麼能斷定樹枝搖晃是因為風而不是因為它自己的意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