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站在那裏和兒子一起觀察那棵樹的時候,我開始被搖曳的樹枝和閃爍的樹葉迷住了。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我開始不那麼確定是什麼在搖動樹枝了。是風,還是有表達欲望的樹自己在搖動呢?
“我明白了。”我對兒子說,“樹搖動得很美啊。”
“你覺得樹是在跳舞嗎?”兒子問。
“它為什麼要跳舞呢?”我問。
“也許是因為陽光燦爛,它很高興啊。”兒子說。
“也許吧。”我回答。
“要不就是因為春天。”他補充說,“天不那麼冷了。”
“有可能。”我說。我們繼續一起觀察那棵樹,我也開始覺察出了樹的舞蹈。看到以前未曾留意的微妙之處,我開始欣賞起樹枝的起伏搖曳。它的搖動似乎有一種節奏,起先是強勁有力的,然後是輕微柔和的,再後來又變得更加強勁有力,有時候甚至是劇烈的。
“樹是活著的嗎?”兒子問。
“是的,”我回答說,“它們活著。”
“它們有感覺嗎?”他問。
“我不知道。”我說,“為什麼這麼問呢?”
“因為這棵樹看上去很高興,”他回答說,“樹會高興或悲傷嗎?”
“你想說什麼呢?”我問。
“冬天的時候,樹好像很悲傷。”兒子說,“枝條向下耷拉著,它們看上去很冷,也很孤單。但是現在樹上有葉子,太陽照著它,鳥兒在飛翔,樹看上去很開心。”
“我來看看。”我說。靜靜地,我們看著窗外。我觀察了一下其他的樹。盡管它們也在風中搖曳,但每棵樹都有自己不同的節奏,每棵樹的搖曳都似乎表達著某種獨一無二的東西。並不是每一棵樹都在舞蹈。
“你看那邊那棵大橡樹,”我說,“你覺得它怎麼樣呢?”
“它也很開心啊,”兒子說,“但是它不怎麼跳舞。我想是因為它老了,也許它的枝條已經僵硬了,也許它不覺得看見太陽和春天有什麼好興奮的。這樣的事情它見得太多了,不覺得新鮮了。”
“是啊。”我應著,心裏暗自笑了。
這會兒,我已經喜歡上了這棵樹。至少我感覺心中滿是喜愛,不可能再把這棵樹擋在我的心門之外了。我開始琢磨,是不是這棵樹在我心中激起了這種感覺?抑或,這棵樹隻是像風一樣,激發了我心中已有的一種感覺,就像風在樹中激起了回應一樣?
“你真的覺得這棵樹是在跳舞嗎?”我問兒子。
“不知道。”他回答。
“不知道?”我很驚訝,他突然不那麼確定了。
“如果它是在跳舞,”他說,“它應該需要音樂。”
“哦,我明白了。”我說,“它應該是需要音樂的。”
他接著說:“但是也許音樂就在風中。也許風中有一種隻有樹才能聽得見的音樂。”
“是的,兒子。”我說,“也許風中有一種隻有樹才能聽得見的音樂。”
我開始想象有一些科學家,他們用耳朵和儀器來捕捉風的音樂,傾聽風的變奏。
兒子打斷了我的思緒。
“爸爸!”他說。
“怎麼了,兒子?”
“我不是很喜歡學校的老師。”
然後我們站在窗前談論了一會兒這個話題。盡管不是很肯定,但我有一種感覺,樹在看著我們。我很想知道,我們三個——樹、兒子和我——是否分享了這一刻的滿足。
二十四番花信
宗璞
今年春來早,繁忙的花事也提早開始,較常年約早一個節氣。沒有乍暖還寒,沒有春寒料峭。一天,在鍾亭小山下散步,忽見,乾隆禦碑旁邊那樹桃花已經盛開。
我常說桃花冒著春寒開放很是勇敢,今年開得輕易不需要很大勇氣,隻是襯著背後光禿的土山,還可以顯出它是報春的先行者。迎春、連翹爭先開花,黃燦燦的一片。
我很長時期弄不清這兩種植物的區別,常常張冠李戴,未免有些煩惱,也曾在別的文章裏寫過。最近終於弄清。迎春的枝條呈拱形,有角棱。連翹的枝條中空,我家月洞門的黃花原以為是迎春,其實是連翹,這有仲折來的中空的枝條為證。
報春少不了二月蘭。今年二月蘭又逢大年,各家園子裏都是一大片紫色的地毯。
它們有一種淡淡的香氣,顯然是野花的香氣。去冬,往病房送過一株風信子,也是這樣的氣味。
榆葉梅跟著開了,附近的幾株都是我們的朋友,哪一株大,哪一株小,哪一株顏色深,哪一株顏色淺,我們都再熟悉不過。園邊一排樹中,有一株很高大,花的顏色也深,原來不求甚解地以為它是榆葉梅中的一種。今年才知道,這是一棵朱砂碧桃。“天上碧桃和露種”,當然是名貴的,她若知我一直把她看做榆葉梅,可能會大大地不高興。
緊接著便是那若有若無的幽香,提醒著丁香上場了。窗下的一株已伴我四十餘年。以前伏案寫作時隻覺香氣直透毫端,花牆邊的一株是我手植,現在已高過花牆許多。幾樹丁香都不是往年那種微雨中淡淡的情調,而是盡情地開放,滿樹雪白的花,簡直是光華奪目。我已不再持毫,纏繞我的是病痛和焦慮,幸有這光亮和香氣,透過黑夜,沁進窗來,稍稍撫慰著我不安的夢。
我們為病所拘,隻能就近尋春。以為看不到玉蘭和海棠了。不想,舊地質樓前忽見一株海棠正在怒放,迎著我們的漫步。燕園本來有好幾株大海棠,不知它們犯了何罪,“文革”中統被砍去,現在這一株大概是後來補種的。海棠的花最當得起花團錦簇這幾個字。東坡詩句“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照的就是海棠。海棠雖美,隻是無香,古人認為這是一大憾事。若是無香要扣分,花的美貌也可以平均過來了。再想想,世事怎能都那麼圓滿。又一天,走到臨湖軒,見那高鬆牆變成了短綠籬,門開著,便走進去,晴空中見一根光亮的蛛絲在嫋動,忽然想起《牡丹亭》中那句“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這句子可怎麼翻譯,我多管閑事地發愁。上了台階,本來是空空的庭院,現在覺得眼睛裏很滿,原來是兩株高大的玉蘭,不知何時種的。玉蘭正在開花,雖已過了最盛期,仍是滿樹雪白。那白花和丁香不同,顯得凝重得多。地下片片落花也各有姿態,我們看了樹上的花,又把腳下的花看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