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像旁有一株樹,葉子是紅的,我們叫它紅葉李,從臨湖軒出來走到這裏,忽見它也是滿樹的花。又過了兩天,再去詢問,已經一朵花也看不見了。真令人詫異不止。
“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花朵怎能老在枝頭呢。萬物消長是大自然的規律。
柳絮開始亂撲人麵。我和仲走在小路上,踏著春光,小心翼翼地,珍惜地。不知何時,那棵朱砂碧桃的滿樹繁花也已謝盡,枝條空空的,連地上也不見花瓣。別的花也會跟著退場的。有上場,有退場,人,也是一樣。
父親、樹林和鳥
牛漢
父親一生最喜歡樹林和歌唱的鳥。
童年時,一個春天的黎明,父親帶著我從滹沱河岸上的一片樹林旁走過。
父親突然站定,朝幽深的霧蒙蒙的樹林,上上下下地望了又望,用鼻子聞了又聞。
“林子裏有不少鳥。”父親喃喃著。並沒有看見一隻鳥,並沒有聽到一聲鳥叫。
我茫茫然地望著凝神靜氣的像樹一般兀立的父親。
父親指著一棵樹的一根樹枝對我說:“看那裏,沒有風,葉子為什麼在動?”我仔細找,沒有找到動著的那幾片葉子。“還有鳥味。”父親輕聲說,他生怕驚動鳥。
我隻聞到濃濃的苦味的草木氣,沒有聞到什麼鳥的氣味。
“鳥也有氣味?”
“有。樹林裏過夜的鳥總是一群,羽毛焐得熱騰騰的,黎明時,所有的鳥抖動著渾身的羽翎,要抖淨露水和濕氣。
“每一個張開的喙舒暢地呼吸著,深深地呼吸著。
“鳥要準備唱歌了。”父親和我坐在樹林邊,鳥真的唱了起來。“這是樹林和鳥最快活的時刻。”父親說。我知道父親此時也最快活。過了幾天,父親對我說:“鳥最快活的時刻——飛向天空離開樹枝的那一瞬間,最容易被獵人打中。”
“為什麼?”我驚愕地問。父親說:“黎明時的鳥,翅膀潮濕,飛起來沉重。”
我真高興,父親不是獵人。
花床
繆崇群
冬天,在四周圍都是山地的這裏,看見太陽的日子真是太少了。今天,難得霧是這麼稀薄,空中融融地混合著金黃的陽光,把地上的一切,好像也罩上一層歡笑的顏色。
我走出了這黝黯的小閣,這個作為我們辦公的地方,(它整年關住我!)我揚著脖子,張開了我的雙臂,恨不得要把誰緊緊地擁抱起來。
由一條小徑,我慢慢地走進了一個新村。這裏很幽靜,很精致,像一個美麗的園子。可是那些別墅的窗簾和紗門都垂鎖著,我想,富人們大概過不慣冷清的郊野的冬天,都集中到熱鬧的城市裏去了。
我停在一座小木橋上,眺望著對麵山上的一片綠色,草已經枯萎了,唯有新生的麥苗,占有著冬天的土地。
說不出的一股香氣,幽然地吹進了我的鼻孔,我一回頭,才發現了在背後的一段矮坡上,鋪滿著一片金錢似的小花,也許是一些耐寒的雛菊,仿佛交頭接耳地在私議著我這個陌生的來人:為探尋著什麼而來的呢?
我低著頭,看見我的影子正好像在地麵上蜷伏著。我也真的願意把自己的身子臥倒下來了,這麼一片孤寂馥鬱的花朵,她們自然地成就了一張可愛的床鋪。雖然在冬天,土下也還是溫暖的吧?
在遠方,埋葬著我的亡失了的伴侶的那塊土地上,在冬天,是不是不隻披著衰草,也還生長著不知名的花朵,為她鋪著一張花床呢?
我相信,埋葬著愛的地方,在那裏也蘊藏著溫暖。
讓悼亡的淚水,悄悄地灑在這張花床上吧,有一天,終歸有一天,我也將寂寞地長眠在它的下麵,這下麵一定是溫暖的。
仿佛為探尋什麼而來,然而,我永遠不能尋見什麼了,除非我也睡在花床的下麵,土地連接著土地,在那裏麵或許還有一種溫暖的、愛的交流?
陳丹燕
來世我願做托斯卡納的一棵樹,要是有來世,我想我不願意再做一個人了。做一個人,是很美,可是也太累。
來世我想做一棵樹,長在托斯卡納綠色山坡上的一棵樹。
要是我的運氣好,我就是棵形狀很美的柏樹,像綠色的燭火一樣尖尖地伸向天空,總是藍色的、金光流溢的天空。我的樹梢是尖尖的,在總是溫暖的綠色山坡上靜穆地指向天空,好像一個在沉思著什麼的人。其實我沒有思想,也不再了解思想的疼痛。
我能看見很遠的地方,變成了孤兒的拉斐爾正在渡過一個藍色的小湖,他要到羅馬去畫畫。他憂鬱地看著托斯卡納美麗的坡地,這是他在告別自己的故鄉。
而在一個陽台上,達·芬奇正在給蒙娜麗莎畫著肖像。她微微笑著,是那種內心細膩的人,為了掩蓋自己而擋在麵前的微笑,沒有這種心思的人,會覺得那種笑很神秘。
年輕的米開朗琪羅從翡冷翠老城裏的一扇木門裏走出來,他的臉帶著受苦的樣子。他的天才壓死了多少代畫家,可他覺得自己的一生是不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