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聖馬可修道院裏,安吉利科在牆上畫出了世界上最美的天使報喜。我終於有機會看看我喜歡的畫家。雖然這一次我的心不再會有疼痛而甜蜜的感覺,可我終於看到他們了。
我長在山坡上,天天曬太陽,鳥在我頭上叫,風從我的樹枝裏經過,像梳子經過長長的頭發。我的一生隻要好好地站在那裏就行了。
要是有風把我吹倒了,經過的人都說:“該死的風。”不會說:“你為什麼還躺著傷心,快自己站起來。上帝都說了,你要自救,上帝方能救你。”
我希望在我無盡的生生世世裏,有一世是這樣一棵可以放任自己,甚至對自己都可以不負責任的柏樹。
我隻能生在那裏,站在那裏,枯死在那裏,沒有選擇,也不承擔責任。愛樹的人要是一定要把我挖回家,我就死在他家的院子裏,讓他內疚。要是沒有人打擾,我就一輩子待在自己熟悉的山坡上。邊上的每一棵樹都是世交,從來也沒有遷徙時的淒惶。
要是風輕輕地吹過的話,我彎了自己的樹梢,路過這裏的但丁看到了,把我風裏好看的樣子寫進他的書裏。
幾百年都過去了,人們到但丁在托斯卡納的故居去參觀,還能聽到一個柔和的男聲,用優美的意大利語,朗誦著這個片段。
我在夏天的黃昏裏像一個墨綠的影子一樣,沒有感情,隻是將自己被夕陽拉長的樹影子投在驛道上,那是古老的驛道,還是美第奇家族為征服整個托斯卡納而修的。
我看到羅密歐急急地騎著馬去接他的朱麗葉,去奔赴一個悲劇。可是我不會感到傷心。我隻是把自己的影子輕輕覆在他的臉上和身上,短短的一分鍾。許多年以後,他們的故事被寫成了書,畫成了畫。
一個中國的小姑娘坐在她的單人床上看翻譯成中文的這本書,看到了一棵高高的柏樹在路上。她指著畫上的樹,對她的媽媽說:“它看上去真的傷心啊。”但實際上,我一點兒也不傷心,因為一棵樹是沒有心的。
做托斯卡納山坡上的一棵柏樹,一生一世,麵對的隻是在陽光裏宛如流蜜的綠色大地,這是多麼好的來世。
三棵樹
蘇童
很多年以前我喜歡在京滬鐵路的路基下遊蕩,一列列火車準時在我的視線裏出現,然後絕情地拋下我,向北方疾馳而去。午後一點鍾左右,從上海開往三棵樹的列車來了,我看著車窗下方的那塊白色的旅程標誌牌:上海三棵樹,我看著車窗裏那些陌生的處於高速運行中的乘客,心中充滿嫉妒和憂傷。然後去三棵樹的火車消失在鐵道的盡頭,我開始想象三棵樹的景色:是北方的一個小火車站,火車站前麵有許多南方罕見的牲口——黑驢、白馬、棗紅色的大騾子;有一些圍著白羊肚毛巾、臉色黝黑的北方農民蹲在地上,或坐在馬車上;還有就是樹了,三棵樹,是挺立在原野上的三棵樹。
三棵樹很高很挺拔,我想象過樹的綠色冠蓋和褐色樹幹,卻沒有確定樹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三棵樹是什麼樹。
樹令我悵惘。我一生都在重複這種令人悵惘的生活方式:與樹擦肩而過。我沒有樹。西雙版納的孩子有熱帶雨林,大興安嶺的伐木者的後代有紅鬆和白樺,鄉村裏的少年有烏桕和紫槐,我沒有樹。我從小到大在一條狹窄局促的街道上走來走去,從來沒有爬樹掏鳥蛋的經曆。我沒有樹,這怪不了城市,城市是有樹的,梧桐或者楊柳一排排整齊地站在人行道兩側,可我偏偏是在一條沒有人行道的小街上長大——也怪不了這條沒有行道樹的小街,小街上許多人家有樹,一棵黃桷、兩棵桑樹靜靜地長在他的窗前院內,可我家偏偏沒有院子,隻有一個巴掌大的天井,巴掌大的天井僅供觀天,不容一樹,所以我沒有樹。
我種過樹。我曾經移栽了一棵苦楝的樹苗,是從附近的工廠裏挖來的,我把它種在一隻花盆裏——不是我的錯誤,我知道樹與花草不同,花入土,樹入地,可我無法把樹苗栽到地上——是我家地麵的錯誤,天井、居室、後門石埠,不是水泥就是石板,它們歡迎我的鞋子、我的箱子、我的椅子,卻拒絕接受一棵如此幼小的苦楝樹苗。我隻能把小樹種在花盆裏。那時我是一個小學生。我把一棵樹帶回了家。
它在花盆裏,但是我的樹,因此成為我的牽掛,我把它安置在臨河的石埠上。一棵五寸之樹在我的身邊成長,從春天到夏天,它沒有長高,卻長出了一片片新的葉子,我知道它有多少葉子,沒有一片葉子的成長能逃過我的眼睛。後來冬天來了,我感覺到樹苗的不安一天天在加深,河邊風大,它在風中顫抖,就像一個哭泣的孩子。
我以為它在向我請求著陽光和溫暖,我把花盆移到了窗台上,那是我家在冬天唯一的陽光燦爛的地方。就像一次誤殺親子的戲劇性安排,緊接著我和我的樹苗遭遇了一夜狂風。狂風大作的時候我在溫暖的室內,在溫暖的夢境中,可是我的樹苗在窗台上,在凜冽的大風中,人們了解風對樹的欺淩,卻不會想到風是如何侮辱我和我的樹苗的——它把我的樹從窗台上抱起來,砸在河邊石埠上,然後又把樹苗從花盆裏拖出來,推向河水裏,將一隻破碎的花盆和一抔泥土留在岸上,留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