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隻有兩個答案,不是健康就是生病。”心裏一感到不踏實,我下意識就想到一位老同事的二分法,真的,很有道理,也很能撫慰人心。
這位老同事是久別重逢後,我在街頭把他拉回家修計算機的。其實,除了外在的那張臉,我幾乎已經不認識他了,時日隔得太久,我完全無法了解一個記者變成室內設計師後,他的內在已蛻變成什麼樣子。我隻知,他繪圖全用計算機,應該可以幫我解決眼前的維修問題。
像跟一個孩子說話似的,他打開計算機後,哄著這台不會說話的機器輕輕問道,你是哪兒不舒服?可以告訴我嗎……當天隻覺得他耐性增加了,音量低柔了,不像二十年前當記者時壓力過大而整日眉頭深鎖,如我今日之憂鬱。
爾後,我有煩惱就找他大呼小叫一番。他聽得很有耐性,但回答卻又太過簡單:“世間的狀況隻有兩種,一是準時,一是遲到,早已經知道就這兩種狀況,為什麼還要生氣呢?”或者這樣說:“天下的選擇隻有要與不要,要,高高興興地去做;不要,就換工作。”
在他解釋起來,灰色地帶完全是多餘的,我原本覺得這樣的響應不痛不癢,有點敷衍,等於沒說,但是時日一久,我真切感覺到,他是身力行者。室內設計師,光頭銜漂亮,內容卻瑣碎繁雜,我老聽他提到,昨天有一戶掉了一塊磚,今天又要檢查水管什麼的,反正手機一響,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然而,他沒有發半句牢騷,和顏悅色地對客戶解釋,聲調始終如一。
他的確貫徹了他的人生座右銘:凡事隻有兩種選擇,一是和客戶溝通到底,一是完全不理。既已選擇前者,就全力以赴,沒什麼好抱怨的。
每每想到自己老為一個情緒的失落而呼天搶地,就覺得萬分慚愧。隨著年齡漸長,他做到了平靜與平衡,歲月對他的任何考驗,他都照單全收。
有一次,我跟他提起白發蒼蒼的母親,愈想愈難過,愈哭愈大聲,身為獨子的他,也不忙著“表態”,等我哭夠了,就平靜地告訴我:“我最近可能要搬回台中了。”
我停止哭泣,又大聲嚷嚷起來,千萬不要,好不容易撿回來的朋友,得而複失多令人難受。“這是人生一定要麵對的,能陪父母的時間沒幾年了。”
哀傷中帶著平和,他娓娓地告訴我,這就是人生中必然的樂天知命、苦中作樂。
未曾蹉跎歲月,他人格真正成熟了,可以做到寵辱不驚、恩怨不擾,我卻仿佛停滯不前。從今天起,我也要學習穩重,要與不要,行與不行,世間事其實相當簡單。
窗外
馬德
自然,把一方山水鑲嵌在窗外。山柔情,水嫵媚,綠是沁綠的,涼是淺涼的,在眉峰上橫亙,在手腕裏溫潤,在心窩裏波光瀲灩,招惹著人。
錢鍾書說,若據賞春一事來看,窗子打通了人和大自然的隔膜,把風和太陽逗引進來,使屋子裏也關著一部分春天,讓我們安坐了享受,無須再到外麵去找。其實,窗子逗引進來的,何止是風和太陽啊!星輝,霧嵐,暮鼓,晨鍾,朗月載來的皎潔,庭樹搖碎的細影,夜歌的恣意與悠揚,都從窗外來。軟軟的,酥酥的,細細的,像初生羊羔的蹄印,又像淡春的潤雨,落在你的心鼓上。
而這一切,仿佛又能給人以極大的解脫,痛苦、憂傷、落寞一樣一樣地卸下來,讓你渾身沒有了掛礙,變得輕鬆愜意起來。如果上帝安排了一塊讓生命閑適愉悅的自留地的話,上帝繞來繞去,最後,選擇了窗外。
窗外,確乎是個喚醒生命的地方,一線飛瀑,兩棵高樹,幾點新綠,都可讓生命活潑地跳動,像晨曦裏枝上的雀。窗內有什麼,瑣碎而經年不絕的工作,陰謀與勾心鬥角,溫婉而墮落的歡娛,這些事情,像雨後輕薄的衫子,緊緊地裹著生命,解不開,掙不脫。
自由的生命,都在窗外。一隻悠閑獨步的螞蟻,電線上晾翅的一隻鳥,塘裏的一粒蝌蚪,泥土下一條蚯蚓,活得無牽無掛無拘無束。實際上,生命的富有,不在於自己擁有多少,而在於能給自己多少廣闊的心靈空間;同樣,生命的高貴,也不在於自己處於什麼位置,隻在於能否始終不渝地堅守心靈的自由。
無論是茅屋的草牖,還是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窗,作為窗戶本身,從來沒有阻隔過誰,也沒有拒絕過誰。生活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婚姻,工作是這場婚姻中最鍋碗瓢盆的一個過程,瑣碎、單調,散發著黴爛的氣息。而自然,就像你朝思暮想的一個情人,每天鮮活地站在窗外,裙裾飄舞,芬芳朦朧,等待著你與她的幽會。你推開窗戶,看看天的高遠與蔚藍,聽聽鳥的鳴叫和飛翔,聞聞青草的芳香,就感受到了另一種方式的溫馨和愛。窗外的自然,是我們一生一世永恒的情人。然而,生活中我們常常找錯了情人,並進行著並不適宜的幽會和擁抱。
周濤先生有一篇《隔窗看雀》的美文,窗外的麻雀,被他演繹得美不勝收。初看,我還以為麻雀為窗戶賦予了詩意,後來想想,是有愛的人賦予了窗外萬物以詩意,哪怕是一隻卑小的麻雀。這篇文字,還有一個空靈意遠的結尾:“瞧,枝上的一個‘逗號’(麻雀)飛走了。‘噗’地又飛走了一個。”這是窗外的意趣,也是人生的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