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即將盡了。

大理菊仍熱情地燃燒著。

女孩還流連在晚霞中。

獨坐在夕陽裏,在朦朧的光影中,我的靈智卻被眼前的這三件事物——落日、花朵和青春——啟發得清朗了。我的心靈好像一湖清波,澄明地映出了生命的過去和未來。

你沒覺察到嗎?在宇宙間一切事物都有其相似的一麵。偉大如太陽,冉冉初升時何等輝煌!日正當午時何其壯烈!可是,當它散盡了熱力,失去了光芒之後,仍將歸於平淡。渺小如花草,當其默默地鑽出地麵,平凡的樣子,雖不能邀得人們一顧,但在生命展開的一刻,卻燦爛得令人目眩!而後便萎落飄零了。人,誰沒擁有過可傲的青春呢?可是誰也不能扭轉那自然的大手,終將走上衰老的歸宿。然而,我們又何必憾恨?不見那落下去的夕陽,是多麼和平靜美麼?不見那怒放的春花,是多麼熱烈、瘋狂嗎?我們生活在天地間的人,若能獻出自己的熱力,如驕陽之壯烈;若能展開自己的愛情,如春花之絢麗;那麼,生活過而非白活,熱愛過而有真愛,短暫的一生便不隻是一生。

獨坐在夕陽裏,晝和夜的羽翼同時覆蓋著我。我感到晝的光明也感到夜的陰暗,感到時間的短促也感到生命的無限。恍惚間,我已不是我。我,和那些花草,那些樹木,那流蕩的雲,那吹拂的風:是同樣的存在。紫色的霧升起了,包籠了所有的形象。一切,漸漸地、模糊,漸漸地、不見。

楊絳

為什麼天地這般複雜地把風約束在中間?硬的東西把它擋住,軟的東西把它牽繞住。不管它怎樣猛烈地吹;吹過遮天的山峰,灑脫繚繞的樹林,掃過遼闊的海洋,終逃不到天地以外去。或者為此,風一輩子不能平靜,和人的感情一樣。

也許最平靜的風,還是拂拂微風。果然紋風不動,不是平靜,卻是醞釀風暴了。

蒸悶的暑天,風重重地把天壓低了一半,樹梢頭的小葉子都沉沉垂著,風一絲不動,可是何曾平靜呢?風的力量,已經可以預先覺到,好像蹲伏的猛獸,不在睡覺,正要縱身遠跳。隻有拂拂微風最平靜,沒有東西去阻撓它:樹葉兒由它撩撥,楊柳順著它彎腰,花兒草兒都隨它俯仰,門裏窗裏任它出進,輕雲附著它浮動,水麵被它偎著,也柔和地讓它搓揉。隨著早晚的溫涼、四季的寒暖,一陣微風,像那悠遠輕淡的情感,使天地浮現出憂喜不同的顏色。有時候一陣風是這般輕快,這般高興,頑皮似的一路拍打撥弄。有時候淡淡的帶些清愁,有時候潤潤的帶些溫柔;有時候亢爽,有時候淒涼。誰說天地無情?它隻微微地笑,輕輕地歎息,隻許抑製著的風拂拂吹動。因為一放鬆,天地便主持不住。

假如一股流水,嫌兩岸縛束太緊,它隻要流、流、流,直流到海,便沒了邊界,便自由了。風呢,除非把它緊緊收束起來,卻沒法兒解脫它。放鬆些,讓它吹重些吧,樹枝兒便攔住不放,腳下一塊石子一棵小草都橫著身子伸著臂膀來阻擋。窗嫌小,門嫌狹,都擠不過去。牆把它遮住,房子把它罩住。但是風顧得這些嗎?沙石不妨帶著走,樹葉兒可以卷個光,牆可以推倒,房子可以掀翻。再吹重些,樹木可以拔掉,山石可以吹塌,可以卷起大浪,把大塊土地吞沒,可以把房屋城堡一股腦兒掃個幹淨。聽它狂嗥獰笑怒吼哀號一般,愈是阻擋它,愈是發狂一般推撞過去。

誰還能管它嗎?地下的泥沙吹在半天,天上的雲壓近了地,太陽沒了光輝,地上沒了顏色,直要把天地搗毀,恢複那不分天地的混沌。

不過風究竟不能掀翻一角青天,撞將出去。不管怎樣猛烈,畢竟悶在小小一個天地中間。吹吧,隻能像海底起伏鼓動著的那股力量,掀起一浪,又被壓服下去。

風就是這般壓在天底下,吹著吹著,隻把地麵吹成一片淩亂,自己照舊是不得自由。

末了,像盛怒到極點,不能再怒,化成懨懨的煩悶懊惱;像悲哀到極點,轉成綿綿幽恨;狂歡到極點,變為淒涼;失望到極點,成了淡漠。風盡情鬧到極點,也乏了。

不論是嚴冷的風,蒸熱的風,不論是哀號的風,怒叫的風,到末了,漸漸地微弱下去,剩幾聲悠長的歎氣,便沒了聲音,好像風都吹完了。

但是風哪裏就吹完了呢,隻要聽平靜的時候,夜晚黃昏,往往有幾聲低籲,像安命的老人,無可奈何的歎息。風究竟還不肯馴服。或者就為此吧,天地把風這般緊緊地約束著。

感動是一種養分

何蔚

常常有一些無法言說的感動。

譬如看見果實墜地,從一棵樹的手腕上,一枚青澀的蘋果或一隻熟透的蜜桃,冷不丁地跳到地上,在塵土中灼下一道輕痕,打下一個水印,或者連一點兒蛛絲馬跡也不曾留下,可就在這一瞬間,它已經深深地感動了我。

譬如看見一隻鳥尕,在我的窗台上跳躍盼顧,抖動漂亮的羽毛衝著我叫了那麼一聲,甚至隻有半聲,爾後又匆匆飛走。譬如看見一個朋友久違的眼神和手勢,看見一顆滾動在草葉上的露珠被風摔碎之前的最後一次閃耀,看見一群螞蟻抬著一隻蜜蜂在大地上緩緩行進時所表現出的那種小心謹慎與肅穆莊嚴……總之,感動我的有時是一種聲音,一種複雜的隱喻了生命幻象的聲音;有時是一種色彩,一種沉重的、負載了諸多情感信息的色彩;有時是一種狀態,一種含蓄的,超越了明示話語的狀態。也有時候,感動我的竟是一種細微、尋常得極容易被人忽略的場景,正如一群螞蟻抬著一隻蜜蜂的殘骸亦慘亦烈地向前移動,最終,它們幾乎全部移進了我的內心,默化成一曲悲壯的挽歌和一場永久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