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大路那邊,川流不息的車又出事故了,追尾、碰撞、吵架,狼煙升騰,氣急敗壞,交警車嗚嗚地鳴笛趕來。我真是非常同情駕車人,尤其同情女性,剛才還洋洋得意,轉眼斯文掃地。不過抱歉的是我依然很快活,因為我沒有車,也從來不曾想要車,因此我就不會遭遇有車的危險和麻煩。少花多少錢,少操多少心,少著多少急啊!

天漸漸黑去,我逐漸遠離人煙與城市燈火,沿路遇上蟾蜍、多腳蛇和小蟲蟲們。

我不怕。我不傷害它們,我敬畏它們,我的腳步聲和氣息都在傳達我的心意,它們都懂。小時候也曾怕荒野,長大了卻害怕鬧市。尤其現在,打劫和被打劫的,偷盜和被偷盜的,都集中在鬧市,至少也是在公園。我行走的荒野沒有任何物質,是富人與窮人都不可能存在的地方。我自己也身無分文,無任何金銀首飾,還不佩手機、不戴手表,真是一幹二淨心裏寬啊!快活!

原來樟樹的換葉季在春天,幾乎是一夜落盡枯葉,枝頭卻先孕花蕾。是那種含蓄的花蕾,摸摸,一手的樟木香,撿起地上的黃葉,聞聞,依舊充滿樟木香。遂拾得一捧,裝進口袋,好生曬曬,豈不也是很好的天然熏香嗎?快活!卻可憐竹子,換葉是這樣難,葉片要一點點地枯黃,難怪瀟湘館的林妹妹,最難消受的正是春了。

看來“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雅士生活原則,也是要因人而異的。幾日不見,櫻桃已經結出小果子,野葦子春風吹又生了。看大堆的建築垃圾也有趣味,隻要它們堆積得時間久一些,便有野草野藤悄然攀爬,默默地展開懷抱,大有嗬護的意味,便覺得草木真是有情意的東西啊!

就這樣,我每次甩手閑逛,都是快活的。回到家裏,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說:“太好了!”是什麼太好?我要說:是一切!是眼睛看到的,是手摸到的,是鼻子聞到的,是心裏想到的。學會放棄身外之物,這就是好。一個人身外之物越少,精神空間就越大;物質越少,累贅就越小。

老屋

李漢榮

老屋已經很老了,它確切的年齡已不可考,它至少已有一百五十多歲了。修築它的時候,遙遠的京城皇宮裏還住著君臨天下的皇帝,文武百官們照例在早朝的時候,一律跪在天子的麵前,霞光映紅了一排排撅起的屁股,萬歲萬萬歲的喊聲驚動了早起的麻雀和剛剛入睡的蝙蝠。就在這個時候,萬裏之外的窮鄉僻壤的一戶人家,在雞鳴鳥叫聲裏點燃鞭炮,舉行重修祖宅的奠基儀式。坐北朝南,負陰抱陽,風水先生根據祖傳的智慧和神秘的數據,斷定這必是一座吉宅。匠人們來了,泥匠、瓦匠、木匠、漆匠;勞工們來了,挑土的、和泥的、劈柴的、做飯的。婦人們穿上壓在箱底的花衣服,在這個勞碌的、熱鬧的日子裏,舒展一下塵封已久的對生活的渴望;孩子們在不認識的身影裏奔來跑去,在緊張、辛勞的人群裏拋灑不諳世事的喊聲笑聲,感受勞動和建築,感受一座房子是怎樣一寸一寸地成形,他們覺出了一種快感,還有一種神秘的意味;村子裏的狗們都聚集到這裏,它們是衝著灶火的香味來的,也是應著鞭炮聲和孩子們歡快的聲音來的。它們,也是這奠基儀式的參加者,也許,在更古的時候,它們已確立了這個身份。它們含蓄、文雅地立於簷下或臥於牆角桌下,偶爾吐出垂涎的舌頭,又很快地收回去了,它們文質彬彬地等待著喜慶的高潮。哦,土地的節日,一座房屋站起來,炊煙升起,許多記憶也圍繞著這座房子開始生長。我坐在這百年老屋裏,想那破土動工的清晨,那天大的吉日,已是一個永不可考的日子。想那些媳婦們、孩子們、匠人們、勞工們,他們把汗水、技藝、手紋、呼吸、目光都築進這牆壁,都存放進這柱、這椽、這窗、這門上,都深埋在這地基地板裏,我坐在老屋裏,其實是坐在他們的身影裏,坐在他們交織的手勢和動作裏。

我想起我的先人們,他們在這屋裏走出走進,勞作、生育、做夢、談話、生病、吃藥;我尤其想起那些曾經出入於這座房屋的婦人們,她們有的是從這屋裏嫁出去,有的是從遠方娶進來,成為這屋子的“內人”,生兒育女、養老送終、紡織、縫補、洗菜……她們以一代代青春延續了一個古老的家族,正是她們那漸漸變得蒼老的手,細心地撿拾柴薪,撥亮灶火,扶起了那不絕如縷的炊煙。我的血脈裏,不正流淌著她們身上的潮音?我的手掌上,不正保存著她們的手紋?我確信,我手指上那些“籮籮”“筐筐”,也曾經長在她們的手指上,她們是否也想象過:以後,會是一雙什麼手,拿去她們的“籮籮”“筐筐”?

我坐在老屋裏就這麼想著、想著,抬起頭來,我看見門外浮動著遠山的落日,像一枚碩大、熟透的橘子,緩緩地垂落、垂落。

我的一代代先人們,也曾經坐在我這個位置上,從這扇向曠野敞開的門口,目送同一輪落日。

暮色籠罩了四野,暮色灌滿了老屋。

星光下,我遙看這老屋,心裏升起一種深長的敬畏——它像一座靜穆的廟宇,寄存著歲月、生命、血脈流轉的故事……

兩棵樹的守望

慧子

一粒樹種被埋在瓦罐下已有些時日了,昏昏沉沉中,她忽然聽到一聲很輕微的爆裂聲,她一下子被同類的這種聲音鼓舞了,開始沒日沒夜地試著衝出黑暗。她的努力沒有白費,在這個春天即將結束的時候,她終於咬破了瓦罐的一絲縫隙,頂出了一片嫩黃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