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去高山望平川,
平川裏有一朵牡丹,
看去容易折去難,
折不到手裏是枉然。
這是一首在西北流傳甚廣的花兒。從字麵上看,平淡無奇,但如果加上花兒不同的襯字、襯詞、襯句演唱出來,它會把你帶到西北黃土高原那特定的空曠、貧瘠而蒼涼的氛圍之中,使你鼻子發酸,使你熱淚盈眶,使你覺得活著還不如死去死去又不如活著,永遠陷入想死想活想活想死的沒完沒了的矛盾之中。
這就是西北的音樂,這就是西北的人生!
古往今來,有數不盡的民間歌手,他們世代傳唱,以各種不同的形式、風格、流派演唱這首花兒,都有感人至深的藝術效果。但馬拉西喜歡用“阿哥的憨肉肉調”演唱。他說這麼個唱法,一下子就能把腔子裏的酸甜苦辣順當地倒出來。
我認識馬拉西是我剛分配到縣文化館不久,正趕上全區花兒大賽。館長趙天樂叫我跑腿打雜。也許他覺得我是館裏唯一的大學生,也許覺得我初來乍到無牽無掛好使喚,也許覺得我機靈值得器重和栽培,有意抬舉我。我想這沒什麼不好的,跟領導搞好關係絕不會吃虧。我盡力按他的眼色辦事。我是學美術的,開始還想大幹一場,但一到文化館就什麼野心也沒有了。每天上班,大家集中在會計馬鳳花的辦公室裏,聽候館長分配工作:誰幹啥誰幹啥,誰誰誰幹啥。有事大家幹,沒事大家散。活活一個農村生產隊,館長就是隊長!文化館十多口人,分好幾夥夥,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混。混日子,混工資,無事生非。我想在這裏無所謂專業不專業,首先是求生存!要生存你就得像大家一樣地混。不混你就是清高、驕傲、目中無人!別人就會提防你,對你另眼相看,反過來你又要花大氣力去提防別人,最後使自己成為孤家寡人。記得第一天來館裏報到,館長辦公室牆上掛一幅鄭板橋的“難得糊塗”,給我印象很深。這大概是他的座右銘。
關於開展群眾美術活動,我提過幾次建議,館長說想法很好,可惜經費緊張,叫我看著辦。我毫無辦法,隻好不了了之。後來我發現他隻對唱唱跳跳耍耍鬧鬧感興趣,也舍得花錢,因為他是音樂教師出身。這次好不容易趕上自治區花兒大賽,他出奇地興奮。也許他覺得這是表現自己才能的好機會,搞好了會引起縣領導的重視,也許關係到文化館的命運和他個人的命運。
但事與願違,找來幾十位民歌手,不是氣不足音不準,就是五音不全,沒一個是拿得上席麵的。館長急得抓耳撓腮在辦公室轉圈發脾氣罵人。有人說縣文工隊一男兩女湊合算了,館長訓斥道:“你知道個,上麵要業餘的,文工隊是業餘的嗎?”大家都覺得理不直氣不壯。會計馬鳳花猛然說:“聽說楊家窪子有個放羊的老家夥,叫馬拉西的,花兒唱得好!”館長忙詢問馬拉西的年齡、出身、社會關係、個人表現。馬鳳花說:“旁的沒啥,聽說作風有點問題。”館長先皺皺眉頭,末了無可奈何地說:“找來試試。”
馬拉西一進門,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愣住了:他身材高大,體格健壯,雕塑感很強,有著明顯的波斯人的痕跡,但又是中國黃種人的後裔。略微了解中國回族曆史的人,就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回爹漢媽的浪漫故事。這是一個十分可悲的民族,他們像攀緣植物寄生在中國土地上,什麼時候也沒想到成為棟梁之材。為了一點可憐的生存權利和宗教信仰的權利,一次次慘遭殺戮!他們聽天由命安貧樂道,沒有什麼奢望和野心。隻有當宗教危機的時候,才喚出他們英勇的反抗和不屈不撓的人格。在馬拉西身上我一眼就看到了這種悲劇的縮影:魁梧的體格和怯懦的目光形成強烈的反差。你簡直難以相信這是中國西北的男子漢。他衣衫襤褸灰塵滿麵地站在門口,館長問:
“你叫馬拉西?”
“是哩。”
“你會唱花兒?”
“能成!”
“唱多久了?”
“碎娃娃就胡唱哩。”
“你小小就喜歡?”
“解心慌哩。”
“你上過學?”
“沒哩。”
館長請他坐。他拘謹地坐下,兩手平放在膝蓋上。館長遞給他一支煙,他搖頭。沉默了一會,館長說:
“喝口水,你給我們唱個試試。”
“那能成。”
馬拉西站起來,先低下頭似乎在想什麼,最後又仰起頭望著天花板。我們等著他張口,可他說:
“不成。”
“隨便試試,你別緊張!”館長鼓勵他。
“不緊張。”
“唱不好也沒關係!”
“到院裏唱成不?”
“成。”
我們跟到院子裏。他仰視藍天,似乎在向蒼天祈禱,其實他已在尋找某種感覺。他旁若無人地宣布:“先唱個《牛佬佬調》。”
哎喲喲嗬嗬佬佬呀佬佬,
嗬你回者來喲佬佬!
十八個車車子上口外呀,
嗬帶的是呀蘭州的買賣。
哎喲嗬佬佬!
一斤的牛肉者斤半者賣呀,
嗬佬佬呀,
嗬這就是一個掙錢的買賣。
佬佬呀,嗬哈哈佬佬,
使不上銀錢者你回哎來呀,
嗬家裏的一個老小哈看來呀佬佬
哎喲一噢嗬嗬佬佬,
家裏的個老小哈看來喲——佬佬——呀。
我不懂音樂,心裏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我見館長臉放光彩,很高興:
“老馬,就這麼唱。”
“我再唱一個《上去高山望平川》!”
哎喲噢嗬嗬——
上去就高山呀者哎嗬喲——看呀平了川呀,
阿哥的個憨呀肉的肉呀,
平川呀裏的個有一朵牡丹,
望去容易的哈折呀去呀難呀,
折不到手裏呀就是的個者枉然……
馬拉西唱罷,靦腆地笑笑:“罷了哩!”院子裏人們毫無反應,他的笑也僵住了。大家都很憂傷。我敢說,馬拉西的歌引起了他們強烈的內心共鳴。他把握到了那種味——花兒憂傷的旋律!馬拉西聲音喑啞,感情真摯樸實,如一個老婦人對著蒼天莽地在哭,哭得聲嘶力竭如泣如訴。我見館長低著頭,便問:
“館長,您看咋辦?”
“成成,”他走上前,拍著馬拉西的肩,“老馬,就這麼唱。過些天區裏花兒演唱比賽,你代表我縣去參加,好好唱它個一家夥!”
排練在緊張地進行。
一個星期過去了,不知是樂隊跟不上馬拉西還是馬拉西跟不上樂隊,始終協調不起來。館長親自出馬指揮,也仍是一次次卡殼,一次次從頭開始。樂隊的人緊繃著臉,個個氣哼哼的,奏出來的聲音也變了味。館長大動肝火:
“咋鬧的,你們不想幹就算了!”
“算了就算了!”打洋琴的說。
馬拉西很難為情,覺得都是自己的過錯,鬧僵了另外那一男兩女就沒法唱了,他們離開了伴奏簡直張不開口。他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館長,不伴奏我自個人唱,成嗎?他們一拉我就犯迷糊!”
館長是個聰明人,他正巴望找個台階下。樂隊的人他不怕,可那三個演員是有來頭的:一個是縣領導的兒媳婦,一個是人事科長的姑爺,一個是財政科長的小姨子,這是不敢惹的。馬拉西一提出來,他趕忙讚同:
“成,試試!”
馬拉西順當地唱完了,發揮得很好。館長說:“就這麼辦。下麵不排了,大家準備準備,後天上午出發!”
我陪馬拉西回招待所。路上他說:
“胡亂折騰人哩,把我個孽障的!”
“不伴奏你唱得很好。”我說。
“日尻子親嘴嘴,別要的就是那個別扭勁哩!”
這話挺幽默,我不禁笑起來:
“太形象了!”
“哈哈,粗話哩。”他說。
中午,服務員通知說有熱水,可以洗澡。我叫馬拉西好好洗洗,省得到城裏別人笑話我們是山裏人。他到衛生間打了一頭又跑出來:
“的,洗不成!”
“咋洗不成?”
“你去眊眊,像個啥?”
我進去看了一下,啥也不像,就像浴盆:
“像啥,浴盆都這樣!”
“咳,你不懂!”
我懂了:回民洗澡是要淋浴的,要活水。浴盆像燙豬的那玩藝,他犯忌。我說:
“你不使盆也行,邊上有個淋浴器。”
我教他使淋浴器。
我把給他買的行頭擺在床上,叫他出來穿上,明天就要出發了,讓他適應適應。那是一套深藍色的西裝,接近青色,既沉著又鮮豔,加上燈光,我想效果一定不錯。
馬拉西穿上,煥然一新。我說:“挺好,像巴基斯坦大使!”他對著鏡子打量了一番,突然提出要回家去看看。我說:
“你都老老的了,幾天就熬不住嗎?”
“不是那話。老狗上牆,前腿有勁後腿沒力哩。沒那心勁了!”
“看把你羞的!”
“不是那話,你憨娃娃,的不懂!”
“那你回去幹啥?”
“十多天哩,該給家裏放下個話,家裏人懸心哩!”
“你老婆子一定很年輕漂亮!”
“年輕的個。半道上叼個寡婦,比我娘還大一歲哩!”
“胡扯淡!”
“實話。”
“我不信!”
“別家子是尕妹妹肉蛋蛋哩,我那是娘婆姨婆姨娘哩!”
我哭笑不得。
我請示館長。館長不同意,答應派人去他家裏安頓安頓。馬拉西還算通情達理,他說:“也能成哩。”
“娘婆姨——婆姨娘”像魔鬼一樣地糾纏著我,使我想起俄羅斯一幅名畫:《不相稱的婚姻》,描寫一個耄耋富翁和一個妙齡少女的婚禮,使人覺得憤憤不平!扭曲的婚姻是對扭曲社會的揶揄。我替馬拉西惋惜:這一生活得窩囊。要我,我寧願一輩子獨身,也不找一個比自己娘還大一歲的女人湊合!
“你為啥和她結婚呢?”我同情地問。
“憨娃娃,命哩!”
“你給我說說。”
“唉,說說就說說。”
馬拉西歎口氣,訴說他坎坷的一生。
吃罷早飯,馬拉西站在窯門口,他舉目無親,不知如何是好。王麻子從窯裏出來,擩給他一根生牛皮做的羊鞭杆:
“給,拿上。”
馬拉西乖乖地接著:他怯他。他覺得他比大大還凶惡,像個魔鬼!他不敢正眼看他,但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他那模樣。昨晚夕,他夢見他在啃咬他的胳膊,狗一樣嚼得咯嘣咯嘣響。他疼得擋不住,拚命地想嚎卻嚎不出來。他使足勁大叫一聲,他自己把自己嚇醒了。他坐起來,出一身冷汗。
“日你媽,喊啥哩?快睡!”
王麻子把趴著的身子翻個過,仰麵八叉展展地躺在炕上,立時又扯開了呼嚕,嘴張得老大,那忽高忽低震得牆皮掉渣的可怕的鼾聲就是從這個黑洞洞冒出來的。他要當真咬我一嘴,胳膊準斷成兩半截,他想。他朝炕拐再挪挪,離他遠遠的。
他睡不著。在家每晚夕都娘摟著,手抓住娘的奶羔羔,腳擱在娘肚皮上,一會會就睡著了,踏實而自在,沒有睡不著的時候。他想吃奶,香香的甜甜的。自打生下來,他沒斷過奶,吃得壯壯實實。他娘十四歲生他大哥,齊刷刷生了五個尕小子,數他最小最心疼。娘常跟人說:“娃越養越心疼!”
天旱,旱得勁大。臊狐子跑到家裏尋水喝,淹死在缸裏。成天吃黑麻麻的苦苦菜、灰條。娘說:“乖娃,去四爺家放羊,吃的是白麵饃饃洋芋菜!”他叫他娘一達裏走,娘說家裏有事走不脫。他大大沒那麼些廢話,擰著他耳朵就出門。他賴在地上嚎。大大把他往胳肢窩一挾,憑他咋舞胳膊踢腿也幹蛋。翻過崾峴,大大把他扛在肩上,像扛一袋糧食。他哭乏了,他睡著了。
他沒見過四爺的麵。一個管事老漢領他們到羊圈。
“老王,娃領來了,交給你。”老漢說。
“多大了?”王麻子問。
“七歲跳八歲哩。”大大說。
“模樣還機靈。”王麻子說著用手捏他的臉蛋,他扭頭。“噫,姿勢,還把你日能的。不聽話。老子可揍扁你!”
“揍揍揍,美美地揍!”大大笑著說。
“成了,你回吧!”老漢叫大大走。
“我回我回,大哥費心!”
馬拉西不攆他,他恨他:把我交給了魔鬼。
馬拉西擺弄著手裏的鞭杆,王麻子瞪他一眼,像掌櫃的命令他:
“還站著,眼仁子沒點水水子。把羊去放出來,相跟上!”
臊乎乎白花花的羊群使勁往外擠。
王麻子挾著羊鏟頭裏走,羊們隨著他。羊蹄子冰雹般砸得地皮響。莊子裏四處是羊們的慘叫,像娃娃哭喊一般。他知道那是羊羔羔在尋找母羊!馬拉西跟在羊末尾,他想逃卻尋不著回家的路。
就這樣他告別了自己的童年,踏上了艱辛的謀生之路。
出了莊子又走了很遠很遠,滿世界是大山深溝,沒有莊子沒有樹,既熟悉又陌生。在家他娘不許他野地裏胡跑,說胡跑會遇上狼,狼專叼羊叼娃娃,咬著脖頸朝背上一甩,拖到狼窩窩去吃,連骨頭都嚼成末末咽下去。他想起來都汗毛直豎。他覺得背後有一隻老狼跟著他,不敢回頭望,雖然他很想尋找自己的家或者四爺的莊子,背後那聲音似乎越離越近,他把鞭杆拖到尻子後使勁地扭。他想和王麻子換個位位子:他在前王麻子在後。在家走道眼,娘總是叫我頭裏走,娘在後麵跟著。該喊王麻子啥呢:大爹?老姨爹?爸爸?王爺?麻爺?拿不定主意,他胡亂叫了一聲:
“哎——”
王麻子隻回頭望了一眼,不問他也不理他。他急得想哭。
馬拉西更警惕地注意背後那聲音,這時王麻子漫起了花兒,他啥也聽不著了,滿世界隻剩下王麻子在嚎:
哎喲噢嗬!
上了個就那高高者呀喲看平了川喲,馬拉西氣齁齁的打心裏罵:“唱哩,老騷貨!”那哭腔,馬拉西想起那會會莊子裏吊死一個碎媳婦,舌頭伸出老長老長臉慘白慘白,她娘家媽就這麼個拍打著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嚎。娘陪著掉眼淚,他也心裏難過。幾歲?他記不清了,也許是他最早的記憶,記得牢牢的,一閉眼就能見到那時的情景。回家道上,他紮紮實實地跑跌了一跤。他隻撇了撇嘴,並沒想哭。一個老婆子衝他假嚎,他就忍不住了,大哭起來。老婆子幸災樂禍使勁地笑,她越笑他越是哭得勁大。你王麻子又想逗我哭哩,爺爺就不哭!他想,王麻子不是個好東西,老絕戶!你唱、唱、唱,日你媽,你往死裏唱。
馬拉西很煩心,毫無辦法,他求真主叫王麻子不要唱了。
經過一片麥地,王麻子猛然吼了一句:
“操,擋住羊,別吃麥子!”
王麻子總算不唱了,不唱了他的心就不那麼煩。
麥黃了,要在家跟娘一達拾麥子,把麥子搓下來,磨成麵。娘會做漿水麵、幹拌麵、鹵麵,遇上個好日子,還倒油鍋炸饊子、炸油香……每年這時節都能吃幾頓好飯。
娘在哪達?家在哪達?背後有狼哩!
王麻子喊了一聲羊,羊群就跟著他下坡。坡很陡,羊一隻接一隻朝下衝,一個個綿羊尾巴蒲扇般上下撲打,粉紅色的尻子一晃一晃。他也像一隻羊,乖乖地隨上王麻子。道很滑,他一失腳就一氣溜到了溝底。王麻子哈哈大笑:“你呀,還頂不上一隻羊哩!”
王麻子坐在崖坎上,用氣聲又唱起了《十八摸》,從頭發一直摸到腳板心,摸得有滋有味。馬拉西羞得臉通紅:沒羞的,老騷貨!
日頭在天頂上總也不動。馬拉西望著天,天大的日怪藍的日怪。
這一天光陰過得特別慢,日子特別的長。
毒日頭直直地往下曬,冰草、蒿草、芨芨草都曬蔫巴了。馬拉西張大嘴吐氣,又渴又餓,頭暈目眩,不知自己哪達不舒服。他打生下來從沒走這麼多路。他覺得腳板心燒乎乎地脹疼,提起來再不敢放下去。他用腳後跟著地,像個小腳老奶奶。實在不想動彈了,他坐下來,搬開腳一看,他嚇壞了:一邊一個大水泡!立時疼得勁更大了,眼睛裏湧出冰涼的淚水。
他以為羊在老老實實地吃草,沒想到一會會工夫,羊們已經走出很遠很遠了。他站起來,咬著牙去追趕羊。
王麻子不知啥時辰躲進了崖畔的陰涼裏:
“你婊子養的餓哩不餓哩,去坡坡上撬兩個洋芋來燒吃!”
馬拉西撿最壯的洋芋蔓拔了幾棵,跪在地上先用手刨開虛土,再用鞭杆往深裏撬,於是白白嫩嫩的洋芋蛋就彈了出來,很好耍,直到王麻子叫他他才賊一樣溜回來。
王麻子麵前拾好一堆柴。他摸出火鐮火石打火,“嚓嚓嚓”一下下打得又狠又準。火繩漸漸冒起青煙,王麻子抓把毛衣草把火繩包上,對著嘴吹,腮幫子一鼓一鼓的。煙越來越濃,最後“噗”的一聲,明火著了起來。他教馬拉西把柴放在洋芋上,自己把火朝柴裏一擩,篝火就劈劈啪啪地燒了起來。王麻子熟練地續著柴撥著火,滿臉烤得油汗明晃晃的。馬拉西見他脖子黑得像車軸,一股子酸臭味撲鼻而來,他感到直惡心。他一句話也不說,心裏不知想些啥,他盡想鬼點子,滿肚子花花腸子。
洋芋燒熟了,王麻子撥出來自管自地吃,那樣子很貪婪很凶狠,兩手抱著洋芋齜牙咧嘴腮幫子不停地忙乎。馬拉西看傻了,他覺得很像居泥貓(鬆鼠)。王麻子發現他在看他,就停住黑黑的嘴,露出一排黃牙:
“你咋不吃,不餓?”
馬拉西撿起一個,太燙,沒拿住掉在地上,他望王麻子一看,見王麻子沒管仨,就麻利地拾起來。洋芋真香:沙沙的甜甜的。
天熱得勁大。羊一堆堆站著,把頭擩在別的羊的肚皮底下。王麻子枕著羊鏟睡著了,馬拉西不敢睡。五彩的毒日頭耀得眼睛冒金花。他望著靜靜的月亮山一動不動一聲不響。
滿世界都死了。
忽然幾聲狼嗥,馬拉西嚇得一顫。同時,羊們都抬起了頭,轉動著尖耳朵。他趕緊忙叫醒王麻子。王麻子聽了聽:“山背後,遠著哩!”
羊騷動了一陣重又安靜下來。
馬拉西無所事事,心裏憋得慌悶得慌,他多想有個人說說話扯個磨啊!他看王麻子一眼:張大嘴打呼嚕。死豬一樣,吃飽了就睡!
馬拉西想起了辣辣根。
馬拉西用鞭杆挖辣辣根。他把辣辣根塞進嘴裏嚼,眼淚鼻涕都嗆出來,張大嘴哈氣,辣勁直往腦門心鑽。他覺得很舒坦,很好耍。在家他哥逗他時,他都閉著眼抿著嘴。他怕辣。
熱勁過去,羊們又開始吃草,王麻子正好一覺醒來。他伸懶腰打哈欠,扯開褲襠一邊尿尿,一邊扭頭指派馬拉西:
“擋羊往回走!”
畜牲們很賊,它們比來時走得快。王麻子又唱起了花兒:
哎喲……
黑貓兒臥到者鍋頭呀上,
阿哥的肉呀,
尾巴呀兒呀搭到個碗上吔。
哎!
阿哥的懷裏者妹躺上,
阿哥的肉呀,
你把俏嘴嘴呀貼到個臉上吔……
王麻子一路上唱,馬拉西腳鑽心地疼。他恨死了王麻子,要他娘準背上他回。“老絕戶!”他咬著牙罵他,“日你們先人!”
放了半月羊,馬拉西覺得自己猛然長大了知事了。在四爺家有吃有喝,一早出一晚回,一天天過得也逍遙哩!王麻子漫花兒,心也不再那麼煩了,有時他不漫還覺得心慌哩。他知道王麻子出莊子才敢唱,回莊子就不敢再唱,怕人罵哩。翻過崾峴,馬拉西發現地裏的麥子全拔光了,灘裏光禿禿的。他想去拾麥。他跟他娘拾麥時總比他娘拾得快,一把一把往娘懷裏擩,娘誇他:“我娃乖,好尕子!”回家前,娘摟著他喂奶,給他抹臉、摳鼻屎、親他、搔癢癢耍,娘倆高高興興一陣才回家。他覺得他娘好,大大不好,輕易不見他笑,說話沒個好言語,動不動就拳頭、巴掌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