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靜靜的月亮山(2 / 3)

馬拉西望一眼王麻子,見他不管仨,就溜下地拾麥。

麥頭碎碎的。天旱,莊稼不好。馬拉西仔細地尋。王麻子遠遠地叫他。

他不理他,隻管拾自己的麥。直到黑昏了他才回莊子。一進莊子,心裏又犯開難:麥子藏在啥地方呢?他四下裏望了一氣:放在山洞裏怕兔兒吃了,放在樹上怕雀兒叼了,沒一個可心的地點。末了,他橫下一條心:拿回窯。誰要問,就說“我拾的!”

莊子裏沒見著個人,正是禮拜的時候,不過王麻子是漢人,他是不禮拜的,他不怕真主降罪。眼看到了圈門口,他想溜進去,不想一進門,就聽到他大大的叫聲:

“拉西,你幹啥去了,咋這久才回?”

“我還當你給狼吃了。”王麻子說。

“大大。”

他大大把他摟在懷裏,撫摸他,那大手巴掌在他背上來回地磨,他覺得像鐵篦子在脊梁上犁。他不知道是疼還是癢,心裏又舒坦又怯,像挨貓舔一樣,不過他高興。自打他生下來,他大大從沒對他這樣親過,他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想我娘,我想我娘!”他訥訥地說。

“好哩,好哩!”

“吃飯去,餓壞了哩。”王麻子說。

王麻子遞給他兩個油香一碗羊肉燴菜。這是上好的光陰,他狼吞虎咽地吃。

“你娘沒哄你吧,四爺家過的是天堂的光陰,你還哭哩嚎哩不來哩!”大大說。

馬拉西不吱聲,埋著頭吃。

“四爺是個大善人,真主嗬!”大大說。

“善人善人,”王麻子說,“你看我從蘭州兵營逃出來,誰見我一身黃皮誰都不敢收下受個苦。要飯別都不給。我隻好裝傷兵,瘸條腿拄根棍討吃。日怪得很,回回莊子好討,我就打聽哪達有回民莊子。討到這達,正碰上四爺的大馬車,別就停下了,滿臉紅光,幹幹淨淨一個尕老漢。我看像個伊瑪目,說了個塞倆目。老人家回了好問當過兵?我說馬步芳手下幹過。他又問傷得勁大嗎?我不敢扯謊,忙說,爺,我沒傷。我把棍扔了。爺,我隻想找個下力的活幹。他說那還不容易嘛!我說我是開小差的。為啥?我說我在團部唱花兒給弟兄們解心慌,平日裏也侍候團長大太太抽大煙,一來一去倆就睡一達了,剛巧被勤務兵抓了個紮紮實實。我想橫豎是個死,逃吧。一氣逃到這達。沒想到更孽障,還不如吃顆槍子兒快。四爺笑起來,哈哈,你敢在老虎嘴裏拔牙!這麼著吧,一個羊倌走了束麵子(延安),你給我放羊吧!我說我怕害您哩。他說不怕,這達躲兵的開小差的犯事逃難的紅軍掉隊的,全有。你們教門人膽子大心眼好,別不怕!”

“你咋不回家?”大大說。

“待不住。”

“頭年我們莊子一老漢打銀川兵營逃回來,三天別就尋上門來逮住了,拉回去就給了一槍。”

“唉,別人最怕逃兵。”王麻子歎口氣。

馬拉西拿個空碗傻傻地聽著,這是他聽到的王麻子說的最多的話。

“拉西,你咋不把碗給大姐送去?”大大說。

“她是你們啥親戚?”王麻子問。

“回回親轉轉親,都沾親帶故的。”

馬拉西不知道她還是他的姐,他隻知道她是專一給長工們煮飯的。平日裏對自己也好,還說個啥問個啥,別人她很少言語,蓋頭捂得嚴嚴實實褲腳綁得整整齊齊。他幾次想叫她姨或娘娘。灶房裏沒人,他把碗擱在鍋台上。回到羊圈,大大不見了。王麻子在拉胡琴,聲音悠悠的顫顫的。他連問了幾聲:

“我大大呢?”

“拉西,我娃進屋來睡!”

昏黃的油燈照著大大山疙瘩般的筋肉,密匝匝的黑絨毛從腮幫子一直長到小腿棒子。他覺得他像個可怕的怪物,離他遠遠地躺下。大大一手把他摟過來,他像一隻被貓逮住的耗子嚇得縮成一團。大大拿他的小手在胸脯上蹭,糙糙的狗尿苔般紮人。他不願意,但他知道大大是親他喜歡他心疼他。他感動了,依偎著他。

一連十來天,爺兒倆相依為命地睡一達。馬拉西完完全全習慣了這種親密。他想,大大趕完麥場要回家,我要和他一達回,把拾的麥捎上,娘一定會高興,會摟著我親我誇我哩!

場上麥垛山一般堆放著,馬拉西一見心就慌慌地跳。他想他大大一保準走了。他使勁打羊,羊咩咩直叫。王麻子罵他也不理。

一進莊子道口,他見他大大背著褡褳在等他回。他不管羊了,撲上去抱著大大:“我跟你回,我跟你一達回!”大大蹲下,雙手搭著他的肩,親親地說:

“娃,聽話。四爺家好,跟王姨爹好生放羊,大大緩兩天再來看你。”

“不,我回。”

“乖娃,那不成。四爺沒人擋羊哩。”

“有他哩。”他指王麻子。

王麻子搶上來一手拽開他,一手推他大大:“你快些個走,天快黑昏了,跟他纏的個啥勁!”馬拉西扯著大大的衣服,嚎哭起來:“啊——我要回,我要回,我想我娘,你放開我……”王麻子不放,衝大大吼:“虧你是個男人,快走呀!”大掰開他的手:“咳,這不知事的娃!”

眼望著大大走了,馬拉西掙不脫王麻子,他用腳踢他罵他,“我日你媽,放開我!王麻子,放開我……”王麻子急了,一巴掌扇過去,馬拉西暈頭轉向傻了眼。

“你敢跑,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馬拉西被鎮住了,不敢跑也不敢再嚎。王麻子走向他,他嚇得直往後退。

“快去攆羊,日怪不日怪!”

他乖乖地去攬羊。他明白現時管他的是王麻子,再不是他大大。

圈好羊,馬拉西坐在窯門口樹樁上。王麻子走過撂下一句話:“放下鞭杆吃飯去。這麼大娃不知事!”他不動彈,不覺著餓。一種孤立無援的感覺壓迫著他,他想死!娘說,好人死了可以進天堂。天堂裏是享福的地方,好玩好耍好吃好喝好風光,不幹營生要啥有啥。他覺得自己是好人,王麻子是壞人,讓王麻子下地獄!

大姐端來一碗漿水麵:“娃吃,麵飯,香香的!”他沒心思接,但那香味直往心裏鑽,使他進退兩難。大姐放下碗,扯起衣襟給他擦臉:“好娃娃,聽話哩。你回去幹啥,人活著就圖吃個肚子圓。你看你來不多時,臉都吃圓了。各人有各人的命,全在真主的口喚,誰也違不了的!往後有啥難處,就跟姐說……”他撲到她的懷裏,痛哭起來。

她摟著他撫摸他,一種母愛重又溫暖了他的心。

“快吃,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她把碗端到他嘴邊,喂給他吃。一種難以扼製的食欲,使他奪過碗,自己吃起來。

生活像日子一樣平平淡淡,沒啥高興的事也沒啥不高興的事。難得遇上誰家婚喪喜事,莊子都像過節一樣興奮一陣,給那寂寞無聊的生活增添一點刺激。

冬臘月打罷場的一天後晌,王麻子突然高興得碎娃娃似的,給馬拉西一巴掌:

“操,我們走西麵子去。蘇家五少爺娶媳婦,我們去賀喜!”

蘇家五少爺馬拉西見過,歲數不大,跟他大哥差不多,白白嫩嫩,在寺上當滿拉。他正準備去,王麻子叫他洗把臉:“洗去,看你那髒樣!”洗罷臉,王麻子又給他拉扯衣服拍打土。

沒有月亮。天越來越黑,而小道卻越來越亮。馬拉西在前,王麻子隨後。下溝過坎,走了很久很久,王麻子說:

“主人家快到了。”他們走到大柳樹下,又碰上幾個人。其中一個說:

“王哥,你咋這會兒才來呢?”

“早哩,走走走!”

王麻子領頭,一串人相跟上。一進街門,王麻子一夥就唱起了《恭喜歌》,一路唱一路朝裏走。院子裏吊著汽燈,雪亮雪亮,流水席開得紅紅火火。管事的忙往裏讓。

油香饊子涼菜熱菜擺一大桌,王麻子在馬拉西耳朵邊悄悄說:“這叫十三花,快吃!”馬拉西一邊點頭一邊使勁往嘴裏填肉。

吃完席,王麻子一夥人唱開了《宴席曲》,又唱《方四娘》《尕老漢》《豁老漢》,唱唱跳跳,扮鬼臉作怪相,滿院的人笑得捂肚子喊娘。一直鬧到多半晚才回。臨走,主人家還給王麻子散錢!

回家路上,王麻子分給馬拉西一個銀圓。他把這個硬硬的圓圓的東西死死攥在手裏,覺得自己發了財!他知道一個銀圓要買一袋糧食。唱花兒,耍耍笑笑有吃有喝還掙錢哩,他想。他最喜歡王麻子們唱的《豁老漢》:“請了個豁子拉頭口,豁子拉著頭口前頭走……饊饊子在嘴裏涮著哩,瓜子子囫圇咽著哩……”他覺得滑稽好笑,心裏默默地反複地唱著。王麻子聽他嘴裏嘟嘟囔嚷,問他:

“你在唱啥?”

“我啥也沒唱。”

“你會唱啥?”

“我會唱——呃——”

“唱給我聽聽。”

哈密州的梨瓜子,

克裏木的皮褂子;

一天穿,

一黑了蓋;

頭從領口裏冒出來,

一下雨,

毛朝外;

有了虱子掛在牆上曬,

沾上黃土索羅羅羅掉下來。

王麻子哈哈大笑:“我當你唱啥!的毛!”馬拉西說:“那你教我唱!”“花兒還用教,聽聽就會哩。”

三月下過一場透雨,山上山下變戲法似的一下有了綠意。三月雨貴如油。人們懸著的心踏實了下來。王麻子心勁上來了,他說今年一保準年成好,六月六蓮花山花兒會一定比往年熱鬧。他要上固原城去扯穿頭,不能像討吃要飯的讓人看不上眼。每年他都去,就隻有這麼個念想,好像他就為這個活著。他是漢民,沒人管他。他叫馬拉西獨個上山放羊,馬拉西低著頭不言傳。王麻子給他說寬心話:“咋也不咋的,順東川溝上去,到尻蛋子山踅回來,羊就吃飽了。”

畜牲到底是畜牲,它們沒有因馬拉西是個娃就不聽他調遣。它們隻要有個人吆喝,不論大人還是娃娃,是羊把式還是羊梢娃,它們就乖乖地隨上走。

種罷莊稼,田野裏連個人影也不見。天那麼高,山那麼空,他的心裏直發毛。他怕狼怕花豹怕鬼強盜怕丟了羊!滿山遍野都不對勁,好像都在鬼鬼祟祟要暗算他。他沒法,隻有求真主慈憫。他現時才發現,王麻子有一千個壞,有他沒他完全兩回子事。他倆一達慣了,沒有他還想他哩。王麻子漫花兒,滿世界都是他的聲音。聽到有人的聲音,就覺得這個世界是人的世界、活的世界。聽不到人的聲音,這個世界就死了。他衝著天衝著山大叫:

“啊——我——日——你——媽——”

聲音在山溝裏回蕩,很響很大,他感到一種振奮!

羊們抬起頭來四處張望,山野裏立時充滿了活勃生機。

他又叫了幾聲,覺得很無聊。他就漫起了花兒:“上去高山望平川……”

這是他第一次放開喉嚨在山裏漫花兒,他覺得氣不夠用,唱得磕磕巴巴,沒王麻子順溜、美氣。他認真地佩服起王麻子來。他回想王麻子那快快慢慢粗粗細細高高低低悠悠蕩蕩的味兒。他當山裏沒人,不想到對麵山上也有人漫起了花兒。開始倆是胡亂唱,一去一來倆對起來。一種爭強好勝的雄心使馬拉西也不甘示弱:

圓不過月亮方不過鬥,

十三省好不過蘭州,

麻不過花椒辣不過酒,

嚐到了花兒的甜頭。

黑叫驢有五條腿,

一條腿是充個數哩,

肘大的尕娃漫花兒,

胡騷情也幹球蛋哩。

尕尕黃鷹天上旋,

黑叫驢翻不過崾峴,

你別看我歲目尕,

三江四水也唱遍!

一來一往對答如流。馬拉西自己都驚奇哪來的靈氣。他勝利了,洋洋自得。這種誘惑在他心裏生根萌芽,使他有種躍躍欲試的衝動,孤獨、寂寞一掃而光。他想起王麻子唱的花兒:“男人有愁唱一場,女人有愁哭一場”“花兒不是寬心者唱,愁悶時解個心慌”。不知為啥,他想跟王麻子去蓮花山,心裏癢癢的。

這一天原本過得很逍遙,可後晌突然刮起了大風,滾滾黃沙鋪天蓋地,一時間天昏地黑,羊們慘叫著。他覺得世界的末日到了,趕忙朝西跪下向真主祈禱。隻見天邊火光一閃,轟隆隆山搖地動起來。他摔倒在地,不知發生了啥事。他不敢動,任沙土把自己埋起來。羊們的嚎叫離他越來越遠。他想這一切都是真主安排的,他不停地念主讚聖,祈求真主寬恕。

馬拉西睡了一覺醒來,又見天上有一個灰白灰白的太陽。他相信自己沒有死。他拍打身上的土,可是發現羊不見了,這才犯起愁來。他忽然想起王麻子說,刮大風羊會順著風跑。

到下風頭去找。

他一邊跑一邊喊羊。很遠很遠不見羊,他猶豫起來,琢磨是不是不對頭?他又想到羊頂風是沒法跑的,就再往前走。

一個山頭裂了條縫,一條深壑填平了,他嚇得目瞪口呆。他想一定是出了大事,像阿訇說的,真主把那不信教的人進行了懲治!隻有真主有這麼大的能耐!

現時他有一個強烈的念頭,那就是趕忙回莊子去看看。正打算朝回走,幾聲羊叫吸引了他。

在一片洪荒地上,他的羊都在那達。看看羊沒少,他抱著他的頭羊親。畜牲好像也通人性,用舌頭舔他的臉。

一進莊子,四處都是嚎哭聲。

房倒、窯塌、人死,亂成一片。

長工們都活著,馬拉西問放牛的老田咋回事,老田說:“地震了!”馬拉西說:“是地搖晃嗎?”老田點點頭。

馬拉西回想那一陣,感到一種無窮的後怕。

莊子裏死了幾十口子人,因為那正是吃晌午飯的時候。不過四爺家好好的,他們住的是立木瓦房,隻是院牆倒了一個豁口。第二天,墳地裏白花花一片,都是送埋體的。馬拉西沒去,他不知該送誰好,他照放他的羊。第三天,大姐告訴他,他家裏人都壓死了。他想到他娘他哥再見不上了就痛哭起來。他要回,大姐說回去也沒用,整個莊子都埋嚴了。大姐流著淚,叫他痛痛快快哭一場。

十歲的馬拉西成了孤兒,十歲的馬拉西經曆了一場毀滅性的地震。一想起地震,他就不寒而栗。太可怕了。

山裏人野灘裏的草一樣皮實,不用誰管,不用誰心疼,不用誰特別的關心和照料,隻要有口水有口飯馬拉西就愣長個,眼看著跟吹氣一樣的竄了起來,像他大大一樣,人高馬大壯壯實實。

十三歲的馬拉西成了地地道道的羊把式,再不是隨在羊尾的羊梢娃了。家裏人死後,他難過了一陣子,後來也就慢慢地淡忘了,倒落了個無牽無掛,每天除了放羊就是唱花兒。地震那回,人們的嚎哭和他自己失掉親人的悲哀,使他唱的花兒有了一種說不出的苦味。有時他唱去唱來唱得自己都哭了。那是一種誘惑也是一種享受,不唱心裏憋得慌,不唱渾身不自在。他喜歡在山野裏大聲唱時,看到他的花兒遠去,一直飄到藍天的邊緣,心裏就特別的舒展、痛快!

他幾乎是啥都不想的,他沒有啥犯愁的事。然而日怪得很,現時他總想著女人,看她們的臉,看她們的奶,看她們的尻蛋子,那些凸起的地方使他揪心扯肺,永遠看不夠想不完。有時看得大姐臉紅脖子粗。她問:“你幹啥?”他就憨憨地一笑,不好意思羞羞地跑開。

他覺得自己入了魔得了病。

“咋話了,病了?”王麻子問。

“不!”

“那是咋了?”

“不咋。”

哼,瞞不過我,想婦人哩!

“胡說哩!”

“驢日的,我見你在灶房望著她就眼發直!”

“你那張嘴幹淨些!”

“羞啥?日你媽,我像你這麼大大子在蓮花山就睡過幾個女人了。”

“哄人。”

“哄你我是驢!”

“睡子,你個老賊怕是想女人了。”

“我想,我每晚夕都想。唉,快了,六月六。”

“你老賊不得好死。”

“好死賴死都一個死,人活著一是吃肚子,再就是跟女人睡。日他媽,還圖個啥,你說呢!”

馬拉西不吱聲了,他覺得王麻子說得對對的。他覺得大人和娃娃的區別:娃娃隻是個吃,大人除了吃還要女人,多了個磨難!他羨慕起蘇家五少爺來,別有錢十四上娶媳婦,十五上娃娃都抱上了。他又挨個想他見到的俊氣的女人,想得頭疼疼的。他又勸自己,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隻要是個女的就成!莊子東頭有個傻女子,瓜子臉,成天破衣爛衫,那肉可是白白嫩嫩,好幾回衝我笑,她保準是那意思!

他把手伸到了胯襠裏……

馬拉西趴在炕上,大姐給塗王麻子打固原城買來了藥。滿窯裏綠頭蒼蠅繞著他飛轉,咋轟也轟不開。蒼蠅不叮人,嗡嗡嗡煩人。大姐手不停的揮舞牛尾巴蠅刷子,心疼地勸說他:“拉西,你好生聽我說,往後燙嘴的不敢吃、燙手的不敢拿,要知事哩。你不是碎娃娃了。你說你去蓮花山幹啥,吃飽了撐的慌?你咋能和王麻子比,別是大教人。你看這背花揭的個挖苦!唉,聽話,嗬!那天可把我嚇壞了,往後再不敢……”

馬拉西不吱聲。眼下,疼得勁不那麼大了,他在想自己的心意:誰他媽嘴長到阿訇爺那達給爺點的眼藥呢,害爺挨揭一次背花。尋著非拿刀子捅他狗日的不可!壞得流膿哩。王麻子原證,在蓮花山我可是把白帽帽抴在衣兜裏,沒說我是回回呀。真主嗬,他們的手咋這麼狠這麼毒,往死裏打人哩,罵我是卡非勒冤枉人哩。他恨莊子裏所有的人,他們沒一個幫他說句好話,都罵他是活該,看他的熱鬧!馬拉西發誓地嘟噥了一句:

“好了,明天還去蓮花山,這地界爺不站了!”

“啊——真主,你咋是這麼個倔驢呢?蓮花山就那麼好嗎?”“好得勁大哩!”

“好你也別去了,那不是教門人去的去處。”

馬拉西不和她爭,他又想起蓮花山日日夜夜,那才是活人的世界,那紅火的場麵那熱鬧的勁頭那花兒唱得個美氣,再古板的人也要吼幾嗓子。人把啥都忘了,誰也不管誰,無憂無愁逍遙自在,想咋唱就咋唱,想和誰耍就和誰耍,人像牲口一樣灑脫!那晚夕,他見樹林裏一雙白白的肉身子像雲在飄,心裏癢得齁齁的。他問王麻子,王麻子說:“傻婊子養的娃,來這達幹啥?你就沒扒別衣服解褲帶?”“我不敢!”“傻。女人就日怪,她想和你來,她不言傳,等你先動手,半推半就就成哩!”馬拉西這才開了竅,頭幾天算荒廢了時日。末尾那小女子,哪達人他都沒問,伸手就要摟她,那身子暖暖的滑滑的軟軟的真舒坦……

他覺得背上傷口癢癢難受,他叫她給他搔搔。她輕輕地撫摸著傷口,一種麻酥酥的感覺直往心裏鑽,一種女人身上的香味直往心裏鑽,他伸手拉她的胳膊,圓圓的瓷瓷的。

“幹啥?”

“說個悄悄話!”

她湊近他。他猛猛地把她搬倒壓在炕上,親她啃她咬她摸她的奶,她掙紮著喊著:“使不得使不得……”漸漸她也像是瘋了……

他興衝衝地又惹了個不痛快,耍起來女人比男人更張狂。他覺得自己又遇上了魔鬼。他罵自己:“畜牲,她比我娘還大一歲啊!”他後悔,他羞得無地自容!

後來,他再不敢正眼看她。他總想躲著她。但躲不脫,她叫他幫磨麵、叫他拿柴、叫他提水、叫他拉風箱,沒完沒了的事,沒空就往身上拉。他沒事了她拽著他不饒或者摟得他上不來氣。每回回鬧完,他都疲疲的乏乏的昏昏沉沉。一次王麻子講狐狸精的故事,馬拉西更著了慌:她一準就是狐狸精,非把自己吸幹不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王麻子說。他怯她,見了就犯怵。

他想逃。但往哪逃?到處兵慌馬亂!

幸好,解放軍救了他。

一解放,四爺家大少爺在蘭州當了大官,一家搬城裏去了。臨走給下人些錢,叫各自方便。王麻子回河州老家,紅軍老田當了村長,馬拉西無家可回,投奔舅舅家去楊家窪子。離她遠遠的再不見她,他想。

冤家路窄。沒想到多年以後又在水庫工地上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