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我的書,認認真真小心謹慎,生怕先生說我不規矩,說我不乖。每天六首,我都給先生好好地背。幺叔和癩痢頭隻規矩一會兒,就用眼睛和腳說起話來,一時笑,一時用腳踢,你踢我我踢你,有時踢在我腿上。先生總是戴著眼鏡在看他的書,有時倒背著手在學生中間來回走走,更多的時候是用戒法拍打桌子:“讀讀讀!”於是我們就讀得大聲點,精神些。
讀書是蠻難過的,日子一天覺得特別的長,實話說,不比做事輕鬆,當然更沒有放牛下湖好玩。
幺叔是個猴子屁股,坐一會他就在木凳子上扭來扭去,他想打瞌睡又怕先生看見。正巧神了,他看先生,先生也正看他。先生以為他要背書:“馬積德,上來背!”馬積德是幺叔的學名,是為上學專門取的。四句話,他隻背出來一句:“頭懸梁頭懸梁頭懸梁頭懸梁……”先生用書抽他的腦殼:“頭個鬼,下去讀!”
戒法有兩個,一長一短,都是紅木做的,放在先生的桌子上。誰要上茅廁解溲就拿戒法壓在自己的書上,解大溲拿長的,解小溲拿短的。幺叔和癩痢頭時常一起出去,一出去半天不回來。旁的學生急了,隻好向先生告假。一回兩回,先生盯上了他們。
幺叔把戒法一壓到書上,先生就注意了癩痢頭。癩痢頭使勁讀書,裝得特別規矩。幺叔蒙在鼓裏,他叫癩痢頭:“走!”癩痢頭不理他,幺叔又用腳踢他:“走嘛!”癩痢頭這才回了一句:“你去,我不急!”
幺叔頭腳出去,先生後腳跟上。屁大的工夫,幺叔就被先生揪著耳朵提了回來:“一點點鬼東西,還想哄人。把手伸出來!”
先生抓住幺叔三個指頭尖,“啪啪啪”三下,幺叔的眼皮眨了三下。回到座位上,幺叔對著又紅又腫的手板使勁吹氣。癩痢頭說:“叫你不要去你偏不聽。用硯盤冰一冰!”他把硯盤放在幺叔手上,“麼樣?好些吧?”幺叔點了點頭。
這以後,幺叔差不多天天都挨打,不是打手板就是打屁股。
他對先生的那塊竹板恨透了。
不知誰家過喜事接先生去寫對子。這是常有的事。寫完對子免不了喝兩盅酒,一去就是半天。先生走時交待“自己讀”“守規矩”。先生一走,學堂裏就造了反。讀《詩經》的大學生走到先生的位置上,拿戒法拍了兩下:
“誰有本事到柏樹上把八哥掏下來,我給他一支大楷筆。”
“掏是可以掏,要幾個都可以,隻是我不要筆,要那麼多筆搞麼事。”幺叔說。
“你說你要麼事吧。”大學生說。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買五塊鍋盔,老子給你爬一趟!”幺叔說得很幹脆。
“你才苕哩,五塊鍋盔才幾個屌錢!”癩痢頭說。
“鍋盔飽肚子,筆能吃嗎?”幺叔說。
“五塊就五塊,男子漢大丈夫。你朝地上吐唾涏!”大學生說。
“呸。”幺叔吐了,“笑話,馬老幺說話算話。”
末尾大學生們又加了一條,說先生曉得了打家夥不許咬旁人。幺叔也答應了:“好漢做事好漢當!”
抬頭望得帽子落。記得那棵樹總有五丈高。
我們都跟在幺叔後麵走到柏樹下。幺叔脫下鞋來,朝手板心吐了兩口涎水,先兩手抱樹,再把身子一虯,兩腳心夾緊樹,一躥一躥像猴子爬樹,很快。
大家都盯著看,上街買東西的人們也有的停下腳步過來看熱鬧,人越來越多。
“個雜種,膽子真大!”
“長大非當大花強盜不可!”
“先生也不管,上麼子學?!”
爬到一半,兩隻老八哥開始亂飛亂叫,幺叔越往上爬,它們叫得越凶。
八哥衝向幺叔,啄他的腦殼。幺叔用手招架,我們叫他當心,把樹枝抓牢。
一到窩邊,幺叔就喊:
“掏他的姆媽,就一對!”
“隻把公的捉下來,母的不要!”大學生朝上喊。
“曉得,用不著你教。快買鍋盔去!”
八哥捉下來,五塊鍋盔到了手。幺叔給我和癩痢頭一人一塊,他自己吃了三塊。
裏三層外三層像耍獅子一樣圍著大學生的桌子看八哥:絨毛灰白色,翅膀和尾巴上才長了幾根粗毛,眼睛發綠,一叫一個大黃嘴,站不起來。我看不出有麼子特別,他們越吹越神乎。不知麼子時候先生回來了,誰也沒有發現。先生拿板子一頓亂砍:
“反了!反了!跑麼子,你們還了得……”
我們都跑回自己的座位上,大氣不敢出。先生兩手撐在桌子上喘粗氣。學堂裏靜得要出鬼。八哥陡地奓著大黃嘴,“唧唧唧”地叫起來。先生喘勻了氣,走到桌子中間空地上:
“誰上的樹?”
沒人吱聲。八哥又叫起來。先生慢慢走到大學生跟前,他以為先生要捉八哥,忙用手去護。先生舉起板子就砍。那個大學生抱著胳膊哭起來:“不是我,不是我,是他!”他指著幺叔。
“搬板凳來!”先生命令幺叔。
幺叔曉得先生的意思,他噘著嘴哭喪著臉,無可奈何地把板凳搬到先生麵前,自動趴好。先生挽了挽袖子:
“一點子鬼東西,這麼淘,這麼拐,這麼不聽話。我看你還拐不拐,拐不拐拐不拐拐不拐……”一共十大板,幺叔緊緊咬住牙巴骨。
這一頓打得慘。
幺叔好些天坐不好、睡不好。婆婆說該打,姆媽說先生狠心,大大不作聲。
好些天,學堂裏沒有一個不規矩的,而且背書都比往常好。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好些天附近街上鄉下到處在傳幺叔挨打的事,說先生好,管得嚴,管教有方。學堂裏又添了幾個新學生。說幺叔拐,幺叔淘氣,不是好東西,叫娃們少跟幺叔玩。本來幺叔的臉皮就薄,不願見人叫人,平時找別人借東西還東西總是我去。這時壞名聲越大他越是不敢見人。
他低著頭走路,誰也不理。
我姆媽說幺叔懂事了,我婆婆說他是裝的。
我覺得幺叔可憐:拐是不拐了,可是精神沒有了,活氣沒有了!
兩季學下來,我換了兩本書:《朱子治家格言》《增廣賢文》。幺叔一本《三字經》沒讀完。書前頭、後麵少了好幾頁,四個角翻卷得像破荷葉。我大大說:“老幺,你是在讀書還是在吃書?讀書要專心,不能光隻嘴裏念,要往心裏去!”他不點頭不搖頭也不強嘴。放學回家,他搶著幫我姆媽做事,我姆媽不讓他做:“我的爺爺,您去讀您的書寫您的字,我不要您幫忙,您少挨點打比麼子都強!”家裏的忙幫不上,他幫歪腦殼婆婆子織網。一學就會,織得又快又好,歪腦殼爹爹說:“幺巴子,好娃兒,跟我學打魚,比他媽麼子都強。湖是個聚寶盆,要麼子有麼子。跟那個黴氣雜種讀哪樣書,瘋瘋顛顛搖頭晃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他和蔡先生是本家,按家譜他還長一輩,蔡先生該叫他叔。
幺叔上學雖然很勉強,但他還是不敢不去。他不過是歪腦殼的幹兒子,歪腦殼畢竟做不了主。結果是老天救了他的命:沒幾天,中穀正灌漿低頭的時候,東荊河堤倒了裏把路長的口,一天一夜,大水就到了街頭上。我們灣裏家家戶戶都上了水,我們家足有兩尺深。我大大把所有的門板卸下來搭跳板,把值錢的東西吊到房梁上。
滿世界都是水,白晃晃一片。上街買鹽打油,都要搭歪腦殼爹爹的船。隻有他像過年一樣快活,駕著船在灣子裏串來串去,下卡子下絲網,隨隨便便魚就到了手,好像魚們等著他似的。天天陰雨連綿,幺叔穿著蓑衣幫歪腦殼爹爹撐船。歪腦殼爹爹把大魚拿去賣,小魚給幺叔拿回來。我也要去,他們不要我。我大大教我釣魚。他把我姆媽的針在燈上燒紅,用剪子夾住彎成鉤,係上絲線,掛上米飯釣鱉子魚。這種魚在水麵上成群結夥躥來躥去,箭一般快,很好釣。鉤一甩到,它們叨著就跑,一提一個。我姆媽說:“這才有趣呢!”我記得天天頓頓吃魚,吃不完用鹽醃了曬,一串串掛在屋簷上。除了我大大、幺叔和婆婆,我們妹妹和我姆媽都吃傷了,吃怕了。
淹水有淹水的好處,可以不做事,可以一家人在一起親親熱熱。我大大給我們講武鬆孫悟空,我婆婆給我們講古話、講鬼,講得我們躲沒處躲藏沒處藏。還有一首《小女婿》的歌我還記得幾句:
鴉鵲子喳幾喳,
老鴰子哇幾哇;
人家的女婿多麼子大,
我的女婿一丁嘎……
她一邊唱一邊衝著我的姐姐妹妹笑,笑得她們捂著臉,罵她“死老婆婆說醜話”。
那年淹了兩次水,中穀、末穀、棉花都沒收。
十月,解放軍來了。一色的灰布褲褂,在門口過了三天三夜。我們在門縫裏偷偷看,誰也不敢出去。
聽說他們要打漢口。
解放軍隻過了過,沒放一槍,黃衛軍就溜了。接著是鬧土匪。每天夜晚砸門搶人,灣子裏人們惶惶不安。我姆媽嚇得把金耳環銀簪子都埋了起來。
有人說解放軍就是賀胡子的四老板。我大大說不像,四老板隻有長矛大刀漢陽造。這些人長槍、短槍、機關槍、盒子槍、迫擊炮、騾子馬都有,比王敬哉的128師還威武。沒幾天,蔡先生的兄弟從漢口跑生意回來,說解放軍在沙湖搶船,把人往河裏推,“共產共妻”,他把一船貨丟了才撿回一條命!
老百姓提心吊膽。
冬天特別冷,河裏湖裏都結了冰。冰很厚,厚得可以走人、推車。大人都愁眉不展,脾氣很壞。整個臘月沒有一點過年的意思。我記得三天年一過,我們家就開始吃粥。一天兩餐都是粥,而且越喝越稀。菜也沒有,萊都凍死了。鍋很大,要裝一桶水。一天到黑沒旁的事,光等兩餐飯。鍋一開,幺叔和我們姊妹就眼巴巴地圍著鍋看。飯煮好,我姆媽先用海碗給我大大撈碗稠的,剩下的給我們舀,最後是婆婆和姆媽的。
幺叔不爭氣,喝完粥時常夜晚尿床,害得我婆婆總曬被窩、墊絮、換鋪草。
我姆媽勸幺叔說:“你往後晚上少吃些。”幺叔點頭。
這可真要了他的命。
我姆媽給他用中號碗稠些的撈一碗,他吹口氣的工夫就吃完了,他死死盯著我小妹,小妹一說不吃了,他就趕忙接在手:“把我!”
一天兩天,三天五天,幺叔簡直餓病了。他纏著我姆媽:“嫂子,再給一點點,吃了我今晚不睡,我坐在堂屋裏。”我姆媽流著眼淚,再給他盛一碗。
熬過開春,出了幾天大日頭,冰化了,天慢慢暖和起來。
村鄉政府組織人到東荊河去築堤,每人每天掙五升米。大大在堤上吃兩升,三升帶回家。這樣家裏也算有了點指望,粥也稠了些。
灣子裏正經勞力都上了堤,姑娘、媳婦都下湖挖野藕抓菱角。我姆媽說要下湖,幺叔哭了,他跪在我姆媽麵前不讓她去:“你不能去,我不許你去。要去我去,我會挖,我不吃你們的白食!”
我姆媽、我婆婆都哭了。
幺叔就這樣扛一把鐵鍬和籃子走了。
整整一天,家裏空空落落的。我姆媽唉聲歎氣,老叫我出去看看。我婆婆說:“他也不小了,是該幫家裏做點事。”平時都覺得幺叔討厭,嫌他,隻有這一天家裏人才覺得離不開他缺不了他。後半天,我和姐姐輪流到灣子頭上去看,婆婆、姆媽等在門口。小妹也說:“幺叔還不回來!”飯也吃得不香,好像都不餓。
天快黑的時候,幺叔糊成個泥人高高興興回來了,把籃子舉得高高的:“姆媽、嫂子,我回來了。”
“個砍腦殼的,發了財了。”婆婆笑著說。
“哎喲,我的爺爺,你這藕麼樣吃得下啊!餓不餓?凍不凍?”我姆媽給他擦臉。
“不餓,你看黃牯腦殼我都吃了!”幺叔說。
的確,藕黃腦殼一個也不剩,我以為婆婆會打幺叔罵幺叔,婆婆卻笑著說:“是的,吃,你是向來不吃虧的。”春叔和桂兒娘娘也來看,桂兒娘娘說:
“挖這麼多!”
“不多不多。下頭癩痢頭才挖得多。個雜種,拿都拿不動。心枯得很。”
“好挖嗎?”春叔問。
“深得很,有齊胸深的有齊腰深的。順著荷杆往下挖,挖呀挖呀,找不著了。有時你以為往東它卻往西,你以為往西它又偏偏往東。把人躁的!”
“好了好了,回,快回!”我姆媽催他。
我們前呼後擁把幺叔接進屋。我姐姐端熱水讓他洗臉洗腳,我姆媽重舀半升米又摻些藕給他悶飯,並且放些鹽和油。
熱氣從鍋蓋縫裏往外冒,滿屋裏飄著藕香,饞死人的。
這回輪到我們眼巴巴地望著幺叔吃。一碗一碗,他連頭都不抬,好像連氣都不喘。我姆媽說:“你慢點吃,鍋裏都是你的!”我偷偷往肚子裏咽涎水,小妹舌頭伸得長長的舔嘴唇。我婆婆問他能吃完嗎?他說還有也能吃完,最後連鍋巴都鏟給他了。
第二天,我要跟幺叔去。幺叔說:“你不要去,那不是好玩的。個雜種,一陷到大腿,拔都拔不出來!”我婆婆也不許我去,說湖裏有水鬼——依布利斯,抓住你不放的。
幺叔的藕越挖越多,家裏誰也不再擔驚受怕。我記得,好藕吃了,把剩下的後把子磨成藕粉。那是世界上最好最純的藕粉,衝出來紫黑色,非常透明。
幺叔明顯的瘦了。
歪腦殼爹爹叫幺叔跟他們的船抓菱角,說那不用下水,人輕省點。他用麻繩給他做了個耙子。我要去,我婆婆也幫我說好話,他們才答應。我姆媽給我們做藕餅,用荷葉包成兩包,大包是幺叔的,小包是我的。
湖灘都退出來了,烏黑的漬泥上是螞蟻般挖野藕的人們。一堆堆翻上來的漬泥,像義塚一樣。湖溝裏有點水,剛夠小船走。歪腦殼爹爹撐著船,一篙一篙,撐得很快。沒有風沒有雲,天氣蠻暖和。我問:“天邊上是不是漢口?”歪腦殼爹爹說:“哪裏會是漢口?漢口?離漢口三百六十裏,那不過才五十裏。”
這給我印象很深:到老都記得我們的湖是五十裏寬,或者說,它的直徑是二十五公裏!
我們先幫歪腦殼爹爹收卡子。爹爹收,幺叔撐船,我把卡子盤好。爹爹碰到魚,慢慢拉到跟前,不讓魚出水,用漏子一抄,把魚連卡子一起撈上來。不然,魚一強,調頭就跑了。
船艙裏的魚活蹦亂跳,爹爹還不滿意。“操它們祖宗,盡是小鯽卡子!”幺叔拿起一尺多長的大鯽魚說:“這條喜頭不錯,給我煮碗湯喝!”歪腦殼爹爹說:“個雜種,隻怕你還沒長那個牙齒哩!”幺叔認真地張嘴給他看:“我的牙都長齊了。”爹爹說:“那不是吃魚的牙,那是吃糠的牙!”幺叔臊得朝水裏吐了一口涎水。
菱角蠻好抓的,有力氣就好。把耙子按到湖底,用力推、拉,菱角尖有倒刺,碰到麻繩就掛上了,拖不動了提上來,用兩塊竹片夾住上下一捋,菱角就掉到船艙裏。
在我們家鄉,人們對讀書人是很尊敬很仰慕的,老遠見著就喊某先生。這些人穿長袍戴禮帽,做客時坐上首席,一年四季吃香的喝辣的,風不吹雨不打,光宗耀祖,神氣活現。我婆婆說:“你看人家蔡先生,出門不是轎子就是馬,一個字可以救人一命,一個字也可以害人一命。不要跟你幺叔學,別看他現在吃的好,日後有他的罪受!”
從挖野藕開始,幺叔就成了我們家的又一個頂梁柱。我大大挑的擔子他都能挑起來走幾步。身子越來越壯,力氣越來越大。我想,他是吃的好!他和我大大吃的一樣的飲食!我想跟他一樣,但是不能,我吃不能吃,做也不能做。我的自卑感大概就從那時開始,一直到現在都很怯懦很脆弱,缺乏競爭意識,總是看旁人的眼色,隨波逐流。
裏裏外外除了我婆婆,誰都不喜歡我。我使勁拍歪腦殼爹爹的馬屁,他還是喜歡幺叔,說幺叔拐是拐,但做事麻利,不怕苦,勤快,說我奸猾,舍不得出力。我覺得很冤枉:我從未使過他的壞,幺叔還老使他的壞,可他偏喜歡幺叔。
歪腦殼爹爹是個怪人,老喜歡跟人抬杠,說反話。土改前不久,一天大早,縣武裝部來了三個人把蔡先生拖到義塚槍斃了。街上貼了張門板大的布告,用紅筆勾了,字寫得龍飛鳳舞,說他在洪湖殺害新四軍,有三條人命,罪大惡極!家鄉人都不信,說他知書達理,為人和氣,不會做那種事。隻有歪腦殼爹爹說,隻有讀書人才心眼壞,殺人不見血,把你哄得賣了你都不曉得。
人死如燈滅。蔡先生死了就死了,灣裏人說了一陣也就過去了。政府在街上辦起官學——紅廟回民小學,我大大仍堅持送我和幺叔去上學,說總比在家裏野強。幺叔找了好些理由不肯上學,當中最主要的一條是土改分了五畝田,加上原先七畝田,我大大一個人顧不過來,築堤、種田,一個人兩頭扯。我婆婆一聽幺叔的話,馬上又可憐起我大大來:“我說,我們這個家也的確供不起兩個人上學,把齋兒一個人送去,幺巴子留在屋裏幫你做事。”
幺叔蠻得意,他朝我鬼笑。
“我也幫助家裏做事。”我說。
“要送兩個都送去,要不送兩個都不送,免得外人說閑話,罵當哥哥的做嫂子的偏心!”我姆媽這麼一說,我大大也沒了主意,半天他才說:“那好,明日早上兩人都跟我到城裏去賣蘿卜。”
城裏就是縣城,離家十五裏,算是頂熱鬧頂大的地方了,還有電燈電話。我倆喜得蹦了起來。
清真寺禮邦布達的時候,大大把我們叫了起來,幺叔揉著眼睛說:“這麼早!”我大大說:“做強盜都遲了。”
我們一人用兩個籃子裝蘿卜,幺叔三十斤我二十斤。我一試覺得蠻輕,覺得我大大太小看我了。
我大大在前,桑樹扁擔悠悠的一上一下,走得很快,我和幺叔緊緊跟在後頭。出灣子上堤,一擺大路。我覺得輕省得不費吹灰之力,我趕過幺叔,差不多和大大平行。我一肩挑了三裏路,覺得擔子重起來。換了幾次肩,又挑了裏把路,就想歇一會兒,剛好我大大在橋頭歇下來,於是我們在小河裏洗了臉。
我總覺得是歇壞了,歇過以後反倒沒有了力氣,總覺得要換肩。擔子越來越重,好像有人在故意使壞。剛換這個肩,馬上又覺得要換那個肩,兩個肩來回換,肩膀火燒火燎的疼。路也不平了,步子也亂了,跟大大、幺叔的距離越拖越遠。這時我想起婆婆的話:逼到難處求真主襄助!我默默地念清真言:“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的欽差……”一遍一遍地念,是覺得好多了。可是又走了兩裏路,咬牙、發狠、求主都不靈了,隻盼我大大和幺叔歇下來在前麵等我。我大大開始給我減輕重量。一次又一次,可我仍不覺得擔子輕。我覺得他們歇得太少,時間太短,我自己個自休歇。到城裏的時候,我才猛地發現我幾乎是挑的一對空籃子。我羞得無地自容,我鑽到一條巷子背後哭了,覺得很委曲。我恨自己不爭氣,恨那段路太長,恨扁擔太硬,恨我姆媽把我生得太弱,恨……
這次的一哭對我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使我作出了自己的人生選擇:我不能吃這碗飯,這太辛苦了。
“我要讀書!”我自己對自己發誓。
從城裏回到家,我像打敗了的公雞,狼狽不堪,抬不起頭。我的自尊心、自信心,我的臉麵,通通被撕掉了。這種陰影像烏雲籠罩著全家。飯桌上我大大鄭重其事地問我和幺叔:“你們想想,到底是上學讀書還是在家做事。”我不假思索地說:“我去上學。”大大又問幺叔:“你呢?”幺叔說:“我不上學,我在家做事。”大大又說:“你不怕吃苦遭罪?”幺叔說:“遭麼子罪,土改了,貧雇農翻身……”沒等幺叔說完,我大大就搶白他:“翻身!你睡到床上去翻身。農民要翻身,隻有去讀書,不讀書是翻不了身的。”我幺叔並不怕他:“我的事,不用您管,上刀山下火海,我自己挑的。”大大很氣:“你不讀書,你去當大花強盜,看政府不把你抓起來改造!”幺叔說:“搗他的姆媽,讀書比改造還不好過!”
我和幺叔就這樣分道揚鑣了。
後來又淹過幾次水,但都沒有影響我們上學。水一退,學校就開課了。家裏的生活也不好不壞過得去。除了政府發救濟糧救濟款外,就靠幺叔在湖裏挖藕抓菱角撈魚,而且吃不完還拿到街上去賣,所以我們家日子反比旁人好過些。
我在學校裏很用功,很聽話,成績很好,可是灣子裏大人娃娃都看不起我,他們嫌我沒力氣,做事笨,不中用。我姆媽很傷心。他們越是看不起我,我越拚命讀書。這點隻有我大大滿意。我記得到城裏考中學的時候,我在全縣考了第三名。那算沔陽最好最大最高等的學校,老師都是全縣有名望的。我更忘不了的是考中學的作文題目《我的故鄉》。我寫了我們的湖,把我幾次下湖的感想感情都寫了出來。我把湖比做母親,她發怒的的時候,波浪滔天,她平靜的時候和藹可親,但她不論脾氣如何,她都無私地養育著我們。我還把歪腦殼爹爹那句“聚寶盆”的話也寫了進去。開學第一堂課,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點到我的名字時,我站起來答應:“有!”他深情地打量著我:“你就是馬名齋?你的作文寫得不錯,蠻有味!”全班三十九雙眼睛盯著我:那不是鄙視,不是嫉妒,而是一種羨慕,一種崇敬。我受寵若驚。我知道我尖嘴猴腮矮小瘦弱其貌不揚。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人除了相貌之外還有更能驕傲於人的東西,那就是人的本領和才華!我要說,我後來之所以成為一名作家,我要感謝我的語文老師,感謝那刹那間的快感給予我的永遠的衝動與誘惑!
我的高中是在荊州讀的。荊州是個古老古怪的文化名城。我總覺得劉備、諸葛亮還活著,他們在朝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