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我家鄉的父老兄弟。
——題記
思鄉,是一種衰老的表現。
我可是衰老了,卻不思鄉。也許家鄉沒有我的初戀,所以我也沒有那麼多的牽腸掛肚。
我的家鄉沔陽,在江漢平原上,乃湖沼之地。記得我小小的時候,騎在婆婆的大腿上,她拉著我的小手,一邊前後搖一邊教我唱:
沙湖沔陽州,
十年九不收;
倘若收一年,
狗子不吃鍋巴粥!
祖孫倆一遍一遍地唱,反反複複地唱,沒完沒了地唱,唱得我其樂無窮,唱得我刻骨銘心!
但是,到現在為止,我也搞不清楚這首沔陽民謠是褒是貶,是歌頌還是詛咒,是揶揄還是嘲弄!
家鄉留給我的回憶是辛酸而痛苦的。
每當我想起我的家鄉,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幺叔。一想到我的幺叔,我又自然而然地把他和“饕餮”二字聯係起來。於是我就覺得很內疚很慚愧。
幺叔比我大三歲。婆婆生他時已經四十九歲了。他生下來就沒有“媽媽”吃,他就和我姐倆吃我姆媽的“媽媽”。姐姐不吃了,他又和我倆吃。我不吃了,他還吃,一直吃到七歲半。記得我兩歲的時候,我的家家爹爹死了,我姆媽不能帶兩個娃兒去。我幺叔哭著喊著要去,他說他不要人背,也不要人抱,他自己會走;說送埋體有硬米飯吃……我一聽死人就嚇得直往婆婆的懷裏躲。
我看見我姆媽是換上她的陰丹士林衣服帶著幺叔去的。她回來後,我就再也不要吃“媽媽”了。我成了我們家的乖娃兒。而輪到我的幺叔隔“媽媽”,那可真費了大周折。我記得他好大好大了,我姆媽坐在凳子上,他站在我姆媽懷裏吃,吃得咕咕的響,吃得滿頭大汗,嘴裏含著一個“媽媽”,手裏捏著另一個“媽媽”,生怕別人搶似的,樣子又饞又醜。我婆婆總罵:“砍腦殼的,餓死鬼轉胎!”我和姐姐羞他“不講臉”,羞他“大肚憨”,羞他“好吃佬賣燈草”!他不在乎,你說你的我吃我的。有時把我惹躁了,我就不許他吃,我說:“不許你吃,這是我的姆媽!”他說:“我偏要吃,這是我的姆媽!”大家哈哈大笑。我記得最後為了給他斷掉奶,我姆媽在“媽媽”頭上抹萬金油抹魚膽他才不吃了。
幺叔長得像石滾一樣壯,力氣大得很也拐得很。隔壁春叔比他大,絆跤絆不過他,被他一甩一個跟頭。灣子裏的人說,幺叔“媽媽”吃得足,“媽媽”養人!我總像尾巴一樣喜歡跟幺叔玩,他爬牆上樹給我捉八哥掏麻雀,領我打鼓泅摸魚,我們到處瘋到處玩到處害人。有時我怕,幺叔就說:“搗他的姆媽,你怕麼事,挨打挨罵我兜了!”他一拍胸我又跟他走。
我們家有頭黃沙牛。幺叔喜歡放牛。
幺叔牽著黃牛,我跟在後頭。走到灣子頭上,幺叔說:“齋兒,你回去,今天我們要下湖去放。”“我不回。”他說:“遠得很!”我說:“我不怕遠!”
“我告你婆婆去!”春叔說。
“你告去,我不怕!”我說。
春叔家的水牯在地上操土,像耕田一樣,一對角直直的有一條扁擔長,眼睛血紅血紅,凶得很,我很害怕。春叔把牛拉過來嚇我,我直往後退。
“我日你姆媽,嚇著了他。”幺叔罵他。
“搗你姆媽,哪麼樣辦?”春叔說。
“嗨,讓他去吧!”幺叔說。
黃沙不許人騎。春叔說三人都騎在水牯上。
春叔把撇繩一頓,水牯抬起頭來,春叔喊:
“遞角!”水牯低下頭一偏,正好把角擱在了春叔的腳邊。春叔左腳踩在牛角上,手扒著牛肩,又一聲喊:“送!”水牯乖乖地把頭猛往上抬,他趁機往上一猴就爬上了背,再調頭騎好。
幺叔又給我做樣子:
“遞角!”
“送!”
幺叔也上去了。
“你們騎,我牽黃牛跟在後頭走。”我說,“三人騎把牛壓壞了。”
“不怕,你上來。”春叔說。
“我怕跌下來。”我隻好說實話。
幺叔在牛背上走一個來回,又蹦了兩下:“牛背上平展展的,像大路!”我牽著黃牛往前走,我不理他們。
春叔嘲笑我:
“哈哈,日你姆媽,小屁眼子啊,小屁眼子啊!”
“就是個小屁眼子!”幺叔說。
“哪個小屁眼子,你們才小屁眼子!”我說。
“好,大屁眼子你上來!”他們說。
“上就上!”我說。
我把黃牛交給春叔,心怦怦直跳:
“遞角!”
“送!”
我沒趕上那股勁,幺叔拉我一把才上去。
我們仨騎在牛背上,朝湖邊走。
芝麻田過了,棉花田過了,高粱黃豆田過了,走到秧田邊時,我陡然發現遠處紅紅的一片,好看極了,我問:
“遠處是麼事?”
“憨雜種,蓮花都不曉得!”春叔說。
“蓮花是白的。”我說。
“家藕才是白花,那是野藕。”春叔說。
“有蓮蓬嗎?”我問。
“多得是!”
中穀黃了,末穀長攏了行。
“幺巴子,隻怕今年年成好!”春叔說。幺巴子是幺叔的名字。
“年成好有飽飯吃。”幺叔說。
“一吃飽飯你的雞巴就硬了吧!”
“你個雜種才硬了哩!”
“我摸摸看!”
“我搗你的姆媽,別鬧別鬧……”
他們倆在後麵逗,我盡量往前匍,離他們遠些。忽然,“撲通”兩聲,他倆掉進了秧田裏。
我騎在牛背上蠻逍遙蠻自在的,一搖一晃我已經不害怕了。忽然,我的牛不走了,“嗯嗬嗯嗬”叫著調轉頭,接著就跑了起來,把春叔、幺叔、黃牛都擠到秧田裏。我不知道出了麼子事。春叔使勁地喊:“齋兒,快溜下來!快溜下來……”我手忙腳亂,也掉進了秧田。
義塚那邊有一頭水沙高仰著頭也在叫,我還沒看清楚是誰,春叔就罵起來:
“癩痢頭,我搗你的姆媽……”
“春兒,你罵麼子鬼呀,我的牛發草了,借你的牛搭一搭!”癩痢頭說。
這時,水牯已經趴到沙牛的背上。癩痢頭歡喜得亂跳亂蹦:“嗬——過喜事羅——過喜事羅——”
大家都跟著他喊叫起來。
看完熱鬧,春叔也不躁了。他說:
“癩痢頭,搗你姆媽,我的牛不能白給你搞!”
“哪麼樣辦?”
“今天你下湖去摘蓮蓬!”
“摘就摘,哥們兒反正是燒窯的賣瓦的,都是一把的。”
春叔往地上一躺,二郎腿一翹一翹的:
“好了,今天老子們享清福。癩痢頭快快去摘,多多地摘!”“你們替我把褲子看好。”
癩痢頭把褲帶一解,褲子就落到了腳背上,他右腳一提左腳一甩,褲子正好落在春叔的臉上,春叔“呸呸呸”連吐帶罵:“臊臭臊臭,今日不順緒。呸呸呸……”癩痢頭說:“今日早上拉屎沒撿到磚頭揩屁股,算你的運氣好!”
春叔下到水裏去洗臉、嗽口,洗完臉又脫衣服洗。
“水裏涼不涼快,春兒?”幺叔問。
“蠻涼快。”
“下去,打打鼓泅再說。”幺叔對我說。
我們在水裏玩打仗:紮到水裏摳一把稀泥你打我我打你;鑽到水裏捉人。幺叔和春叔摸魚,那是灣裏有名的兩個“鷺鷥”,紮到水裏捉不到魚不出來。
這時,癩痢頭搞來一隻小船:
“哎——你們看!老子今日就是順緒:出門就碰到了財喜。上船上船。”
“這是歪腦殼的船!”春叔說。
“我曉得,我伯伯不會說的!”癩痢頭說。
歪腦殼是我們清真寺灣裏獨一無二的漢族人。就他和他婆婆子,沒兒沒女。一年四季吃齋,連蔥韭薑蒜都不吃的。他不種田,打魚賣打野鴨子賣。喜歡給娃兒打膿包。他把江西碗砸成尖角捏在手裏:“爹爹看看你的包熟了沒有,我不打,隻看看!”他嘴上那麼說,猛地一紮,兩手卡著你的頭,兩個大拇指對著瘡使勁地擠,你喊你罵你叫他都不管,非把膿根、血都擠出來不可。熱天娃們見他都躲得遠遠的,罵他是枯心爛肝的“老鬼”。
“那個老雜種不好惹,拐得很的!”幺叔說。
“我們一到荷葉林裏,他哪裏去找。”春叔說。
“莫怕他,有我哩。”癩痢頭說。
船上沒有槳沒有篙,隻有一條木板板。癩痢頭坐在船尾巴上一下一下劃著。春叔像個大老板似的叫他使勁劃。
湖水清清的,清得發黑。我捧起來喝,像放了糖,甜甜的。一隻紅蜻蜓追著我們飛,幺叔抓了幾把沒有抓住,但春叔一把就抓住了:“給你,蠻好看的!”我把手指頭伸給它咬,咬得蠻疼的。我要尿尿,叫幺叔幫我拿一會,他不肯,說:“你把它放生算了,也是一條命嘛。”我把蜻蜓的翅膀撕掉了一半往天上一扔,它飛得很笨很響。
半天,我屙不出尿來,我叫他們把船停下來等我屙完了再劃,他們笑我不中用,他們說他們可以像牯牛一樣一邊走一邊屙。幺叔說看誰屙尿屙得遠,在水裏看得清楚。
四人站在船邊上,膝夾頂住船舷,身子盡量往後仰肚子朝前挺,船歪得幾乎要翻了。春叔喊:“一、二、三!”四條白線射到水麵上都鼓著勁屙。末了,春叔第一,癩痢頭第二,我老三,幺叔老末。幺叔不服氣,說他沒有那麼多的尿。癩痢頭說:“輸就輸,又不賭麼事,還玩痞!”
“不是我痞,是真沒有尿嘛,不信等會我們再比。”
“比個鬼!你們看春兒,這狗日的一定是女人轉胎。”
“放你姆媽的屁!”
“真的,你看我們仨都差不多黑,就你一個白得像婆娘。”
“他是姨娘相。”幺叔笑著說。
“黑也好白也好,你們曉得這裏麵有麼子講究嗎?”春叔說。
“不曉得。”我們說。
“告訴你們,日頭曬黑了可以變白,月亮曬黑了就再也變不白了。”
“不扯白話了。我們到哪裏摘蓮蓬?”癩痢頭問。
“今日有船,劃到蘆台子去,近的留下。”幺叔說。過了一會他又說:“還是近點吧,我們曬的衣服隻怕沒人偷吧?”
“幾件破衣服,誰要你的!”春叔說。
船道兩邊蘆柴和蒿草像籬笆一樣長得高高的,除了一線藍天,旁的都看不見。船轉了個彎,一下撞到蘆柴上,春叔晃了一下,差點栽到水裏。春叔罵癩痢頭壞心爛肝,癩痢頭說誰叫你不站好!離開船道船就劃不動了。密密麻麻的荷葉荷稈寸步難行,蓮花蓮蓬在最上麵。他們用手拽著荷稈走,水黑綠色,我想總有幾房子深。荷稈上有刺,幺叔叫我別碰,他們的手上有繭,他們不怕,喊著一二三,船就一截一截往前竄。怪得很,同樣在荷葉林裏,有的地方涼嗖嗖的,有的地方像蒸鍋一樣熱。我順手揪了一個蓮蓬,蓮把上馬上冒出白漿,幺叔說那是蓮蓬流的血。我把蓮子塞進嘴,好像整個身子都飄了起來:甜甜的嫩嫩的爽爽的。那不是蓮子,那是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啊!越往裏走,荷稈越粗,荷葉越大。
一群野鴨子飛起來,“嘎嘎”地叫著。我們又看見兩窩鴨娃娃在水上遊,黃黃的絨絨的,黑嘴巴,跑得很快。春叔在船頭喊:
“好了好了,就這裏,不走了!”
“不走就不走了。”癩痢頭說。
我們每人摘了匹荷葉頂在頭上當草帽。又香又陰涼。開始,我們各人自己摘自己吃,摘一個吃一個。春叔把船頭讓給我,他站在船舷上。癩痢頭一晃,掉到了水裏,他罵春叔是故意使壞,春叔賭咒說不是的:“哪個丫頭養的使壞!”癩痢頭爬上船,身上像皮鞭抽了似的幾條血紅的印子,那是荷稈的刺掛的。
“疼死我了,”癩痢頭說,“我們先摘了堆在艙裏,坐下來慢慢吃,好不好?”
“對,這個主意好。”幺叔說。
我們往艙裏摘。我不管嫩的老的大的小的,碰著就摘,摘完一個地方,船往前挪一截。
四個人麵對麵坐在船上吃,專挑那不老不嫩的太嫩的澀太老的苦。
船裏船外全是蓮蓬殼蓮子皮。
吃飽喝足,我們在荷葉林裏睡瞌睡。
日頭偏西了。春叔說:“拐了,我看今日回去遲早免不了一頓家夥打,日他媽,睡忘了形!”他站在船頭上四下望了望,“索性到湖裏去摘菱角,回去賣他狗日的!”幺叔說:“對,賣了分錢!”
鑽出荷葉林,我才見到了真正的湖:跟天一樣大!我的心好像整個奓開了!一眼望不到邊的菱角,油亮油亮,開著星星點點的小黃花。
四人趴在一邊,船歪過來剛好齊水麵,我看他們先把菱角秧提起來再翻個屁股朝上,把菱角摘掉又原樣放好,我不管,我胡撂。幺叔說我也不聽。我想,在湖裏還有麼子規矩嗎?幺叔罵:“叫你放好放好,你胡撂它還長不長?旁人還摘不摘?”春叔和癩痢頭也說我不好。我說:“我不摘了!”幺叔橫我一眼:“不摘不摘,你坐著去!”
本來嫩菱角是很好吃的,但嘴木木的,麼子味道也嚐不出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下湖,我記得那天我們還撿過野鴨蛋,裏麵血糊糊的吃不成。船劃回來的時候,牛不見了,衣服、褲子全不見了。我們四人蹲在湖邊不敢回家。等天黑下來,我們才一人用一匹荷葉做裙子溜到清真寺邦克樓上躲起來。等家裏人找來才回去,免得挨打。
灣子裏家家戶戶看得清清楚楚。春叔的牛和我們的牛都在門口。春叔的妹妹桂兒娘娘在給他們的牛打煙薰蚊子。灣子裏煙霧騰騰,都在燒火做夜飯。
拜克樓有四層,幾裏路外都能看見。那是喊人禮拜和看月亮開齋用的。我婆婆說我是齋月裏生的,所以叫齋兒。南風悠悠,沒有蚊子,我們眼巴巴地希望家裏人朝清真寺走,但是沒有,他們連朝清真寺看一看都沒有。
我大大把我和幺叔像提小雞一樣擰回家,叫我們匍在堂屋裏長板凳上打屁股,我婆婆遞給他一根燒火棍,叫打幺叔十下打我五下,我沒等打就又喊又叫,使勁地叫,想叫隔壁左右的人來救我。幺叔挨了一半,歪腦殼家的婆婆子來了,撲上去就搶大大手裏的棍子:“算了算了。我們那個老雜種也拐,娃娃玩玩船他也要告。聽話,往後再不要玩船了,嗬!”我大大說:“再不管上天了,非當強盜土匪不可!”
歪腦殼家婆婆子走了,大大又罰我們跪了半天。
過來,幺叔說他要報仇。我問他麼樣報,他不告訴我,說我是尖嘴婆,怕我告他的狀。我說我曉得,保險又到歪腦殼床上去屙屎屙尿!
這一年年成好。
在我的家鄉,所謂年成好不好,主要看淹水不淹水,淹幾次。有時一年淹四五次,這就是災年荒年:顆粒不收!就要靠下湖摸魚撈蝦,挖藕抓菱角度日。一次水不淹,就是好年成。到處是糧食,到處是歡聲笑語,到處是娶媳婦嫁女兒的花轎。人們的心情好了,脾氣好了,禮行周全了,家庭和睦了,鄰裏親熱了。這年從冬月開始,家家戶戶準備年貨,熬糖做豆腐炒炒米醃魚醃肉。我記得臘月的一天,我們家正請師傅熬糖,歪腦殼爹爹提了半籃鯽卡子到我家,說送給我們吃,不見我幺叔他就叫:“幺巴子,老子給你魚吃,你給老子做幹兒子!”
我婆婆說:“我的好爹爹,你給他送的麼子魚?”
“沒大事。”歪腦殼爹爹說。
“沒大事有小事,您說吧。”婆婆說。
“咳,說了您千萬不要打他。狗雜種娃,保險是他把我的夜壺鑽了個窟窿,害得尿漏了一床。”
他一說完,我們就笑了起來。我姆媽說:“怕是你自己下了漢口(尿床),賴我們老幺吧!”
“我的夜壺掛在籬笆樁上,向來沒有這事,灣子裏除他沒有第二……”
“哎呀,您還不說,今日早上我還真在床上撿了根洋釘。這個砍腦殼的。”婆婆說。
“我的婆婆呀,你千萬不能再打他!就是熱天那回打拐了,他才跟我結了仇!”
幺叔躲在屋裏不出來。
我們家是種田的,一年難得吃上幾次魚,過年過節或家裏來客人才到街上去買。幺叔最愛吃也最會吃。我沒這個本事,害怕刺紮,每次吃魚都是婆婆幫我把刺揀掉夾在我碗裏,或者就倒點魚湯聞聞腥氣。
“幺巴子,你出來,看看蔡伯伯給你拿來的魚!”婆婆說,“齋兒,去叫他出來。”
我去房裏叫他,他叫我“少管閑事”。他搡開我從後門溜走了。
“你幺叔呢?”婆婆問。
“他跑了。”我說。
“跑了算了,再說吧!”歪腦殼爹爹想走又不想走。
“您實話說,又有麼子事吧?”我姆媽問。
“就這事!”歪腦殼爹爹說。
“那您還送魚來做麼事?”婆婆說。
“您不曉得,這叫大神好敬,小鬼難纏!”
吃飯了。糖匠師傅很快吃完就走了。婆婆挪到上席上坐,把她的位置騰給我姆媽。趁亂的工夫,幺叔把一條大些的魚塞到嘴裏,他抿著嘴轉了兩下,魚刺就順著嘴角直往下掉。婆婆剛坐好,他又把一條魚夾到了筷子上,婆婆隨手抽他一筷子:“個砍腦殼的,搶死。你也扒口飯,菜能吃飽嗎?我這是報應,怎麼就生了你這個饞嘴貓!”婆婆把幺叔放下的魚夾到我姆媽碗裏。我姆媽又把魚夾給幺叔:“讓他吃吧!”沒等婆婆發話,幺叔又把魚咬了半截,婆婆一股火氣上來,用筷子使勁抽幺叔的頭。本來幺叔沒哭,婆婆又奪下他的碗,擰著耳朵把幺叔拖到門外:“餓死你個砍腦殼的!”幺叔嘴一張,這才嚎起來:“我沒吃飽……我還要吃……”姆媽把婆婆按到座位上:“您算了。他還小,就讓他吃吧。每回吃飯,您都要罵他打他,惹得他嚎,外人聽見了看見了,還說是哥哥嫂嫂刻薄他的飲食!”姆媽又給幺叔碗裏打些魚湯,拌勻了端到門口:“不哭了,你就在外麵吃。”
一過大年初三,街上就搭了兩個戲台子唱起了對台戲:一頭是姓蔡的,一頭是姓唐的。都是大姓,都有祠堂,都是有錢有勢的人。我婆婆總說漢族人一有錢就燒!他們講究這個。有時是保甲出麵,有時是姓氏家族出麵,有時是個人家裏辦喜事,如娶媳婦、過周歲、做滿月,甚至老人過生日祝壽或送葬,都要唱三天戲,講講體麵,玩玩威風。我們回族人不興這個。初五我和幺叔上街偷看了一回戲,被我大大狠狠打了兩巴掌,還罰跪在門口讓過路的人看,說不給飯吃。桂兒娘娘淘米洗菜從我們門口過來過去,幺叔最怕在她麵前出醜。幺叔低著頭,嘴裏不幹不淨地罵我大大又打又罰,被我大大聽見了,大大氣齁齁的上來又踢了幺叔一腳:“你是天王老子?我就管不了你嗎?”婆婆火上澆油:“打,打死這個卸八塊的!”
看笑話湊熱鬧勸架的人越來越多,我大大越是上勁:
“世上三件醜:王八戲子吹鼓手,你曉得不曉得?”
“哎喲,麼子醜不醜的,娃們過年有回戲,看了就算了,又打又罰的耍麼子威風?!”正好我姆媽從田裏摘菜回來,她最不喜歡幺叔挨打,外麵的人幸災樂禍:“看戲隻管去看,不偷不搶就是了!”
“都是你慣的他們,往後我也再不管了!”
“您不管就不管了,看他們成不成得了大花強盜。起來!”我姆媽先把幺叔拉起來,又踢我一腳:“你還不知趣,你舍不得起來就跪著。”
我看大大一眼,見他不那麼躁了,才慢慢爬起來。姆媽是個厲害人,她對那些光看熱鬧不勸架的人又找了幾句:
“講究教門,我看得穿穿的:年輕的時候吃喝嫖賭、吃煙喝酒,老了假心假意上寺禮拜,當鄉老,那是做給旁人看的,真主還不知道嗎!”
她說得一些人沒意思地散了。
正月十五一過,蔡先生的館就開了。我大大對我婆婆說:
“姆媽,蔡先生的館又開了,我看把他們倆都送去認幾個字,將來好寫個賬打個算盤。一個學生一季學三鬥穀,我們還拿得出來。”
“要我說把齋兒送去讀,幺巴子就算了。”
“還是都送去,免得他日後怪我們。知書識理,說不定他還真成了器!”
“成不了器的。三歲看老,他除了吃沒旁的本領!”
最後婆婆也不堅持了:
“要送你就送吧。可是牛麼樣辦?”
“大丫頭去放。反正女娃子讀了書也是人家的人!”
蔡先生是“蔡黴氣”,附近左右是出了名的,大熱天穿夾襖穿棉鞋,旁人問他熱不熱,他說:“心靜自然涼。”黴氣話!他家還有錢有田,滿院子的田,湖南也有。而他教書的名氣主要是敢打人!越是打人打得厲害的先生,人們越喜歡,說是“嚴師出高徒”。
學堂在街頭上的大廟裏。廟門口有兩棵蠻高蠻直的柏樹,有好幾百歲了。我們街上脈氣好,全仗這兩棵樹。頭天上學,我姆媽給我們又擦又搓,上下換了一身新。我大大領我們首先拜先生:
“蔡先生,難為您費神管教,兩個淘氣給您送來了。”
“好好好,我曉得管教的!”
滿共有二十幾個學生,大大小小,還有娶了媳婦的。蔡先生領我們到一張方桌邊,想拍癩痢頭的腦殼,癩痢頭一歪,結果拍到了他的肩膀上:“誌遠,你們仨坐一桌,別打架!”
我大大走後,先生叫我們念書。幺叔讀《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我讀“人手足刀尺……”先生還給我們一人寫一張“影本”,叫我們寫大字,都是“趙錢孫李周吳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