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這話平平靜靜,就像在說明天的晚餐一樣。”
“這就是人生,我的孩子!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一點我們都懂,而且或多或少對這一想法也習以為常了。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死亡就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這麼說,您的律師拿著遺囑了?”
“是的。我已經告訴你了。”
“爸爸!我告訴您,別拿我開玩笑了!”
“說了半天,你還是不相信我?”
“當然不相信了!您有什麼財產可留的,還配得上立這麼個遺囑?”
“你別指望我現在就把每個細節都講出來。大致這麼說吧……有幾棟大樓,幾座公寓樓,銀行裏有存款。這都寫下來了。到我死的時候,所有的詳細情況你就都清楚了。當然了。要是我接著十卜去,到時候還會更多,我能掙多少,要看我還能活多久這一點我在遺囑中也作了規定。”
“爸爸,看在上帝的分上!您把我的腦子都搞亂了!給我說實話,您這是在取笑我,還是說正經的?”
“你這話叫我生氣!你好像在試我的耐性。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謊話了?我問你!我有什麼理由說謊?”
“我不知道。反正我的懷疑是有道理的。您不這樣認為?”
“不,我不這樣認為。你如果不了解你的爸爸,你的懷疑才有道理。”
“可是正因為我非常了解您,我才有疑慮!”
“那好吧。托瑪斯,既然你懷疑,我就把我的律師的名字寫下來。去問他!”
“別唬人!我會去!”
“隨你便,去啊!我也想這麼辦!順便說一句,我經過重新考慮,感覺也許你是對的。我是該退休了。從明天起我不再乞討了。”
“哎,別這樣,別這樣,爸爸!這隻是個建議,不要那麼當真q後更美好的人生必須忍住胳肢不笑,於是她就咯咯笑了。母親一笑,天地燦爛。(小時候看到母親生氣,她就常常這樣想)三歲的女兒也許是害怕了,不停地轉動著眼珠,看見她笑了,這才笑著跑到她身邊。
歲月之所以默默流走而不爆發,就是因為有人忍耐,有人寬容,她想。這一點隻有忍耐的人自己知道,至於其他人,則以為無論如何,歲月總會向前流淌。甚至有人洋洋自得,認為是自己的出色使得家庭、公司,以及自己所在的團體順利運轉。為了反駁這種不知廉恥的自信,隻有放棄忍耐和寬容,盡情爆發。然而,如果真的這樣做了,卻不會有任何人受益。所以,隻能懷著對世界的愛和忍耐和寬容,並且品嚐著不為人知的淒涼。
那天,她不但精心為丈夫準備好了晚飯,還為看電視的丈夫按摩肩膀。哈,這個愚蠢的男人,竟然將她的行為當成某種信號,夜裏爬上了她的肚子,大聲呻吟著用力不止。
生活怎麼會是這個樣子?躺在丈夫身下,她在思考。
可憐的丈夫被某種義務感所驅使,用盡渾身的力氣。啊。啊。她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在虛偽的尖叫聲中回望人生。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有些痛苦,行些虛無,她甚至感到滑稽。後來她感覺到一點點刺激,於是就在臀部用力,她的臀部就像握緊的拳頭,一經用力,丈夫就被她掀了下去。
直到這時,她才驚異地發現,也許今天就是那個特殊的日子。人不就是經曆這樣的過程才來到世界嗎?正是這一天,世界上的愚蠢丈夫們因為成為爸爸而驕傲。她洗完陰部,蜷縮著身子進入水中。浴盆仿佛子宮,狹窄而又寧靜。她麵部朝裏(手裏沒拿襪子,或者躺在呻吟的丈夫身下),保持這樣的姿勢思考人生。因為浮力的作用,她的臀部孤獨地露出水麵。那裏仿佛有一個通往另外的世界的洞口,而她就像—個想要進入其中的人,把臀部鋪在世界上,固執地低下頭,她第一次在浴盆裏思考人生,而且是另外的人生。此時此刻,在這個出人意料的動作之中,一個出人意料的想法誕生了。她突然有了蹦極的欲望,而蹦極是她前所未有的想法。如同一個瞞著丈夫去和情人偷歡的女人,她開始換內衣。萬地發生意外,一定要穿著漂亮的內衣。出於這樣的考慮,她挑選了最富挑逗性的內衣。
第二天,她把女兒托付給鄰居,穿上性感的內衣,心情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戀愛時節。為了讓自己顯得更年輕,她穿上少女時代的衣服,身體就像真皮沙發,充滿了彈性。這段日子以來,她安逸得就像一個臃腫的沙發,有時候,她甚至坐在沙發上用遙控器操縱洗衣機或電飯鍋。同時她還是可供丈夫和女兒依靠的沙發,或者隨心所欲進行操縱的遙控器。他們總是坐在同樣的位置,期待她來伺候。由此看來,也許他們真的將她當成了鬆軟的沙發。她二話不說就離開家,丈夫一定會對她產生懷疑,甚至在心裏想像出一個第三者。臃腫的沙發怎麼會自行走開呢?丈夫家那些頑固的人們肯定無比驚訝,驚訝的程度甚至超過了沙發自己長腿溜走。幾天前,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離家出走。早晨看著朝陽轉動洗衣機,傍晚對著夕陽匆忙張羅晚飯,對她而言,生活的智慧不過是等到打折的時候去購物罷了,對此她從不懷疑。不管怎麼說,能乘坐電車擺脫家庭那是何等的幸運。拿好錢包和購物袋回家,她深信不疑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尤其是當她買回來的打折水果特別好吃時,連丈夫都能看出她對自己的選擇有多麼滿足)。這樣的她,這個連別人的牙刷都必須放在固定位置才能安心的她,竟然膽大包天毫沒來由地想要飛翔在三十米的高空,她自己感到有些不安了。現在,她剛在公共公共汽站買了車票,此時此刻,如果有人碰碰她的肩膀,她肯定會像懸掛在三十米高的懸崖盡頭一樣驚慌失措。臨到汽車出發時,她想是不是應該回去,但她想到丈夫會不耐煩地追問“你去哪兒了?”如果以平時說慣了“去超市”的語氣告訴丈夫,“我剛才去蹦極了”,他的表情一定很驚訝,就算為了欣賞丈夫驚訝的表情,也一定要去蹦極。她下定了決心。然而,她之所以堅持去蹦極,卻絕不僅僅是想看到頑固丈夫的驚訝的表情(如果想見識丈夫的驚訝,穿迷你裙去一趟市場就足夠了)。不管怎麼樣,她一定要重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