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散文(1)(1 / 3)

在母親卡洛利娜·歐茨

七十八歲生日給她的信

[美國]喬·卡·歐茨著

朱世達譯

喬伊斯·卡洛爾·歐茨(Joyce Carol Oates,1938—),美國作家,就教於普林斯頓大學。最近出版的小說有《中年:一場愛情》和《大瀑布》等。此文摘自《我一直想告訴您:給我們的母親的信》。

譯者

僻遠的原野在陽光下晶亮晶亮的,夏日的小昆蟲在嗡嗡地鳴吟,蜻蜒彩虹般的翅翼抖動著,發出輕輕的細聲。這是紐約州西部的鄉村地區,在埃利縣北部,靠近托那瓦達溪和埃利·巴奇運河。一回憶起那些日子,那些一連串的日子——多麼幸福!對一個孩子來說,今天上午就意味著永恒,這一小時就意味著永恒,現在就凝固成永恒。哦,永恒。

信步走進梨園:綠黃色的巴萊特梨掛滿了樹梢。好幾個星期,它們曾經瞧上去像石頭一樣硬,像碧綠的石頭。而如今成熟了,可以摘了。那成熟的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馨香嗬。用手去摘,每摘一個梨,姿態都不一樣。把梨輕放在蒲式耳籃裏,別扔。你教導我要有耐心:像這樣!爸爸可以使用梯子。樹上掛滿了梨——這麼多。有些我們自己吃,有些做罐頭;而大部分則拿到路邊去,用一誇脫,一配克,一蒲式耳誇脫、配克、蒲式耳均為英美計量單位。1誇脫等於1。14升。1配克等於8誇脫,1蒲式耳等於36升。的籃子盛著賣。我們也賣蘋果,但不多,我們沒有幾棵蘋果樹。還有黑莓(甜甜的)和紅莓(酸酸的)。還有西紅柿——那些多汁飽滿的鼓鼓的“第一夫人”西紅柿,那是爬藤類的西紅柿,帶有一種強烈的酸味兒。還有甜玉米,辣椒,洋蔥。

那些漫長的夏日。知了在樹叢間大聲鳴叫。聽聽這些發瘋了的蟲子!你會這麼說,哈哈大笑起來。這是鄉村的音樂,酷熱的夏日的音樂;像黃昏時分蟋蟀的鳴聲啦,不遠處貓頭鷹的叫聲啦,樹葉輕微的、幹燥的聲啦。閃電的光——那種“熱閃電”——靜默的神經質的扭曲的火柱將天空撕裂開來,繼而又幾乎是同時便消失殆盡了。瞧,閃電沒了。我們周圍的大自然,我們周圍的世界和我們融合在一起了;但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你和我在田間摘玉米,摘西紅柿。我們在雞棚裏,往圍繞在雞舍邊上供雞啄食的斑駁的土場上甩雞食。雞兒咯咯叫著,急急地撲打著翅膀跑來,而那隻碩大的公雞,一頭火紅的雞冠,瘋狂的黃眼珠,帶著一副雄性的傲視所有公雞的不耐煩的神氣,我不由得尖聲叫嚷起來,往後退縮,不讓公雞一旦壞脾氣發作來啄我的腳。我自己的那隻小雞兒在哪兒?——我的寶貝雞兒——我叫它為樂雞兒吧?一隻紅褐色的小雞,跛腳跛得很厲害。要是你寵小雞兒寵得得法,要是你讓它明白你不會傷害它,它就會非常安靜地趴下來。我們在廚房裏,在農舍的樓上,你在燒西紅柿,在爐子上在一隻大平底鍋裏慢慢地煨著西紅柿,將它們煨成濃濃的西紅柿醬,爐子上便是那座通用電氣公司出品的鵝黃色的鍾。(那鍾是用洛勃洛百貨公司發的優待券買的,優待券一張一張地不厭其煩地粘貼在一起,積攢了好幾個月,幾乎成了一個小本兒)。鍾麵上的漆黑的數字發亮,紅色的鍾針緩慢地、驕傲地、毫不遲疑地在歲月中穿越。作為一個孩子,我相信那些漫長的夏天的日子是永無止盡的。

幾年前,那古舊的農舍被拆除了,基座上隻剩下黃土,它存在的一切痕跡都被抹去了。然而,對於我,它卻是那麼清晰地存在著,我仍然能瞧見後門旁的那棵紫丁香樹,一棵孩子正可以爬的樹,一棵像我這樣充滿幻想的、允許在農舍附近在你身邊獨自玩耍的孩子可以爬的樹。總是可以聽見你大聲的呼喊:喬伊斯!喬伊——斯!為什麼夏日總是那樣霧蒙蒙的呢,那天光總是奇怪地半透明的,這難道意味著雖然天空中萬裏無雲,太陽照在當頭,空氣中仍然飽含濕氣?童年的房子經常微微變了形在夢中出現,房間變得神秘了,它們的大小不時變化——總是有一種令人驚訝的、卻無限吸引人的衝動去尋覓那些房間,然而卻不可得,那些房間總是在召喚著你,呼喚著你去探索。你的存在充溢了這所房子——你就是這所房子,就是這些無盡無止的房間。我瞧見你推著蕩秋千的我,一頭紅褐色的頭發,穿著一件襯衣和一雙淺藍色的球鞋——一個九歲、十歲的頎長的孩子蕩著秋千,這秋千我喜歡極了,秋千的麻繩垂掛在一根金屬管上,金屬管則固定在後園兩棵大樹的枝椏上。

在這些倏忽即逝的印象中,那房子似乎要在一縷強光中消融掉似的;在回憶中,在其他的一些印象中,這房子側牆貼著灰色的“假摶”,“假磚”是用柏油做的,有礫石般的麵,很實用。爸爸給牆貼那磚了嗎?我覺得他會的。那兒有屋外地窖的門,與後屋正成一個對角。

要是我能回到百葉窗啪——一聲響關上那一刻時,該有多好!

但是,我當然不可能再回到那時光了。這種時光的旅行完全是想象性的。我們的人生就是一種時光旅行,隻按一個方向向前行進。我們盡可能長地相互微伴;隻要時光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