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發生的兩件事情導致這場回憶往事的時疫的爆發。第一件事是我的孫子亞曆杭德羅的一次偶然的觀察:我發現他在鏡子前察看我臉上橫七豎八的皺紋,並同情地說:“別擔心,奶奶,你至少還能再活三年。”於是我覺得,回顧我過去的生活以便了解我該怎樣打發上帝那麼慷慨判給我的三年的時候到了。另一件事情是一個陌生人在我主持的一次旅遊作家報告會上提出了一個問題。我應該聲明的是,我並不屬於那個奇怪的人群:他們去遙遠的地方旅行,並沒有遭到細菌的侵襲,然後就出版著作來說服那些關注他們的小心謹慎的人。旅行是一種巨大的努力,去那些沒有房間可住的地方更是如此。我的理想假期是坐在我家庭院一把陽傘下閱讀關於旅行冒險的書。除非為了逃避什麼事情,這種旅行我是絕對不會做的。我來自所謂的第三世界(哪是第二世界呢?),我不得不抓一個丈夫在第一世界合法地生活;如果沒有一個適當的理由,我是不想回那個不發達國家的。然而,盡管我很不情願,我還是遊曆了五個大洲。此外,還輪到我充當自願流亡者和移民。對於旅行,我有所了解。所以在那次報告會上聽眾要求我談一談。我的簡短的講話結束後,聽眾中有人舉起一隻手;一位青年問我,在我的小說中“懷念”扮演著什麼角色。我一時竟啞口無言。“懷念”……詞典上說,它是遠離祖國的痛苦,是由於回憶失去的幸福而產生的憂傷。他提的問題使我感到驚訝,因為直到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寫作是作為懷念往事的永恒不變的工作來做的。我幾乎一生都是外國人,我接受這一狀況,因為我沒有別的選擇。有好幾次我不得不衝破束縛,把一切拋在後麵,到其他地方去重新開始;我曾在比我能記得的要多的路途上漫遊。經過這麼多次告別,我的根都幹枯了,我必須生出新的根來,由於缺少一個地理位置,沒有地方紮根,它們隻得長在我的記憶裏;不過,千萬要留神!記憶是一座有牛頭怪暗中監視的迷宮。
倘若不久前有人問我是什麼地方的人,也許我會不怎麼動腦筋地回答,我什麼地方的人也不是,或者說,我是拉丁美洲人,或者也許是心中的智利人。但是今天,我要說,我是美洲人,這不僅因為我的護照上這樣寫著,或因為這個詞包括了從北美到南美整個大陸,或因為我丈夫、我兒子、我孫子、我的大多數朋友、我的作品和我的家在加利福尼亞北部,而且還因為不久前一樁恐怖主義罪行破壞了世貿中心的雙子座,從那個瞬間起,一些事情就改變了。在那次危機中,人們不能再保持中立。這個悲劇使我正視我的身份問題;我意識到,我是五彩繽紛的美國居民中的一個新成員,就像以前是智利人一樣。我不覺得在美國是外國人,看到世貿大廈倒塌,我覺得和美國人一樣經曆了那場噩夢。由於一種令人恐懼的巧合——曆史的因果報應——在美國,被劫持的飛機於九月十一日,一個星期二,撞在它們的目標上,恰恰在一個星期和一個月的同一天——並幾乎在早晨的同一時刻——發生了一九七三年的智利軍事政變。那是一次由美國中央情報局策劃的、反對一個民主國家的恐怖主義行動。燃燒中的高樓大廈、熊熊的大火、濃煙和恐懼的景象,在兩個地點是相似的。在一九七三年那個遙遠的星期二,我們的生活被打碎,什麼也不能恢複原樣了,我失去了我的國家。二○○一年那個不幸的星期二也是一個決定性的時刻:一切都不能恢複原狀了,但是我得到一個國家。
就是這兩個問題:我孫子對我說的事情和那個陌生人在報告會上提的問題,產生了《我創造的國家》這本書,現在我不知道它走向何方,我眼下還在遊蕩,就像回憶一樣遊蕩,不過我懇求它再陪伴一段時間。
這幾頁文章我是在一座高聳的小山上的一個小丘上寫的。我望著舊金山海灣;受到上百棵彎曲的大橡樹的守護。但是我來自另一個地方。懷念是我的癖好。懷念是一種憂傷的、有點俗氣的感情,猶如脈脈柔情;如果不陷入感傷主。義,要想攻克這個主題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我要試一試。如果我滑入俗氣的泥坑,請你相信,我會站到最前列去。在我這個年紀——我像合成的盤尼西林一樣古老——一個女人開始回憶半個世紀以來變得模糊不清的往事。幾十年來我不曾回想我的童年,也不曾回憶我的少女時代;實際上,已經逝去的那些遙遠的歲月對我也沒有多少重要意義。那時我翻閱我母親的相冊時,什麼人也不認識,隻認得一條可能叫佩爾維納·洛佩斯一普恩的叭喇狗,它之所以刻在我腦海裏的唯一原因是我們長得非常相像。有一張照片,是我幾個月大的時候照的,我母親一定在照片上用箭頭標明了誰是誰。我的記性很差,很可能是因為那個時期不特別幸福,不過,我猜想,大部分活下來的人都是這樣的。幸福的童年是一個神話;為了明白這一點,看一看童話故事就夠了。在那類故事裏,一隻老狼把一位老奶奶吃丁,後來來了一位樵夫,用他的刀子從上到下豁開了那個倒黴的野獸的肚子,—取出了還活著的未受損傷的老人,用石塊填滿了狼的肚子,馬上用針線把肚皮給它縫起來。老狼渴極了,急忙跑到河邊去喝水,結果被石頭壓得墜河而死。為什麼不用簡單而仁慈的辦法把它殺死呢?我這樣想。很可能因為在童年時代沒有什麼簡單的和仁慈的東西。在那個時期,不存在“孩子的過分行為”這個說法。人們覺得養活孩子的最佳方式是一隻手握著皮帶,另一隻手舉著十字架,如同確認男人有權在他的女人端來的是冷湯時動手打她一樣。在心理醫生和有關當局前來幹預之前,誰也不會懷疑一頓棒打的良好效果。那時,我沒有像我的兄弟們那樣挨打,但是我仍然像我周圍的一切孩子一樣膽戰心驚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