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每次見到季羨林先生,他都是佛像一般的平靜。老人本來就話不多,對於沒有意義的話題更是沉默緘口,簡直木訥得像一棵老樹。但是,你要是認為他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和事佬,是隻會哈哈笑的彌勒佛,是隻會唱讚歌的拍掌派,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季先生是位有原則的知識分子,對許多重大問題都提出過自己的意見和批評,隻不過他不是采取怒目金剛的方式,而是綿裏藏針,微言大義,讓你自己省悟。比如他在《紀念鄭毅生(天挺)先生》一文中,有這麼一段:
我於1946年來北大任教。那時候的北大確實是精兵簡政。隻有一個校長,是胡適之先生,並不設什麼副校長。他下麵有一個教務長,總管全校的科研和教學。還有一個秘書長,總管全校的行政後勤。再就是六個學院的院長。全校的領導僅有九人。絕不像現在的校長一走廊,處長一禮堂,科長一操場這樣偉大堂皇的場麵……這是典型的“季式文筆”,大師自有大師的風格,不是“劈劈啪啪”就砸過去了,先把你批個體無完膚再說;而是提醒,是勸解,是循循善誘,幫助你自己提高認識,慢慢把弊病改掉。季先生是對的,小到一個人來說,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更何況是國家和世界大事,絕沒有一早晨起來就到處都是藍天、白雲,整個地球哪兒都是一片燦爛陽光的。
二
前些日子,有一件事在301醫院引起轟動。各個科室病房,但見醫生護士們竊竊私語,顯出很激憤的樣子。然而當他們來到老爺子麵前時,卻都換上一臉春風,裝著什麼事也沒發生。原來,是外省有一位著名學者在某報撰文,嚴厲批評季羨林先生自封大師雲雲。雖然醫生護士們不是專業人士,不懂學術,但從這幾年跟老爺子的接觸中,從上至黨和國家領導人、下至學界人士對老爺子的敬仰中,他們覺得自己能分辨出東西南北,春夏秋冬。
這一天,季先生突然把李玉潔老師叫到身邊,臉上還是那佛像一般的平靜,說:“不用演戲了。”又說:“人家說得對,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大師。隻不過我運氣好,好事都往我這兒流。”然後解釋說:“我就兩條,愛國和勤奮。我總覺得自己不行,我是樣樣通,樣樣鬆。”
見李玉潔老師不服氣,季先生就叫她端正態度,並說:“人家說得對的是鼓勵,說得不對是鞭策,都要感謝,都值得思考。即使有人胡說八道,對認識自己也有好處,無則加勉嘛。就怕一邊倒的意見,都是吹捧,人就暈了,分不清好賴,就不可能前進了!”
待自己如此嚴,季先生對別人卻是極為寬厚,太有長者之風了。他特別能看到別人的優點和長處,讚揚起來從不吝嗇。每天下午的讀報讀書,當聽到有熟悉的作家學者又寫文章了,他都格外注意,還高興得要命。比如他誇李國文先生的隨筆寫得好,有哲理,是能讓人過目不忘、在腦子裏留下印象的文章。還誇邵燕祥先生的詩好,又有文采又有思想又有意境,說著竟然隨口背了出來,把李玉潔老師驚得一下子就坐直了。過了好些日子,李老師還納悶地跟我說:“詩是我給老先生念的。我念完就完了,一點兒都沒怎麼著,而老先生竟然就背下來了,你說驚人不驚人?”
這使我想起當年的一件逸事: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約季先生寫寫當代另一位大儒張中行先生。很快,季先生的文章《我眼中的張中行》就飛來了。季先生稱張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寧靜,不慕榮利,淳樸無華,待人以誠”。其中有一大段斷語,是季先生對張先生一輩子文章、學識的高度評價,請允許我引在這裏:
他的文章是極富有特色的。他行文節奏短促,思想跳躍迅速;氣韻生動,天趣盎然;文從字順,但決不板滯,有時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仿佛能聽到節奏的聲音。中行先生學富五車,腹笥豐盈。他負暄閑坐,冷眼靜觀大千世界的眾生相,談禪論佛,評儒論道,信手拈來,皆成文章。這個境界對別人來說是頗難達到的。我常常想,在現代作家中,人們讀他們的文章,隻須讀上幾段而能認出作者是誰的人,極為稀見。在我眼中,也不過幾個人。魯迅是一個,沈從文是一個,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難得一位大學者對另一位大學者如此欣賞。我們隻聽古人說“文人相輕”,又看過了太多的文人互相詆毀乃至“殘殺”,卻很少能看到互相佩服的,更少見如此之高的評價。季羨林先生把張中行先生的高明之處原原本本告訴讀者,也把他自己對張先生的欽佩之處老老實實告訴讀者,一副甘拜下風的若穀虛懷。
什麼叫“大師”?至少,我每每固執地認為,他必須真心做到了“學然後知不足”。還有大唐名相魏征的一句名言:“念高危,則思謙衝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下百川。”季羨林先生都做到了。
(選自2006年第2期《文學自由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