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儒無聲亦有聲(1 / 2)

韓小蕙

在北京301醫院,季羨林先生已經快住滿四年了。

這是當初入院時誰也沒想到的。在荷竹搖曳的北大朗潤園家中,季先生最疼愛的大白貓一直等待著“爺爺”歸來;更有一批又一批新生來到季府窗下,殷殷地向裏張望,期冀能有奇跡發生。

季先生從6歲起即開始讀私塾,9歲開始學英語,12歲讀《左傳》、《戰國策》、《史記》,15歲學德語,17歲開始發表小說,19歲發表翻譯作品,23歲畢業於清華大學西洋文學係。24歲赴德國主修印度學,同時學習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俄文、南斯拉夫文、阿拉伯文等多種文字。30歲獲德國哥廷根大學哲學博士。35歲起任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係主任,一直做了37年,後來還做過北京大學副校長等無數職務。

季先生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話說:“天天都在讀書寫文章。越老工作幹得越多。”除了讓中國學者望而生畏的、深奧無比的德國哲學研究外,數十年來主要從事印度文學的翻譯研究工作,佛教史以及中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工作,還撰寫了江河湖海一樣汪洋四溢的大量散文隨筆等文學作品。現在,《季羨林全集》已編到了32冊,粗略一算,已經有一千多萬字了,真正是著作等身,學問大師,當代鴻儒!

然而極為可貴的是,季先生又絕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齋學者,相反,他相當入世,胸中承載著天下萬物,時時守望著民族、國家、世界,還有大自然。他還一直保持著獨立思考的精神,始終秉持獨家觀點,絕不隨波逐流、人雲亦雲。李玉潔老師曾多次感歎說:老先生想的跟別人都不一樣,有時還特別超前。就見他閉著眼睛皺著眉頭在那兒想,我們跟都跟不上。

比如最讓人震驚的是2001年9月10日,季先生去參加政協會議。發言時,他突然講起在21世紀,中國和亞洲一定會上升,東方文化將會重新成為世界文化的主潮;而美國則早晚要倒黴,因為它一天到晚做國際警察,哪兒的事都要插手,太霸道了,誰跟著它跑誰也要倒黴。季先生預言,盡管美國最富有和強大,但是當今世界誰也不能強加於人,因而美國必然要走下坡路,多行不義,人家都聯合起來幹你還不容易……僅僅過了十幾個小時,就從美國傳來了舉世震驚的“9?11”事件!季先生家的電話沒完沒了響起來,許多昨天還認為他講話不沾邊的人都深表佩服。而人們更想起早在二十多年前,季先生就大談“和諧”:“中國傳統文化的根本就是和諧。”人與人要和諧相處。人與大自然也要和諧相處。東方人對待大自然的態度,是同大自然交朋友,了解自然,認識自然,在這個基礎上再向自然有所索取。“天人合一”的命題,就是這種態度在哲學上凝練的表述,所以必須珍惜資源,保護環境。當時他還援引歌德曾經怎麼怎麼說,恩格斯曾經怎麼怎麼說,梭羅曾經怎麼住到瓦爾登湖簡單生活,等等。那時,中國正處於一切為經濟大發展讓路的階段,和諧與環保在中國根本還沒形成概念,所以人們跟不上季先生的思想,有人公然表示不耐煩,認為他是老糊塗了,說話沒把門的了;還有人公開批駁和反對。可是無論如何,季先生就是不鬆口,一再堅持說:“不和諧就不能穩步前進。”現在,時間駕著巨翅轟轟隆隆地飛到而今,當人們回頭再看來路,不禁感慨再三:“老馬之智可用也”(《韓非子》)。季先生的預見,印證了多少生活的真理啊!

我自己也有過兩次親身體驗:一是去年中秋節時候,我受命請季先生為本報的“中秋專版”寫一段話。在電話中,季先生邊思考邊問希望寫些什麼?我隨口答,中秋節,就是圖個團圓圖個吉祥,比如“家和萬事興”等等都行,這是現在最流行的政治詞彙了。沒想到季先生卻不同意,說是家還沒和哪。我立刻明白了,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說台灣還沒有回歸祖國的懷抱哪——哎呀,多麼睿智、多麼博大,而又反應多麼機敏、頭腦多麼清醒的大師啊!

還有一次要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中國散文界大力呼籲散文革新,“新論”不少,其中還包括一些西方的新潮理論,確實使人有“野花漸欲迷人眼”的惶惑。當時已很少有人固守著傳統散文的路子寫,以為陳舊缺乏現代意識,沒有出路。但是季先生一篇又一篇,竭力作足傳統散文的所有優勢,讓我在深深歎服的同時,也堅定了對傳統散文的信心。季先生還給我寫來一封信,直接手把手教我:“常讀到一些散文家的論調,說什麼散文的訣竅就在一個‘散’字,又有人說隨筆的關鍵就在一個‘隨’字。我心目中的優秀散文,不是最廣義的散文,也不是‘再狹窄一點’的散文,而是‘更狹窄一點’的那一種。即使在這個更狹窄的範圍內,我還有更更狹窄的偏見。我認為,散文的精髓在於‘真情’二字。”這獨特的真知灼見,使我猛醒,無論對我的審稿、編稿還是個人寫作,都有醍醐灌頂般的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