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一對藍色的寶瓶(1 / 2)

康啟昌

你輕輕地放下筆,慢慢地轉回身。我想扶你上床,你擺擺手,從容依舊,信心依舊。你自己大概也不知道,就是那次擱筆,你再也無力伏案寫作了。無言的告別,一點都不隆重。春風啊,請不要喚醒海鷗的沉夢,不要驚擾山狸的幽眠,讓時間在這一刻停留吧,讓這一刻成為永恒吧!然而,融融的燭光啊,它正在春風中搖曳,灰色的死亡已經潛入你纖弱的肌膚脊髓膏肓,你的生命正在時間的邊緣掙紮喘息。

我必須迎接,迎接那不可回避的日子,默默地,沉著地,剛強地。黃昏的碼頭,一顆孤星在天邊流連,你已抵達生命的末端。時日將盡,無論我從什麼地方——昆侖山還是蓬萊方丈盜來仙草還是靈丹,我都無法挽留你踽踽遠行的腳步。一條不為人知的不歸路,從你腳下伸向遙遠的天邊,你別無選擇。我要鎮定,要從容,要自然。不能露出一絲慌亂,一絲軟弱,一絲痛苦。我們像一對撣落風塵的旅客,我們隻用談笑驅逐疲倦,絕不談論生死。

其實我何嚐不知道,聰明的你,不會不了解自己的病情,不會不了解我對你隱瞞的真相。我們共同擁有的兩顆堅強的心,同時脆弱。誰都不敢麵對真相的殘酷。你怕我悲傷,假裝糊塗;我怕你放棄,故作聰明。好像一百年前,我們在三生石上有約:誰也不提大限之何時來臨,誰也不去暢想有朝一日天堂的團聚。人生大舞台,我們表演過藕斷絲不連,表演得連自己都不能不信理性主義的攻無不克。如今大半輩子過去,快到謝幕的時候了,我們還要表演,誰也不想摘下“角色”的麵具。

我讓女兒看你打點滴,我專門陪你說話,說斯大林格勒被圍的日子,我們曾經擁有的日日夜夜;說毒癘蔓延的城市裏,我們保持著靈與肉的純潔,抵製汙濁。說些與病無關的市場新聞、小道消息、民間傳說、歌謠,說我們是第11種人,是另類,既古典又時尚,既不古典又不時尚。然後,我說,我相中一件寶物,想去買來,正為其價格比較昂貴而躊躇未決。你拍拍我落在你手背上的手背,讚賞我治家的嚴謹和家政開支的節儉。你說:“喜歡就買麼,快去快回。”“如果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呢?”“當然更好,隻要你喜歡。”真是善解人意的乖孩子,乖得讓人心痛!我把臉湊到你的耳邊小聲說:“那我去了?”然後迅速轉身,但一跨出房門,隻趔趄兩步,便跌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天哪,我再也表演不下去了,我雙手捂住了淚水橫流的臉,任頭上的十三層寶塔把我覆蓋,把我壓到十八層地獄,我也不能逃避。我必須到什麼地方大哭一場。孟薑女哭倒萬裏長城,我要哭得天塌地陷。我羨慕那些拉著長聲哭天喊地的妻子,羨慕那些一邊哭號一邊訴說的女人,可惜,我不能。除非這世界上隻剩下我一個人。隻要這世界大舞台還有第二個人,我就要盡職盡責。我抹去淚水,毅然站起。一個不吉利的幻覺驀然在我眼前閃現。我想如果我走上大街便遇上了居裏的車禍,那麼,方才你那一頷首一微笑便是永別的意思了。居裏夫人在接受天塌地陷的災難之前,怎麼沒有神靈的暗示呢?不,我不能死,我要小心翼翼地嗬護自己。此時此刻,愛惜我自己,便是維護延續你的生命。但不知道怎的竟有好幾次,那些飛快行駛的汽車吱嘎一聲停在我的身後,僅半米之遙。司機罵罵咧咧,我卻毫無歉意。我說過,我不能死,我一定能夠安然無恙地到達太原街工藝美術商店。

我直奔二樓,我在那裏見過的那一對寶物——景泰藍寶瓶還在那裏靜候我的光臨。那是一種無可言傳的心靈默契,我與它一見鍾情。無須問價,除了它,沒有一件東西可以留住你我的靈魂,它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捧著它們,像捧著一對孿生的嬰兒,幾乎是一路小跑,回到了醫院。怕嚇著你,不敢向你說明它的真實用途,我把它放在茶幾上,然後細心觀察你。你果然注意到了,但你沒有驚喜,似乎有點納悶:什麼寶物,值得你風風火火搶購回來?“你買的什麼?”你不露聲色,慢條斯理,還是你平時的老樣子。“這是一對寶瓶,宮廷禦用的擺設。你先說,好看嗎?”“好看。”聲音頗像個懂事的大孩子。“漂亮嗎?”“漂亮。”“喜歡嗎?”“喜歡。”我把它們捧到你的床前,讓你細看。你伸出枯瘦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它們。“挺貴吧?”你是著名的“魯小摳”,克勤克儉,從來不亂花一分零錢。買鞋,我給你帶60元,讓你買一雙真皮的,你可好,花16元買一雙人造革的;配眼鏡,我給你帶300元讓你配個水晶的,你買了一架30元的,說是度數很合適。但是我知道隻要我喜歡,多貴的東西,你都不說一句反對的話。我忙說:“如果你不喜歡,我馬上就可以退掉。”“不,我很喜歡。”真誠,由衷,看來,我們又一次不謀而合。我的好先生,我要的就是你喜歡這句話。“它們是多美的一對啊!”“嗯。”一個聽話懂事的大孩子,什麼時候都不哭不鬧,更使大人們心疼。那段日子我常有這種愛憐的心情。多希望你發發脾氣,罵我一頓,吵我一把呀!你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是給你盛骨灰用的。我父親死前親口向我要一口木質棺材,我答應他,並把那口紅漆的棺材買來放在當院,讓他親自過目。對待魯野你,我卻不能。住院八個多月,從來沒有提過關於你後事的處理意見。沒有遺囑,沒有叮嚀,隻有晝夜談嘮不完的文學與愛情。隨便談到別人時,我曾經流露過,我最不喜歡火葬場賣的骨灰盒。你說,你也覺得那東西太俗。那時,我雖然沒提過寶瓶,但我愛寶瓶。它是一座海上宮殿,活著,我們住105平方米,你不覺得委屈,死後,我們完全可以奢侈一把,把我們那些有知有覺、有情有義的白骨裝進死亡的庸俗,對你對我都是不公平的。你是諾亞,這隻瓶子便是你的方舟,你應該在瓶裏守候。洪水過後,亞拉臘山頂露出水麵的時候,我將駕著另一隻寶瓶,與你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