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一對藍色的寶瓶(2 / 2)

你似乎看穿了我的計劃,默默不語便是你心有靈犀。你我之間,許多話、許多事是不言而喻的。敏感的多情人,我希望你的等待並不遙遠。

你臨行前的頭天晚上,多次問女兒:“幾點了?”女兒害怕,不敢回答爸爸。又不能不想到爸爸有什麼心事,大限即將來臨的時刻,爸爸他有時間的預測嗎?我拉過椅子坐在你的床前。點滴還在滴,滴得很慢,我輕輕按摩你針痕累累的手背。“幾點了?”這次你是問我。我看看手表:“五點。”你輕舒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但不多工夫,你又問幾點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了:“魯野,你有事嗎?”我覺得這是最後的機會,我需要知道你最後有什麼要求,但你說:“不是七點的船票嗎?怎麼還不動身?”完了,我的心全亂了!你的聰明的大腦,再也不會清醒地回答我的詢問了,今生今世,不管遇到多大問題,我都不能向你討個主意了。七點鍾的船票,這是何年何月我們共同旅遊的備忘,大鹿島嗎?長山島,朝天門碼頭,還是泰國的巴堤雅海濱?我多麼希望你再次清醒時能向我說明,你此時對人生旅途的依戀,說一句生死揖別的話。“道一聲珍重,我去也”,連那樣一句散文抒情,你也不說了嗎?我隻好順水推舟告訴你:“明天早晨七點。”“噢,那我先睡了,我有點乏……”這句話,誰能聽出來是出於一個彌留狀態的你。就是說,死神向你攏來的時刻,你鎮定如初,你從容依舊。我的眼淚,第一次當著你的麵漫過了亞拉臘山頂。因為你再也不能為我的悲哀而悲哀了。

風格八點來時,你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風格喊爸,你居然答應一聲。我立即追問:“魯野,知道誰叫你嗎?”你嗚嚕嗚嚕,不知是你說不明白,還是我聽不清楚。我們那兩顆曾經牢牢地結在一起的心,卻在這樣最最關鍵的時刻割斷了聯係。但是奇跡發生了。大約又過半小時,你動了一下,我叫你:“魯野!”你答應:“唔?”說明你的耳朵還能替你辨認知交知己,我趕緊追問:“魯野,我是誰?”“你是我媳婦,老伴。”清清楚楚,在場的三人六隻耳朵都聽得一清二楚。老伴啊,讓我怎樣感謝你這生死不渝的愛心!僅此一句跨越三生的幽默,我便可以為你再守三生,我還有什麼奢求嗎?我瘋狂地撲上去,摟住你的脖子,伏在你的耳邊大叫:“魯野,你太好了,你真好,我愛你!我是你的媳婦,我是你的老伴,請你告訴我,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魯野,快快說……”眼淚鼻涕漫上了你的臉頰,耳根,脖子,你卻說:“明天早晨到深圳再說。”我喊你,搖你。多麼希望你再來一次“道一聲珍重,我去也”。可是你卻咕嚕一句,好像是:“累了!”愛人啊,操勞一生,苦熬一世,今天的你才知道疲勞。看來,再堅強的人,也需要休息。該放棄的時候,誰的堅強、誰的執著也不能拒絕大自然的主宰。康德告訴我,你是要從時間進入永恒了。你不是巨星,但你在我心中隕而不落。你太渺小,你的靈魂不能填塞天空的縫隙,但在我心中,你無處不在。如果我信仰基督,我一定要唱《安睡主懷歌》:“睡主懷中,何等清福!從未有人醒來哀哭,清靜安寧和平快樂,不受任何敵人束縛……”可惜,我什麼都不信,我隻知道你一個人手持七點的船票到那個永恒的世界漂泊去了。當我蹲在回龍崗火葬場的牆角,把你的溫熱的白骨一捧一捧親自放進那隻藍色的寶瓶裏,我把一汪滾沸的淚水,一份誠摯的禱祝,一顆沉寂的不再躁動的靈魂也一起投進了你的寶瓶。等著我吧,親愛的,我在心中大聲呼喚。我相信,在那沒有時間的空間裏,這對寶瓶的藍色音律將奏響我們重新團聚的樂章。

(選自2006年3期《福建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