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上地裏去呀(1 / 1)

韓修龍

他們上地裏去。

急急的腳步,不是很規整,像有什麼東西在身後催趕著。其實,身後什麼也沒有。也沒有人往身後看。如果說有,那是他們鎖了街門,院牆裏的棗樹股子伸了出來,想看一看主人究竟要到哪一塊地裏去。

村裏的人都下地了,街巷裏就空了。那家伸出的棗樹股子上的棗早已被打淨,隻剩下泛黃了的葉子。上麵有一隻麻雀蹲久了,猛一起飛,蹬得細枝子一顫一顫。還有閃在門外的一隻土狗,瘦瘦的,小小的,見一個生人過來,就向裏麵小巷裏跑,然後,站定了看,卻忘記了汪汪。

街心的一處空宅子,沒了院牆,屋門上的鎖,鏽鏽的。窗子用磚堵嚴了,無法向裏麵看。這家沒人了,想是到城裏討生活去了。不知誰在院裏種了幾畦子大白菜,還清寂地長在那裏。

前邊不遠處還有一塊棉田。在一個村子的大街的中央有一塊棉田,這的確是眼下很多村子的風景。這是一塊正值收獲季節的棉田,用低矮的樹枝做的籬笆圍著,原來這是一處宅基。本是一處祖宅的,現在又夷為一塊平地,成了棉田。從一處祖宅算起,到一塊棉田,不知經過了多少年。

你隨便到一個村子去看吧,往往街心的房子破破爛爛,也少人住,即使住著的,也多是老人。村子周圍則多是些高房大院,老人們把子孫都趕到那裏去住,自己便守著這衰敗的祖宅和一身的病痛度日月。

遠遠回頭看村子,感覺像極了一個飛旋著的大輪子,轉得快的有力度的是村子的外圍,轉得有些緩慢且無力的是村子的中央。

他們上地裏去。從村子的中心出發,從村子的外圍出發。

他們出發了,卻從沒想到過,他們廚房鍋灶裏的柴灰還是熱乎乎的。同是上地裏去,在路上走在一起了,還要問一聲,上地裏去呀?像是吃飯的時間,在街巷上碰見也要那麼好像多餘地問一聲,吃啦?如若回答,還沒,也沒有人拉著你去他們家吃。

地裏的露水大,到地裏了,他們又返回村裏來。

露水下去了,他們又各自走進自己的地裏。在田野上看,人很少,像生在地裏的稀少的樹木。站在那裏,遠遠地看他們,如長久地生長在那裏一般。及走近,才看出他們正在忙各自手頭的活兒。而他們身旁正有一棵樹,柳樹或楊樹,也正在風中輕輕地搖。

那邊兒棉田裏一對夫婦,應該是剛娶了兒媳的年齡。男人一隻腿高一隻腿低地走入棉田,是風濕所致麼?但他們無不將頭低下來,麵目謙恭地俯向大地。他們還時不時地,無數次地要把腰深深地彎下去,抬起,再彎下,再抬起。眼前白茫茫的東西被他們用手變魔法似的捉進腰間的包袱裏。

那邊兒也有一對夫婦,在地裏收花生。男人先用鐵鍁掘下來,女人就跪在那裏一棵一棵地抖土,泥土大半年的時間與花生棵子親近都有感情了,不大願意分離,女人就用極虔誠、極能理解的姿勢向土地一再跪拜著,請求把花生讓他們收走,讓他們收走一年來的辛勞所得。泥土就不再堅持,很溫情地分離開花生棵子,甘願分散在地上,讓他們隨意踩踏在腳下。

一個農民終是要從村子走到地裏去,不再回來。這段路程很長,走了他們整整一生。這一點,他們都知道,但,他們上地裏走得仍然很帶勁。

他們這走的模樣兒,是示範給子孫看的麼?

(選自2006年4月《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