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4、

大麥已經很久沒去天泉茶樓了,父親因為他而走,於是天泉茶樓成了他傷心之地。為了小黑姑娘,他鬥膽舍命跟金爺爭,結果爭了個進了習藝所,差點丟了命。可爹走了以後,他就跟抽鴉片一樣,又想繼續去茶園子捧小黑姑娘唱大鼓。大麥輕車熟路地進了茶樓,他為了怕認出來換了裝束,沾了胡子,戴了眼鏡,穿了一身黑布馬褂。小黑姑娘上台唱的是楊貴妃和唐玄宗李隆基纏綿悱惻的《楊貴妃》。唱完了以後,滿堂喝彩,她在茫茫人群裏捕捉到了大麥那雙亮晃晃眼睛,盡管戴了眼鏡。金爺給台上甩了一個金戒指,小黑姑娘沒有心思揀,被拉四胡的順走。金爺到後台問個究竟,說小黑姑娘走了。金爺追出,在蒙朧中看到有人領著小黑姑娘消失在昏暗的胡同裏端,就發瘋裏跟著尋去。

七拐八拐,小黑姑娘跟大麥到了一家小酒館喝酒。兩人推杯問盞好不熱鬧,大麥給了小黑姑娘一個段子,叫《活捉三郎》,說這是鬼捉負心人的故事。大麥居然還能唱,他腦子就是好使,小黑姑娘唱了幾遍他就能哼哼出來。於是他邊唱邊喝酒。小黑姑娘的心被大麥唱酥了,就勢倒在大麥懷裏。小黑姑娘說,知道你進了習藝所,金爺天天盯著我緊,我又不敢去看你。我一看,你更得倒黴。那幾天我用淚水洗臉,眼睛都哭腫了跟爛桃一樣。金爺逼我要納妾,我爹也見錢眼開,我要不納妾他就得上吊自殺。大麥說,今晚的酒錢你掏,我除了這身肉沒別的了。小黑姑娘能喝,大麥也絕不含糊,在灌到第三壺酒的時候,金爺撒網,手下人終於尋到這裏。金爺推門進來。兩個人已經東倒西歪了,金爺發作不成,他看到大麥把手已經伸到小黑姑娘的內衣裏,妒火四濺,從後腰抽出砍刀就要剁大麥的手,被後麵追過來的孫女金不提一把截住。金不提說,爺呀,要成男女之歡,不能毀陰陽之交啊。金爺放話,殺不了大麥的爹,就要大麥的命。金爺跺腳走人,金不提就這麼守著,一直到了半夜。大麥醒來,見金不提笑眯眯地看著他,大麥瞬間魂飛魄散。

金不提讓金爺手下人把小黑姑娘架走了,小黑姑娘迷糊地看著大麥,說,咱們是不是已經在陰間了?大麥清醒了,說,我們都活著,你回去吧,別管我。小黑姑娘哭了,動容地對大麥說,你要是死了我怎麼辦。大麥看著金不提說,我死不了。小黑姑娘被架走了,大麥順勢坐起身。金不提讓手下人都出了小酒館,然後一屁股坐在大麥對麵,問,知道你爹為什麼跑了嗎?大麥說,因為見了你爺爺。金不提厲聲道,你爹偷走了宮裏最珍貴的子母玉,這是皇上日日喜歡的寶物,價值連城。宮裏人都知道子母玉的價值,結果你爹就串通了別人掉包拿走了,而且髒心爛肺地把這個罪名栽贓到我爺爺身上。結果害得宮裏人都認為是我爺爺拿走的,皇上在東北還過問過,知道是我爺爺拿走的大發雷霆,決意不饒恕我爺爺。衙門裏也找我爺爺的茬,特別是警察署的頭頭腦腦。他們到處放風,如果逮到證據,我爺爺就得是槍崩嘍。我爺爺是什麼人,眼睛裏不揉沙子的主兒,為你爹背黑鍋能饒了你爹嗎,找人剁了你爹的雙腳不說,還要挖你的眼珠子。

如果說大麥算清醒的話,金不提這句話讓大麥頓時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就站了起來。金不提說,起先我爺爺看見你,也早就認出了你,不動聲色派人打聽到你爹的地方。本想把你爹先關了習藝所,然後把子母玉要回來交到宮裏算洗清罪名。再往後就是把你爹放出來,找人做了你爹。是我勸我爺爺先住手,說,再調查核實,如果錯了,萬一不是你爹做的,外人會認為我爺爺嫁禍於人,逃脫罪責。如果確實了,子母玉真的被你爹掉包拿走了,再抓習藝所也不遲,反正你爹跑不了。結果你爹真的跑了,說明子母玉確實在你爹身上。我爺爺見你爹跑了,就要拿你示問。我又給攔住了,說,誰都知道大麥和你喜歡上同一個女人,你這麼大白天拿了大麥,別人又說你是借刀殺人。我爺爺這才沒派人抓你殺你,我可救了你兩次,你說怎麼感謝我才對呢。大麥呐呐地問,你叫我怎麼感謝才是呢?金不提毫不隱晦地發話,我讓你離開小黑姑娘,然後跟我好。大麥低下頭,他喝的酒開始反胃。金不提說,小黑姑娘被我爺爺看中了就跑不了,你離開她也是成全我爺爺。大麥說,我要不離開她呢。金不提踢倒凳子,摔砸了酒壺,說,那你就死吧!

天蒙蒙亮,大麥開始顫悠悠朝家方向摸,他知道是金不提救了他一條命。大麥萬萬沒想到爹逃走是因為這件事,確實是爹的貪財,讓金爺幾乎害命。幸虧是爹及時跑了,爹要是在的話必死無疑。可是爹跑了,留下自己和高粱也不會過好日子,金爺的刀下不到爹那,但也有可能落在他們頭上。大麥到了家,日頭已經起了一竿高。大麥突然想起昨晚高粱說要死的事晴,他急忙闖進高粱房間,見高粱和桂花悠閑自在地吃早點,他問,哥哥你沒死。高粱氣急敗壞,說等你回來救我黃瓜菜早晾了。桂花勸高粱別這麼大動幹戈,高粱火氣繼續上冒,問大麥,爹給你的黃金田黃怎麼不告訴我,我是不是你哥哥。大麥一驚,旁邊的桂花也莫名其妙。高粱拍著桌子問大麥,你說話呀。大麥小聲回答,爹不讓我告訴你。高粱嗬嗬冷笑幾聲,說,那我怎麼知道的呢。大麥納悶,問,是啊。高粱說,爹先告訴了我,看你告不告訴我。大麥不信,他深知爹不會既告訴了高粱又告訴了他,但不知道高粱怎麼知道的,當著桂花的麵又不好問。高粱說,你帶我去看看。

大麥領著高粱進了父親房間,從櫃子上麵畢恭畢敬找出那塊田黃玉,說,咱爹走時留了這塊田黃,說夠咱倆足活二十年的。高粱一看這塊田黃就憤怒了,怒斥道,你怎麼早不拿出來?桂花插話,說什麼意思,早拿出來你就不要死要活了。高粱問大麥,活二十年就是個虛數,估價多少錢吧?大麥說,爹說,時下價三十萬大洋。高粱聽罷哈哈大笑,腰杆子瞬間戳了起來,屁股都撅著。高粱在房間裏轉悠著,連聲說,三十萬大洋,這不得成十八街頭等的商賈啊,汽車坐著,大煙抽著,老媽子伺候著。平常看不起咱們的,還不得跑來舔咱的屁股眼兒,不得有漂亮女人上趕子討好啊。桂花傷心地說,我還不如田黃在你心裏位置呢。高粱說,不是那意思。大麥終於看出子醜寅卯,說,高粱你把桂花怎麼了?高粱又笑了,說,她就是你親嫂子了,你不能再對她有任何非分之想。桂花撂下飯碗,含淚走了,她本意是喜歡大麥的,她知道這輩子就糊裏糊塗被高粱侵占了。

桂花走出種家大門,她突然想,如果心不軟,高粱死了也就死了。她又想,自己拒絕高粱,高粱真的就去死嗎。她想起高粱看見田黃的貪婪,她厭惡了,她知道所有男人見到寶貝東西都會這麼耍無賴的。她看見大麥這麼慷慨,拿那塊田黃似乎不當什麼。一個男人要是拿寶貝不當什麼了,拿女人就不當什麼了。

高粱用了好幾天的時間琢磨,怎麼跟大麥說拿走田黃。他知道這很困難,因為大麥太機靈了,絕對不會輕易地就拿走。有次,他偷偷跟著大麥,窺視到大麥去把那田黃拿出來,仔細地看上一個時辰,再鄭重地送回櫃子裏。他猜不透大麥什麼心思,為什麼把父親留下的田黃當成了佛像。靜茹一個勁兒催著他快拿出來拍賣,她要做假也得先看見真的才能做出假的來。高粱在十八街上走,碰見一個裝束古怪的人,自稱是古董張,問高粱,是不是有塊黃金田黃要拍賣?高粱矢口否認,但後來古董張幾次找他,還有不認識的人纏著他,他知道田黃拍賣的消息不脛而走,在社會上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憋了幾天,靜茹抱著一個小男孩兒找到他,兩個人在海河邊上見麵。靜茹說,你看看你的骨肉。高粱接過來,看了一眼就傻了,果真與自己長得很相像。靜茹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在騙你。高粱點頭,說,我為你生個兒子的話不是告訴你了嗎。高粱說,別哄我了,沒這個兒子你早就死了。靜茹說,別說那個,你認不認你的兒子吧。高粱看見孩子哭了,慌忙把孩子給了靜茹。靜茹趁機說,我知道你怕大麥知道,我給你一個假的,你用假的把真的替代出來。我拍賣完了,再給你,絕不失言。高粱說,你什麼時候給我假的?靜茹從口袋裏拿出來一個,當時就把高粱看傻了,真的看不出是假的。靜茹說,你給我真的,我就用兩三天。高粱說,大麥要是看出來呢?靜茹說,我曾經拿給幾個高手看,都沒有看出來,一致叫好,何況大麥這個棒槌呢。

高粱有些發懵,他額頭上泌出許多汗珠。他問,我得拿出田黃多長時間?靜茹說,拍賣的時間至少得兩天,我準備最後拿出來。高粱霎時間僵那了,說,你要是坑了我,我就得跳海河了。靜茹也急了,說,你要是不給我拿出來,我就陪著你跳了。高粱點頭,接過來那個假田黃,小心謹慎地揣在了懷裏。靜茹撲哧笑了,貼過來緊緊抱住了高粱,輕輕地親吻了他一口,那嘴唇濕漉漉的。高粱有些受用不了,他覺得與靜茹再次相逢不如過去那麼柔和,如同一條狡猾的魚,一摸就滑手,總也抓不到要害。

25、

轉天一早,大落拉車把大麥接走了,不知道去哪。走的時候,大麥把種玉傑房間的鑰匙給了高粱,說,如果有了閃失,田黃丟了,你就見不到我了。事情就這麼巧,大麥剛走,靜茹就來了,後麵跟著個女人,高粱定睛看去,想起來是宮裏那個老宮女,就是跟靜茹裏應外合的同伴。靜茹說,我得看看你爹留下的田黃,不見真的我不踏實。高粱覺得自己的智商根本比不過靜茹,他就跟迷症一樣順從地把靜茹讓到爹的房間,自己跑到炕上,從被閣子裏拿出田黃。屋子裏光線很暗淡,他拿田黃的時候手有些痙攣,似乎看到父親就站在他跟前。想著,果真看到在櫃子裏有父親的一張臉,很陰沉,十分鬱悶的樣子,甚至是一種絕望。高粱努力站著,沒有跪下。他膽怯地湊近櫃子,借著窗戶的一巴掌陽光,意外地看到是父親一張照片。他喘了口氣,勉強把田黃端到了靜茹跟前。靜茹看到田黃,表情很是誇張,興奮地,天啊,這石皮太漂亮了,蘿卜紋也有韻味。高粱問,我聽不懂,什麼叫石皮?什麼又叫蘿卜紋?他覺得靜茹的功利心很重,不像父親把她叫到自己床上那麼單純。那個同伴進來,問,真的?靜茹興奮地說,有高粱這塊田黃做主,這次拍賣會我們就大賺了。高粱沒有多少話,那同伴樂顛顛地出去了,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父親那張臉總在眼前晃動。他鬧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把田黃拿出來,大麥千叮嚀萬囑咐的,靜茹的拍賣與自己有什麼關係,至於自己這麼冒險。他有些後悔,

這時,靜茹的同伴進來,說,大麥突然回來了,現在就在門外,拉車的大落正跟他爭吵著什麼。高粱慌張了,說,你也看完了,快走吧。靜茹說,你把假的拿出來,我把這真的換走。高粱說,大麥馬上就進來了,再找時間行嗎。靜茹說,不行,現在就換,你不換我就告訴你弟弟。高粱翻把了,說,你這不是禍害我嗎。靜茹毫不鬆口,說,你換不換。高粱緊張地說,你那個假的大麥能看出來。靜茹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是說過看不出來嗎!高粱問,怎麼看不出來呢?靜茹亮了底牌,說,你這個真的在宮裏時,就被人家臨摹了,我請的高手足足準備了三年。這時已經聽到大麥的腳步聲,高粱在倉皇中把假的換了,靜茹利落地把真田黃送到了同伴手裏。高粱心虛地說,你得給我真的田黃,要不我就跟你拚命,反正我也不怕死了。靜茹笑了,拍拍高粱說,至於的嗎,我答應你的可都應驗了。靜茹和同伴離開種玉傑房間,剛到院子,就見大麥撞進來。大麥看著靜茹,臉色很不好看。當初種玉傑把靜茹引到高粱的床上,大麥就很不高興,他對父親抱怨過,這麼對待高粱不好,男人找女人,得找自己樂意的,強扭過的瓜不甜。種玉傑就嗬斥大麥,說,高粱缺心眼,不讓他知道女人,遲早要出大事的。大麥對種玉傑說,那你也不能找個宮女伺候吧,傳出去算什麼,失了分寸。種玉傑說,靜茹已經不是宮裏人,隻有她才合適。後來,北平警察找到高粱,調查靜茹騙字畫的事,大麥就說過,這個女人無論如何不能沾,沾了就倒大黴。

大麥警覺地問高粱,你去爹的房間了?高粱說,沒有啊。靜茹說,大麥啊,我和高粱得有個交代,畢竟你爹讓我和高粱有了男女之歡。大麥問,你想怎麼樣?靜茹說,我不是八大胡同的,過去我畢竟是宮裏的女人,也是讓人高看一眼的。大麥不耐煩地,你想把我哥哥怎麼樣?靜茹說,我要討債。高粱氣憤地問,我欠你什麼了?靜茹說,你欠我多了,用不用現在我跟你弟弟說呀。高粱想不出來什麼話,這時的空氣似乎凝固了,那個同伴說,靜茹啊,時間不早了,孩子還等著喂奶呢。靜茹用鼻孔哼了哼,走了。

大麥急匆匆打開種玉傑的房間,然後拿起田黃看,惱怒地對高粱說,不讓動你為什麼還動!高粱笑著,說,我也很喜歡田黃,你能看看我就不能嗎。大麥仔細看著,說,我怕你看嗎,我是怕那女人拿走了。這時,靜茹同伴在房間外邊喊著,高粱,靜茹有話對你說,她在門外等著你。大麥沒看出什麼,但不依不饒地問,你怎麼看都行,就是別動。現在惦記這個人不少,剛才就是小黑姑娘的父親說找我。高粱說,你怎麼又回來了?大麥說,大落說,看見靜茹來找你,我能不回來嗎。高粱噓了口氣,轉身走了,他聽見大麥在背後喊,她給你下什麼套你也別接,拿不準就問我。高粱不理會,心裏不平衡,覺得為什麼要問大麥,明明我高粱才是哥哥。

高粱走出院子,見靜茹戳在那,用眼神瞄著他,說,我把真的拿走了,賺錢了會給你分賬,不虧待你。高粱猶豫了片刻,沒說話。靜茹若無其是地撫摩著高粱的臉,高粱覺得很癢癢。靜茹說,想兒子了你就告訴我,,放心,會給你抱兩天。說著上了大落的車,高粱看見大落在笑,高粱緊張地問大落,你衝我笑什麼?大落說,我笑你們家生意好,我總是能有車拉有錢賺。高粱不高興地說,你正經點兒,少攙和我家的事。靜茹對高粱悄聲說,田黃在家就是石頭,在市麵上就是黃金,就這麼簡單。過幾天,拍賣會上看你的田黃怎麼由石頭變成黃金的吧。高粱拉住靜茹,問,你實話告訴我,這塊田黃能值多少錢?靜茹說,你覺得能值多少錢?高粱理直氣壯地說,我爹說夠我和大麥花一輩子的。靜茹說,你爹騙你呢,這塊田黃拍賣好了,二十萬大洋。高粱眨巴眼睛,問,是你騙我還是我爹騙我?

晚上,酒館裏的人很多,大麥在喝酒,他等著金不提。自從高粱盯上了田黃,金爺盯上了他和小黑姑娘,大麥就覺得心亂了。好幾天不見小黑姑娘了,他不見是在思考,金爺已經發了毒話,再見小黑姑娘就命喪黃泉,決不食言。他覺得不能這麼拿雞蛋朝石頭上撞,小黑姑娘不見得就是自己的心儀。可放棄了又覺心始終疼痛。他開始思念父親了,父親對他很疼愛,長這麼大了也舍不得動他一個指頭。幾個晚上,他都去看那塊子母玉和田黃,然後去撫摩它,體味爹的情意。他不知道靜茹對田黃究竟想幹什麼,但看出高粱已經五迷三道。想著右眼皮就一個勁兒地跳,這時金不提坐在他跟前,說,別喝了,我帶你去個地方。大麥不耐煩地說,我哪都不去。金不提說,那個地方有幾十塊田黃,你不去見識見識?大麥聞聽瞪大眼睛,問,什麼意思?金不提笑著,說,現在市麵上都說你家有黃金田黃,有一個宮裏的女人幫助你家在拍賣會上出手。大麥慌了,說,怎麼會呢,我家有田黃怎麼市麵上知道呢。金不提說,天津就這麼大的地界兒,誰有了寶物不都得滿城風雨。大麥說,高粱是一根筋的人,那個宮裏女人叫靜茹,已經騙了高粱一次了,肯定這又是一個局呀,我攔都攔不住。金不提問,你爹走時把田黃留給你了還是留給了高粱?大麥歎氣,說,爹留給我了,而且讓我一定瞞著,我不知道高粱怎麼知道的。金不提把大麥手裏的酒盅奪下來,說,給我走吧,路上我告訴你。金不提站起來,扭著腰枝往門外就走,大麥神差鬼使地跟著。

走出酒館,金不提鑽進了一輛黑色小轎車,大麥坐在她身邊,覺得很新鮮。金不提開車的技術很嫻熟,車就在夜色裏如船一般地行駛,馬路就是河流。車離開了鬧市,郊區的視野在月色中顯得開闊了許多。金不提騰出一隻手抓住大麥的手揉搓著。大麥掙紮出來,他的酒開始醒了。金不提在悄悄地笑,在昏暗中能看到她的牙齒很白,像是玉雕和扇貝。車開到了一條小河邊,有一座木屋。進去以後,房間裏沒有什麼傳統的家具,都是一排排洋式的組合櫃子,牆壁是藍色的,給人以穩定的感覺。金不提喊了一嗓子,從裏屋裏走出一個中年男人,穿著很休閑。男人握了握大麥的手,說,你應該認識我呀。大麥一看是爹在北平的老朋友玉器店的羅老板,忙拱手,問,羅老板怎麼上天津來了?羅老板說,我一直在天津有個落腳地方,天津就是北平的後花園呀。

金不提坐在沙發上,從茶幾上拿著水果吃著。羅老板輕鬆地問,你有田黃,抱歉問問多重的?大麥看了一眼金不提,他覺得金不提的嘴太快,回答道,有兩斤吧。羅老板吃驚地說,夠份量呀,是什麼造型呢?大麥說,應該是麒麟。羅老板問,落款是誰的印章?大麥想了想說,林字。按說,大麥是個有心人,他這幾天仔細觀察田黃,然後跑到書店去查,他要知道這塊田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有什麼價值和背景。大麥覺得還不夠就跑到市場,看那些田黃,逐個去撫摸,體味爹留下的田黃是個什麼手感。高粱看到的是值多少銀子,大麥看到的是田黃的含量。羅老板沉思了一會兒,說,應該是林文舉先生。說著從櫃子裏拿出一個田黃,大麥看完險些沒暈過去,簡直就是家裏那個麒麟的翻版。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來,十分酷似,油脂感極強。羅老板笑著問,是不是與你家的田黃一樣?大麥點點頭,他說不出話。羅老板問,你再仔細看看?大麥又拿起來觀察,慢慢地看出區別,那就是紅筋多了一點兒,也僅是一點兒。

大麥說出來,羅老板說,真是青出於藍勝於藍,你比爹還腦子活絡。這是福建壽山溪坑頭一帶沙土中的炕頭田石,與田黃石極為相似。這個是我很早以前用一萬大洋買的,買完以後知道是假的。我打聽有真的,就一直在尋找,像是在沙漠跋涉者在尋找綠洲。請問,能不能把你家的田黃拿出來看看?大麥一口回絕,說,不可能。羅老板不高興地問,我跟你爹是好朋友,他所有東西都找我看,你不相信我?大麥說,不是,主要是我不賣。羅老板詫異地問,你不賣還拿出拍賣幹什麼?大麥笑了笑,說道,那是因為我哥哥高粱有別的原因。羅老板說,是不是靜茹主動找的你哥哥,讓他拿出來,然後用假的出手再拍賣出來。大麥突然頓悟,問,靜茹用假的是不是會找你呢?羅老板說,非我莫屬,遲早得找我來,我要價絕對不會低於一萬現大洋。金不提插話,那要是真的呢?羅老板說,太簡單了,真的她就自己拿走了唄。金不提接著問,那怎麼跟高粱交代呢。羅老板說,該著倒黴吧,靜茹就是這麼一個女人,算計人狠毒超常。大麥後背一直在出冷汗,問,不是關了她大牢嗎,怎麼還能出來的呢?羅老板說,買的,不就是多花幾個錢嗎。大麥一愣,羅老板問,你拿給我看,確實品相看好,我會出二十萬大洋。大麥說,跟我爹說的錢數有距離,少十萬。羅老板哈哈大笑,說,你爹那是敲詐,他肚子裏那點玩意都是我過給的。

大麥沒有再說話,覺得金不提好像在暗中幫助他。金不提對羅老板一揮手說,別讓他白來一趟,你讓他見識見識你收藏的田黃。羅老板打開組合櫃子,裏麵擺放的都是一塊塊田黃。羅老板按了一下開關,每塊田黃都有一盞雪白的小燈泡籠罩著顯得格外醒目。老鷹遞給大麥一個放大鏡,說,看田黃得需要這個家夥。大麥看到一塊白田石,魚鷹從浪花裏飛起,爭奪另一隻魚鷹口中之食,形象生動,過目難忘。羅老板說,這名叫做《魚鷹捕魚圖》,年代是清。大麥拿放大鏡仔細賞看,石皮與紋理很清晰,白中有淺黃色和清白色,渾然一體。大麥問,這塊白田石多少錢?羅老板嘿嘿一笑說,我也不賣。金不提吃吃笑著,說,兩個謙謙君子,真是讓人肅然起敬呀。大麥看到一塊精致的獅頂方章,很顯眼。羅老板說,這個你可以拿起來仔細看。大麥拿了起來,感覺到紋理多少欠些層次,可是又看著很清楚。他認真端詳著,覺得手裏的感覺又不很細膩,脫口而問,這不會是假的吧?羅老板點頭,說,這正是假的,是用優質的連江黃石冒充的。它沒有黃石那種綿粘,用刀一刻石粉就顯得鬆懈了。大麥問,既然買以前就知道是假的,為什麼要收藏?羅老板說,那是準備拍賣用的,你認出是假的,可未必有人能認出是假。我這裏有一百多塊田黃,一多半是假的,都是用石頭做假,而不是用樹脂和黃塑料拚湊,那是糙人做的,我絕不會。我見過的田黃多了,可真的少,極品更少。我渴望著能看你的那塊麒麟田黃,若是真的,我會傾家蕩產買的。

26、

金不提帶著大麥走出房間,夜色很深,幾乎沒有月光。

在回去的路上,金不提說,我見過的男人多了,你是少有心純的人。大麥說,千萬別誇我,我也陰險毒辣著呢。金不提笑著,說,到我家坐坐?大麥也笑著問,不怕金爺看見我就殺了我?金不提自信地說,你是我帶去的,你去了就說明放棄小黑姑娘了,這不正合我爺爺心意。大麥說,你怎麼知道我要放棄小黑姑娘。金不提說,你不放棄可行啊,小黑姑娘已經和我爺爺同居一室,每隔三天就來住一次。大麥心痛,他覺得嗓子眼都是苦的。金不提看了看大麥說,難受了吧,誰也扭不過我爺爺。大麥說,你爺爺為什麼不娶小黑姑娘。金不提說,旗裏的規矩多,我爺爺是王爺,不能破了規矩。大麥諷刺道,清朝垮台了,旗裏人不是舞台主角了。金不提笑了,說,我可是旗裏人,你別這麼幸災樂禍的。大麥說,那對小黑姑娘太不公平了。金不提說,這個社會不公平了就進步了。大麥不屑地問,我要是娶你,你肯嫁給我嗎。金不提想了想,旗裏人不許,但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