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
在天津,傳說金爺曾經是王爺,但金爺矢口否認。大麥知道金爺身份,也不敢隨意透露給別人。他想,既然金爺否認,那就是隱藏了自己。金爺有個寵愛的孫女,叫金不提。金不提雖然相貌妖豔,打扮卻像個男人,總是梳著短發,穿著男人服裝。金爺去茶園子裏,金不提就愛跟著湊熱鬧。追求金不提的男人不少,大都是紈絝子弟,金不提都不抬眼皮,說,哪個男的都不需要,少跟我顯擺你們家有錢,我們家什麼沒見過?可金不提偏偏看上了大麥,因為隻有大麥不正眼看她,而身上漂浮著一股衝鼻子的酸文氣,後脊梁骨總是挺挺的。茶園子就針鼻點兒大的地界,金爺對大麥喜歡小黑姑娘很生氣,找人告訴種玉傑,說,我不知道你是哪方的神仙,但我知道你兒子別跟我起膩。小黑姑娘是我金爺的人,動了我的人,留神把你們家給絕了。種玉傑怕了,對大麥說,你不要追戲子,那是最沒出息的男人才做的。大麥無動於衷,種玉傑急得直蹦腳,說,我怎麼養了你這個孽障。你知道你就是雞蛋呀,你怎麼能朝石頭上碰呢。
金爺見大麥滿不在乎就急了,準備找人要做掉大麥。小黑姑娘發現後,左右甜言蜜語哄著金爺,見到大麥也故意擺出不理不睬的樣子。金爺還嫌不夠,對小黑姑娘下了詔書,你得絕了心,要不然我就把他的心挖出來炒著吃。小黑姑娘覺大麥頂著塊傲骨,求不動他就求金爺,說,你要我什麼都給你,但你不要碰他,但金爺就說不行。金爺在滅大麥的幾次過程當中,大麥都無意中逃脫了。小黑姑娘對大麥說,你不要再來了,就算我求你了。金爺會對你下毒手,我不想因為我你沒命了。大麥說,命算什麼,不就是一顆腦袋嗎,他要我給他。但我不能因為他就離開你,我就是給你寫段子,就是讓你上台唱,我聽著過癮,聽著舒坦。小黑姑娘叫來她爹,老漢過來也不說別的,把拎來的口袋一放,聽到裏邊叮當一聲。老漢把話挑明,小黑姑娘是我的閨女,我不可能讓你娶她。大麥問,為什麼?老漢說,你沒錢,我問過了,你就是一個好吃懶做的男人,指著你爹過日子。你沒什麼賺錢本事,就懂得到處戲弄女人。我閨女嫁給你怎麼活,指著你黃花菜都涼了,不能天天喝西北風吧。大麥說,那你想把閨女給金爺,他有錢,可比你歲數都大,你就這麼忍心嗎。老漢滿不在乎地回應,我閨女願意,這你沒辦法。大麥拗起來,破例喊了起來,誰勸我也不聽,我就聽我自己的,我喜歡小黑姑娘,閻王爺都攔不住!
轉天,大麥執意要去北門外的天泉茶樓,種玉傑死活不讓兒子出門。大麥情急之中跳出了牆頭直奔北門外,路上隻聽“咣”的一聲,大麥被什麼東西撞上了,他覺得玻璃茬子像瀑布一樣撒在自己的臉上和身上,他沒有疼的知覺,就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他恢複了意識,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自己臉被紗布一層層的包裹著,他恍惚間看到有影子在晃動。他問,我在哪?有大夫說,你叫什麼名字?大麥說出自己的名字,大夫說,你找個人給你交錢,你已經躺了兩天了。你再不交,就停止你的藥物了。大麥說,多少錢?大夫說,我不知道,估計有兩萬大洋吧。大麥忍著痛,問,我傷得怎麼樣呀?大夫說,肋骨折了四根,臉上都是碎玻璃茬子,其中有個傷口稍微大了些,我給你縫了四針。眼睛裏有淤血,你的左眼估計要恢複一段時間才能看見。大麥說,是我撞了別人還是別人撞了我。大夫笑了,說,沒人撞你,你撞到一輛小轎車上了,你是肉的,人家車可是鋼的。大麥對大夫說,你找人把我爹喊來,放心,該給你的錢一個銅子也少不了。大夫說,你爹住在哪?大麥覺得說話都疼,喉嚨裏都是火。他說,到十八街上問問就知道了,開飯館的。大夫說,十八街都是開飯館的,你讓我找哪一家。大麥想了想,說,找桂五堂,找到桂爺就找到我爹。大夫派人去十八街找了,大麥覺得自己有問題了,明明知道人家挖個井,為什麼非要朝井裏邊跳呢。他覺得頭脹得跟豬腦袋那麼大,就強忍著閉上眼睛。好久他聽見響動睜開眼,看到了拉車的大落站在麵前。他躲過臉,大落歉疚地說,我找遍了所有醫院,最後在這找到你了。大麥問,我爹讓你跟著我?大落說,我就一閉眼的時候,你就從牆頭跳走了。後來在估衣街那聽到你被車撞的消息,我就開始找,這家醫院是教會醫院,背你來的人是教會醫院的勤雜工。要不是他你早沒命了,我來的時候他說你已經死了。大麥傷心,問,我爹知道嗎。大落說,你爹剛知道,正上醫院送兩萬大洋。大麥問,我爹說什麼了。大落說,你爹說你這是遭報應。
大麥忍痛離開小黑姑娘以後,一個月的時間就掉了二十多斤肉,先前壯壯的漢子瘦得像根竹竿。他這人簡單,就是把思念放在折磨自己身上,從來不傳遞給別人。他始終等待著小黑姑娘會找他,畢竟他為小黑姑娘差點沒了命,可小黑姑娘任何口信都沒有傳來。他不敢去茶樓了,思念過苦,就靠剪紙解悶。他盡量不去想小黑姑娘,可又無法控製,就開始想四大美人,浣紗西施,出塞昭君,拜月貂嬋,醉酒貴妃。可沒想到剪出來西施的腳大,昭君的肩溜,貂蟬的耳小,貴妃的裙肥。大麥扛不住了,隻得晚上起來消磨思念剪小黑姑娘,剪得眼睛累累的,剪出來的小黑姑娘也都是眼淚汪汪。大麥把小剪子收起來,他不能再剪了,本來剪紙是發泄情感的,可現在剪出來的更亂了。真應驗了那句,剪不斷理還亂。他咬牙去了北門外天泉茶樓的下麵,隱約聽到小黑姑娘在唱大鼓,唱得是《劍閣聞鈴》。“一個兒枕冷衾寒臥紅羅帳裏,一個兒珠沉玉碎埋黃土堆中。連理枝暴雨摧殘分左右,比翼鳥狂風吹散各西東。料今生璧合無期珠還無日,但隻願泉下追隨伴玉容。料芳卿自是嫦娥歸月殿,早知道半途而廢又何必西行。悔不該兵權錯付卿義子,悔不該國事全憑你族兄。細思量都是奸賊他把國誤,真冤枉偏說妃子你傾城。眾三軍何仇何恨和卿作對,可愧我想保你的殘生也是不能。可憐你香魂一縷隨風散,卻使我血淚千行似雨傾。慟臨危直瞪瞪星眸咯吱吱皓齒,戰兢兢玉體慘淡淡花容。眼睜睜既不能救你又不能替你,悲慟慟將何以酬卿又何以對卿。最傷心一年一度梨花放,從今後一見梨花一慘情。”大麥哭了,滿腮的淚。他知道小黑姑娘身不由己,唱著如泣如訴,說明她的心還在自己身上。
回到十八街上,大麥在街上走了很久。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悲哀,無論怎樣,小黑姑娘還惦記著自己。路上,大麥瞅著道邊一夥子閑人在下圍棋。看黑白之間的絞殺,怎麼互相圍死對方。天灰暗下來了,他感覺到餓了,這是這麼多天來頭次感覺肚子呱呱叫了。他疲憊地走到小街上,他吮著吮著就吮到一個攤子門跟前,看見了小姑娘在那正忙碌著。他排著隊到了跟前,對小姑娘說,我要三個燒豬腳,要爛的。小姑娘看著他,挑了半天給他三個。大麥捧在手裏熱乎乎香噴噴的,他立即啃了一口,牙齒之間都是香味兒,爛在了口裏,真是香到了胃中。小姑娘叮囑道,你回家再吃呀,你吃了誰還吃你的呀。大麥笑了笑,說,我就給我一個人吃。大麥剛走,就聽見小姑娘喊著高粱的名字。大麥回頭,見高粱和桂花也在那買,而且一人買了一個,邊走邊吃著。大麥躲起來,他看著高粱和桂花走過,一股子香味撲來,也不知道是豬腳的香還是桂花身上的香。大麥抬頭看見有鳥從南邊飛過來,在那嘎嘎叫著,叫著他心發酸。他想,像我這樣沒心沒肺的男人天底下沒多少了,本來桂花應該是屬於我大麥的,就因為我沒骨氣。可悲呀,有哪個女人會喜歡自己這不通情理的男人。
大麥還是不聽種玉傑的勸告,又一次冒險去了天泉茶樓。他悄悄坐在後麵,看見金爺帶著幾個人坐在前麵,金不提也在那喝彩助興。他沒告訴小黑姑娘,可很快小黑姑娘差收票的過來,告訴大麥趕快走,晚了就有危險。大麥不聽,收票人說,有幾個大漢已經在樓下等著他了。大麥堅持小黑姑娘上場,他看見金不提在回頭找他。大麥低頭,可金不提已經輕盈地走到他跟前,對他佩服地說,你好大膽子,我爺爺張網等著你,你為一個唱大鼓的女人可以飛蛾撲火。大麥不語,金不提感歎地說,現在男人都像太監了,很難找到你這樣的。我可以救你的命,但你肯定今天得入牢房了。你就在這聽吧,不知道小黑姑娘能為你小子唱什麼。門口水牌子上寫的是《黛玉焚縞》。
金不提賭氣地走了,觀眾已經掌聲雷動,大麥看見小黑姑娘走上舞台。小黑姑娘穿了一襲白色的旗袍,在台中央站穩了,深深鞠了一躬。大麥感覺到小黑姑娘消瘦了許多,眉宇間都是哀怨。小黑姑娘細聲細語說了聲,盡力盡力地伺候各位爺,我就開唱了。說著,小黑姑娘低回婉轉地唱了一段《黛玉焚縞》:“暗想到自古紅顏多薄命,誰似我伶仃孤苦我還更堪傷。才離繈褓就遭了不幸,椿萱俱喪棄了高堂。既無兄弟和姐妹,隻剩下一個孤鬼兒受淒涼。可憐奴未出閨門一弱女,我是奔走了那多少天涯道路長。到京中舅舅舅母留下我住,常念著受人恩處不可忘。雖然是骨肉的至親我的身有靠,究竟是在人簷下氣難揚。”大麥知道自己難為小黑姑娘了,他看見金爺在拍桌子喊倒彩。大麥起身離席,從後門悄然走了出去。沒走了幾步遠,就看見有幾個巡捕過來,問,你是大麥嗎?大麥說,我是。為首的巡捕說,你跟我走一趟局子吧。大麥問,我犯哪條罪過?巡捕笑著說,進了局子再給你定罪也不遲。
21、
走進警察署的習藝所,大麥看到一溜長長的炕。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他,其中靠中間的一個禿頭的人率先跳下炕,慢慢走到他跟前。大麥吮到濃濃的酒味兒,是那種低劣酒。禿頭拉長了聲音問,小子怎麼進來的?大麥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場麵,他從小在宮裏長大,跟著父親生活,宮裏的人都喜歡他,什麼都願意教他。宮裏沒有巡捕,也沒有警察。大麥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禿頭,就說,不為什麼。禿頭笑了,不為什麼能進到這地方。大麥昂著頭,我是被人誣陷。禿頭過來用手抓住大麥的下部,大麥淒慘地叫了一聲,很快有人過來用枕巾把他的嘴封住。禿頭說,是不是強奸哪個美女了?大麥拚命搖著腦袋,禿頭說,給我們講講你玩的過程,一定要邊說邊比畫,越真實越好。大麥把枕巾吐出來,說,我沒有。禿頭說,你說我不相信,我要檢查檢查,把褲子脫下來。大麥剛捂住褲腰帶,有幾個人已經快速地圍了過來,大麥使勁兒喊叫著,但門外沒有人響應。禿頭笑了,說,沒人來,這我就是皇上。幾個人終於把大麥的褲子齊刷刷地扒下來,緊接著是褲頭。大麥覺得下身一陣冰涼,於是眼前就是一片灰暗。這時候,那個禿頭的手已經伸了過來,完全是本能,大麥從口袋裏瞬間掏出小剪子朝禿頭的手劈過去。禿頭就見眼前有個東西過來,緊接著他的中手指就削掉一截。禿頭一點也不疼痛,別人看他已經滿手是血。等到禿頭疼起來的時候,看見大麥手裏拿著小剪子衝著他點著頭,他疼得暈了過去。
三天以後,大麥在習藝所給每個人剪紙,有牛有羊有馬,還有花呀草呀的。大家都覺得大麥是個神人,說什麼就能剪什麼,而且一剪子下來,剪的時候看不出什麼,等到看出來就已經栩栩如生了。唯有禿頭大麥不給,他對禿頭說,我手下給你留情了,你再伸一點,我能把你的兩個指頭都剪下來。在習藝所,大麥意外看見了金爺,金爺在朝他微笑。在宮裏他曾經見過金爺,金爺未必見過大麥,或者見過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畢竟金爺在宮裏是個顯赫的大人物。大麥顧不上那麼多,想橫身衝過去,手裏的小剪子已經藏在手心裏了,卻被兩個獄警左右攔住。大麥兩隻眼充血,蹦腳高聲喊著,你算什麼王爺!金爺依然在微笑,始終不說話。大麥蔑視地說,王爺不能幹下三爛的事情吧?您可在宮裏說一不二,誰都說您是皇上之下,萬臣之上啊。金爺咧嘴說,你小子離開天泉,我放你出去,你不離開,你就繼續呆在這。大麥喊,我就不離開,你還能殺了我!金爺說,殺了你容易,可我不想這麼做。你等著吧,會有人繼續玩你的雞巴,一直玩到你那玩意硬不起來為止。金爺走了,從此,大麥在習藝所裏沒說一句話,有好心的獄警對他勸說道,你要是不說話就容易瘋嘍,誰敢跟金爺這麼較勁啊。大麥依然是木刻般的表情,關在一起的人都躲著大麥,因為大麥的身上都是臭味兒,他堅持不洗澡不洗臉。後來有人咆哮著朝他吼,你再那麼臭烘烘的,我們就把你的腦袋塞到馬桶裏。大麥二話不說,立馬就自己跑到馬桶前把腦袋伸到了裏麵。一分鍾過去了,周圍嚇呆的人才把他從馬桶裏拽出來,這時候大麥滿臉的青紫,幾乎被窒息。禿頭過來說,你小子氣性太大了,金爺是你能得罪的嗎,沒要你的命算是便宜你小子了!
這期間,大麥聽到走廊裏有父親和桂五堂的說話聲,他聽到桂五堂問父親,大麥在哪關著呢,別不是這個地方呀。大麥想喊父親救命可竟然張不開口,他突然想起了《藍橋會》便大聲唱起來:“蘭端蓮一對可眼含秋水,柳葉蛾眉細又彎,懸膽花的鼻子櫻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銀牙口中含,元寶花的耳朵赤金墜兒,滴鈴當啷的九連環。”種玉傑聞聲跑過來,對大麥說,兒子啊,可算找到你了。
大麥被釋放出來,需要保釋金。種玉傑說沒這麼多錢,桂五堂見種玉傑已經白了一半頭發就替他交了三十塊大洋。大麥走出習藝所堅固的大門,路過一灣湍湍的海河。一輪碩大的夕陽,旁邊鑲上金輪,洋溢著貴族氣派。河麵上一片色彩,冷流未散,暖意又侵入,使得紫氣微微,七色升騰。在十八街的街頭,桂花等著他,旁邊還有高粱。高粱對大麥說,你出來還得重謝桂爺呢。大麥說,我誰也不感謝。高粱問,為什麼?大麥悻悻地說,我應該死在裏邊,這就是我異想天開的下場。
種玉傑知道孩子惹大禍了,在十八街沒人不知道金爺手狠的。種玉傑想替大麥求情,就去天泉茶樓找金爺,他必須跟金爺說清楚,大麥一定不去跟金爺爭什麼女人。他曾經私下了解過金爺,知道金爺絕對不是宮裏那個金爺,但也是從北平過來的,就是鑲黃旗的主兒。他知道金爺很有錢,錢是從哪來的不知道,但在天津這個地界上能有這麼大的威懾力,錢自然是在裏邊發酵了。他臨去天泉茶樓跟大麥說過,你不要再沾什麼小黑姑娘了,女人就是男人的禍水,你因為小黑姑娘喪命了不值得。大麥沒說話,就是低頭忙著剪紙,剪得都是花花草草,剪完了就用洋火給燒了,燒了一地的黑灰。
種玉傑到了天泉茶樓,隻是在人群裏偷偷朝包廂裏瞥了金爺一眼就已經麵無血色,渾身如篩糠。他拚命控製著自己要冷靜,然後定睛仔細再看,發現包廂裏端坐的金爺就是宮裏的王爺,正黃旗的王爺,跟皇上沾親帶故,進出慈寧宮平趟。他不太相信,鬥膽問了別人,那位是金爺嗎。問的人笑了,說,他不是金爺你是啊。種玉傑鬧不清楚自己這麼精明的人,怎麼輕信了誤傳,不知道這個金爺就是宮裏的金爺,一個深知自己一切的王爺。如果金爺見了種玉傑,估計種玉傑必死無疑了。種玉傑從天泉茶樓逃出來,兩條腿軟綿綿的,他奇怪,金爺知道不知道大麥是自己的兒子,知道了,金爺為什麼不找自己。自己欠了金爺半條命,因為種玉傑幹的這件事情差點要了金爺的命。就是種玉傑盜用金爺的名義,偷了宮裏價值連城的寶貝,害得金爺人不人鬼不鬼。金爺曾經放過話,一旦逮住了這個偷盜人,不殺,但要劁了他的命根子,斷了他的兩隻手,剁了他的兩條腿,讓他生不如死。種玉傑聽到過這風聲,而且很早,是劉三百傳給他的。當時,種玉傑就兩腿發軟,撲通癱在地上。
種玉傑決定鋌而走險,必須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舍不得兩個兒子,為了謀劃這件事他已經丟棄過兩個兒子了,但現在又為了這件事需要逃跑。種玉傑料到金爺早就知道他在這,因為金爺認識大麥,每次在禦膳房聚會吃飯的時候,大麥總愛在聚會宴席上跑來跑去地湊熱鬧,聽這些人講述宮內宮外發生的大事,或者品嚐美食時的點評。大麥跟金爺爭奪小黑姑娘,金爺就知道大麥的爹在哪了,故意放在那不動,甚至找別人過話,就等著釣魚一樣等著種玉傑上鉤,然後慢慢地燉火吃,品嚐裏邊的滋味。種玉傑越想越後怕,後脖子發緊渾身的跑虛汗。他覺得自己實在太大意了,所有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就是沒留神大麥讓自己翻了船。既然聽到了金爺這個人物,怎麼就不想想是不是宮裏的金爺,怎麼就不事先跑到天泉茶樓探個虛實。晚上回家,種玉傑關在屋子裏,左右扇了自己十幾個嘴巴,扇得自己眼睛冒金星。他就這麼懲罰自己,然後罵自己混蛋,還不發泄出來,就罵自己祖宗八輩。罵完了還不能減輕自己的後悔,就拿起菜刀把自己頭發割了一半,然後手裏攥著割下來的頭發,使勁朝嗓子眼吞噬,吞得嘔吐不止。
大麥和高粱都看見了,也不好勸阻。到最後,大麥跑過來跟種玉傑跪下,說,我不去天泉茶樓了,我跟小黑姑娘一刀兩斷。種玉傑看著兩眼淚汪汪的大麥,內疚地,晚了,一切都晚了。高粱問,什麼晚了?種玉傑把兩個兒子抱在懷裏,泣不成聲地大聲訴說,我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我為幹這件事情謀劃了整整半年多,頭發都從黑到白了。我幹成了,我知道蒼天要懲罰我,現在就開始了,一直把我懲罰死才肯罷手呀。大麥從來沒見過父親這麼絕望和恐懼過,就央求道,爹,把你幹的事說出來吧,說出來就能減輕罪過的。種玉傑說,打死我也不能說,說了我不好活,你們都得死!大麥看到爹的眼神裏充滿了畏懼,整個肩膀在抖動,很快全身也顫栗,都能聽到骨頭簌簌直響。從來不知道害怕的大麥頭皮也豎起來,他知道自己惹禍不大,父親惹禍犯了天怒。
轉天黃昏,夕陽如血,種玉傑就無影無蹤了。
在種玉傑失蹤前,他請了飯館兩位老主顧吃飯,麵鋪常老板,肉鋪楊老板。種玉傑對兩個兒子叮囑過,這兩個老板不管什麼時候吃飯都不能要錢,但兩個老主顧每次還都給錢。兩個老主顧到了飯館剛落座,種玉傑就關門封客了。大麥看到父親談笑風生,全然沒了昨晚的惶恐。種玉傑真做到了每臨大事有靜氣,談吐間似乎看不出任何的事變。種玉傑說,感謝你們特別關照我這個店鋪,自打我一家到十八街,就沒有給兩位兄弟露過手,今天晚上我獻醜給你們做幾道菜。說著他親自把幾碟小菜陸續擺在桌子上,刹那間香氣彌漫開來。那道梅山翠湖做的甚是好看,用芋頭鋪底,中間是一簇綠色竹蓀,好像在湖水中築起了一座麗峰。 兩個老板見罷遲遲沒敢動筷子,怕破壞那靜謐的湖光山色。最終,還是常老板嘴饞夾起一口竹蓀,嚼在牙齒間,清嫩可口。再一道半月沉江更是別有風味,清水拂麵,裏麵是細細筍片。猶如一道彎月被投入江中,流光倒影,詩意盎然。而另一道發菜羹湯,楊老板饒有興趣地攪了攪,湯裏一根根發菜似秀女的頭發卷在了一起,在清水裏如離如散。拿起筷子輕輕挑起,長絲不斷,兩個老板一邊誇獎一邊咬在嘴裏再稱讚,脆而不硬,細而不亂,味道清香而滑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