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4、

從西山櫻桃溝回來好多天,高粱就像被什麼東西附了體,天天雲山霧罩的。趕上一個陰曆十五,靜茹托了一個宮裏的老太監找到高粱,讓高粱轉天務必去琉璃廠的大元畫店,幫助她辦一件大事。高粱心底害怕的東西終於來了,他忙問老太監,什麼大事,老太監客氣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清人勞之辨在《琉璃廠行》一詩中這般描繪了它的景象:“正陽門外鬧元宵,金犢花聰意氣驕。十裏香塵迷錦幛,三更煙火走虹橋。繁華更數琉璃廠,五色雲中黃赤鑲。”這種景象曆久不衰,到了民國初期更是名人雅士消遣尋寶之地。高粱猶猶豫豫到了大元畫店,琉璃場在宣武的南北柳巷,大元畫店在巷子裏的最盡頭。高粱膽怯地走進大元畫店,發現來的人很多,大多是漂亮女人。高粱很驚恐,雖然在宮裏見漂亮女人多了,但這裏的女人都很妖嬈,濃妝豔抹。這些漂亮女人都在舉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數字。高粱不懂,他沒見過這陣式,從小跟著父親慣了,父親指引他做一切。在人堆裏高粱看到了靜茹,靜茹坐在中間位置,穿了一件藕白色的長裙,頭發束了一個大大的綰兒,用一條腥紅色的綢緞裹著,裝扮得很能抓眼。她看到高粱笑了笑,高粱覺得十分意外,因為靜茹是做米花糖的,怎麼也卷到這舉牌的行列裏了。舉牌的過程中,靜茹很少舉牌,就那麼安靜地看著別人廝殺。看著看著,高粱看出了門道,原來是在做字畫的交易。誰買誰舉牌,在女人的後麵閑散著坐著一些男人,穿衣打扮都不俗,言談話語一看就是有錢人。互相打著哈哈,說的都不是字畫的事。

高粱能感覺出靜茹在等待著一個蓄謀已久的舉動,而且早已經運籌帷幄,藏在了隱蔽處。果然,交易到了最後達到高潮,亮出來的一幅《臘梅流水圖》。高粱聽見有人喊,這可是從宮裏傳出來的,絕品呀。高粱在宮裏跟隨父親見了不少名人字畫,但被這幅畫的新穎構圖深深吸引住,一輪明月下橫生出一株臘梅,樹幹蒼老,但老樹綻開新蕊,臘梅下有青泉傾瀉,滋潤著臘梅,畫麵上有輕風掠過,而風的感覺就是把臘梅的新蕊吹動了,搖曳出一種晴和。畫上有乾隆皇上在上麵題詞:“石角溪頭月如渚,冰香珠影澹如如,謠知瘦似枯梅者,梅樣精神未減初。”拍賣師咳嗽了咳嗽,說,這幅畫太難得,大家看到,這是清代宮廷畫師鄒一桂為乾隆六十大壽而專門創作的,又有乾隆親筆題詩,印有乾隆禦覽之寶。有個女人問,底價是多少錢呀。拍賣師說,五萬大洋。拍賣師的話音未落,高粱看到有人舉了一個六萬。高粱眼睛盯住靜茹,她沒動。高粱覺得很蹊蹺,鬧不清楚為什麼她還不舉牌。舉了一個八萬以後,場麵上沒有出現新的牌子。拍賣師有些緊張,鎮定了一下才說,還有沒有新價,那好,八萬大洋成交,就在拍賣師拿出下一幅畫之前,有人舉出九萬,屋子有些騷亂,那些背後的男人們也不再哈哈,斂住呼吸朝這裏聚精會神地看著。高粱看到靜茹還沒有動,她的臉色很是安詳,似乎沒有任何焦急的表情。屋子裏又開始安靜了,還是沒有人再舉牌。拍賣師又在說著一二,高粱看到靜茹開始舉牌,舉的姿勢很好看,就是牌子舉得很高,人的腦袋卻埋在了牌子下麵。人們隻能看到牌子,看不到誰舉的牌子。靜茹的牌上上寫著十萬,頓時屋子裏議論紛紛。高粱看到拍賣師很快就喊成交,於是落槌成交。有人對拍賣師喊著,你喊得也太快了,我還沒舉牌子呢。拍賣師朝下麵的人笑了,打著哈哈說,我還不知道你,你能有這麼多錢嗎。

交易繼續拍著,靜茹走過來,似乎不認識高粱。這時靜茹的手帕掉在地上,高粱連忙給他揀起來,他聽到靜茹小聲地說,下麵是明朝女畫家柳如是的一幅畫《竹裏人家》,絕對是真的,估計兩萬,你要買下來。高粱誠惶誠恐地說,我手裏哪有錢。靜茹彎腰接過高粱遞過來的手帕說,成交以後,三天內才給錢。很快,有人給高粱遞過來一個牌子,高粱發現注冊這個牌子主人的名字是靜茹。高粱覺得自己像個木偶,綁在他身上的那些線線都拴在了靜茹一個人手上。她纖纖手指一動,高粱就表演了。高粱琢磨不透,靜茹無非就是一個宮女出身,後來嫁人又死了,開始賣米花糖,怎麼就能轉眼間成了舉手投足的買家了呢,而且出入這等達官貴人來的地方遊刃有餘。宮裏就是一個魔殿,出去的人都神頭鬼臉的。終於拍賣柳如是的畫了,《竹裏人家》是柳如是四十歲畫的,畫風簡樸,幾個人圍在酒桌前喝酒,背景是半截的竹林。拍賣師說參考價是一萬五千。有人出了一萬六千,高粱恍惚間看到靜茹回頭衝他嫣然一笑,高粱乖乖地舉起寫有兩萬數字的牌子,所有人都像看西洋景般地看著高粱這個生手。拍賣師果然拍給了高粱,高粱旁邊有個穿著黑大褂的人挖苦他說,你純粹是大傻子一個,這是假畫,有人臨摹柳如是,現在市麵上根本看不到她的畫。高粱沒說話,一個打扮很時尚的女人對高粱不屑地問,你是哪的神仙,即便是真的,柳如是的畫不值錢,充其量就是女人畫,你這個大當上的。

高粱走出大元畫店,按照事先約定好的地方,拐到後麵的一個靜謐的茶館裏。高粱看到靜茹正和一個穿著闊氣的男人談笑風聲,她沒理睬高粱,專心地和那男人交談,好像根本就不認識高粱一樣。靜茹看這個男人的眼神很特別,總是含情脈脈的,能讓對方產生一種欲望。那男人對靜茹耳語著什麼,然後輕輕撫摩著靜茹的手。沒有人注視著他們,隻有高粱那兩隻像狼一般爍爍的眼睛。那男人高粱看著麵熟,仔細地想著,覺得是在禦膳房見過的,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是父親的朋友玉器店的羅老板。靜茹始終在微笑著和他說話,有時候會簡單地笑笑,但整個的表情很刻板。羅老板的手開始朝靜茹的後背伸過去,高粱猛丁兒看到靜茹藕白色長裙的後麵是空的,露出她光滑而泛著青光的皮膚,羅老板的手像是一條章魚在爬行。靜茹不動聲色,羅老板的手伸到了長裙的下端,高粱看到羅老板眼睛閃爍著綠光。有人給高粱上茶,是龍井,香味撲過來。高粱實在忍耐不住,讓送茶水的給靜茹捎去一個短紙條,上邊寫了三個字,沒我事走了。送茶水的給靜茹巧妙地遞過去,因為羅老板隻看著靜茹的前胸,沒注意送茶水的給靜茹的紙條。靜茹順手把紙條撕了,高粱知道不讓他走。很快又有一個女人進來,高粱認識,是宮裏另外一個老宮女,皇上被逼跑以後,這個老宮女也不見了蹤影。這女人進來之後,與靜茹十分熱情,說,不是說好了去天津的嗎,還去不去呀?靜茹誇張地說,我就不去天津了,現在我正跟羅老板談生意。你那筆錢我打在你的戶頭上,不用謝了,為老朋友做事我很榮幸。我應該謝謝你的十萬酬金,多了些,其實四萬正好。現在羅老板催我的錢,正好我給他還上。

高粱驚詫靜茹出色的表演,她說的這些話是什麼意思聽不懂,但高粱知道靜茹在設一個騙人的局,肯定是在捉弄羅老板,而且一點兒都沒有露出破綻。在靜茹跟那個女人侃侃而談之際,高粱看到羅老板的手抽了出來,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很快,羅老板站起來,對靜茹說,你們先談,我那筆錢不用這麼著急地還上,不是說好了接著還有買賣嗎。羅老板說完就走了,走的很慌亂。高粱很奇怪,羅老板認識他,可見了他也不打招呼。羅老板走了,那女人對靜茹說,給我賞錢,我還有事。靜茹從口袋裏掏出一摞大洋,順勢就塞進那女人的口袋,動作很麻利。那女人點頭走了,茶館裏就剩下靜茹和高粱。靜茹扭著腰枝走過來,坐在高粱麵前。她對送茶的打個手勢,說,到胡同口給我端兩碗侯家店鋪的餛飩,我和這位客人餓了。送茶的轉身剛要走,靜茹說,再來四個芝麻燒餅,不許路上給我舔走一粒芝麻。送茶的笑著應著撩門簾子走了,有風吹過來很硬,殺到臉上冷冰冰的。高粱不說話,靜茹好奇地問,你不問問這是怎麼回事?高粱老實地說,你不告訴我,我不會問。靜茹笑了,說,我剛才舉牌是為羅老板做的,跟他正商量給我多少酬金。羅老板摳門,我讓那個女人告訴他多少錢,起碼他得給我八萬。高粱說,這麼多呀。靜茹得意地說,鄒一桂那幅《臘梅流水圖》是假的。高粱幾乎跳起來,問,假的?靜茹說,羅老板告訴我絕對是真的,我信他的。我私下打聽,知道那畫是一個隱沒民間高手臨摹的,光是做舊人家這個高手就做了大半年,那個高手老婆就是進來的這個女人。羅老板給她丈夫就隻有兩千大洋,太便宜了,他想給我兩百就打發了,真是狗眼看人低。我又不是八大胡同的窯姐,他不給我四萬,我就捅破這層破窗戶紙,讓他以後別想在京城混了!

沒多久,送茶的在提盒裏端過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還有四個芝麻燒餅。靜茹和高粱吃著,靜茹對高粱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壞女人了。高粱覺得餛飩特別香,皮大餡鮮,湯也很濃。靜茹說,你買的柳如是是明朝有名的女畫家,留存下的畫作很少,很難作假。你別聽周圍人胡沁,半個月後,再交易會漲到三萬,你賺了一萬,而且沒費什麼力氣。高粱被這個巨大的數字驚呆了,能賺一萬,這對高粱就是一座高山。他要是告訴父親,說他動了動指頭舉個牌子就能賺一萬,估計父親得暈過去。想想,父親得做多少年的禦膳才能賺出來。而弟弟大麥別說賺,就是一輩子都不會看見這麼多錢。高粱抑製不住自己,端餛飩的碗都在嗒嗒的顫抖。靜茹就這麼看著他,像是一個慈祥的母親看著頑皮的兒子。高粱穩定了心神,納悶地問,你怎麼斷定能到三萬呢?靜茹摔打著燒餅上的芝麻,然後一點點舔著,滿嘴的芝麻和滿嘴的香味。她得意地說,今天,我舉這個《臘梅流水圖》的牌子,為羅老板賺了不到十萬,我要他四萬,他除去成本,應該能賺到五萬多吧。你知道我是個什麼角色嗎,我就是操作交易的大莊家。拍賣師怎麼說,下麵怎麼舉牌子,都需要事先設計和策劃,不能有半點兒閃失。我可以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失過手。高粱憋不住,問,那柳如是的畫是真的嗎?靜茹撇撇嘴,真的和假的那麼重要嗎?關鍵是有沒有價格,有,就行了。眼前的靜茹嫵媚地朝高粱一笑,笑得很燦爛,也笑得高粱毛骨悚然。

高粱從琉璃廠出來,走到宮裏天黑透了,他就覺得腿肚子亂顫。他感到那一萬大洋絕非這麼好賺,靜茹憑什麼讓他這麼一個笨小子賺走一萬大洋呢。他後悔與靜茹交往,他恨父親怎麼能把這麼一個女人叫到自己兒子的床上,然後去做男女風韻之事。屈指算算,父親走了兩個月,而弟弟大麥也去了十幾天。高粱倒在床上,數著還剩下的幾塊大洋,他哭了,今後怎麼活呀。

15、

大麥回到家,晚上的月亮已經隱沒在厚厚的雲層裏。大麥沒走過這麼遠的路,雖然宮裏很大,但畢竟走上兩個時辰也都走遍了。種玉傑見他回來就問了一句,大落給你送到哪?大麥說,大落把我送到了水西莊就走了。種玉傑臉色大變,問,他送你去那荒山野郊的喂狼吃呀。大麥說,大落要我的玉墜兒,我不給,他就甩下我走了。種玉傑一拍桌子,我明天找他算賬。大麥說,你看人不準。這句話剛說完,那女人就跟種玉傑吵起來了,說,你跟這麼多天津人談你的古董,早晚有人要殺了你,把你的古董拿走。種玉傑火了,就開始跟那女人鬥嘴。種玉傑操的是京話,可那女人說的京話就很蹩腳。大麥用心聽,還是因為錢。那女人不斷地說髒字,說得很利落。

大麥想不通,父親為什麼會跟這個女人過日子,聽劉三百說起自己生母,是個很賢惠的人。大麥猜測要是娶了劉甜水,兩個人是不會這麼吵架的。想著劉甜水,他的心就哆嗦。大麥回到自己屋,他聽見父親在喊,我早晚把你送回到鹽山,你就適合在那呆著。那女人也在喊,你以為我願意在天津城裏呆著,這裏有我什麼,都是你的。大麥很傷心地看著窗外的夜色,他覺得多少有些同情這個女人。父親就是這樣,在宮裏呆長了就這麼六親不認了。自己這麼晚回來,父親就沒問問自己怎麼回來的。要是沒有那些老人,自己肯定走不回來,因為天津沒有正南正北,都是順著海河走,曲曲彎彎,坎坎坷坷,總算是到了十八街。他累得邁不動腳步時,就聽見那些老人始終在唱,唱得都是女人。說女人“柳葉花的毛彎又細,葡萄花的眼睛水靈靈,懸膽花的鼻子櫻桃花的口,玉米花的銀牙口內盛,元寶花的耳朵燈籠花的墜兒,太陽一照放光明。”大麥驚歎最後一句,“太陽一照放光明,”簡直把女人比喻絕了。大麥有走不動的時候,那些老人接著唱女人,“蘭端蓮一對可眼含秋水,柳葉蛾眉細又彎,懸膽花的鼻子櫻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銀牙口中含,元寶花的耳朵赤金墜兒,滴鈴當啷的九連環。”大麥忽然想起了小黑姑娘,他想離開十八街時,一定要去看看小黑姑娘唱的京韻大鼓。就這麼想著,聽著,走回了十八街,兩隻腳丫子早已經不聽使喚了。再尋找那些唱歌的老人已經不知去向了,大麥不知他們是人還是仙。

沒想到轉天的晚上,劉三百突然來找父親。兩個人把門關上,嘀咕半天,大麥覺得心跳不止,隱約中覺得父親瞞著自己合夥劉三百做了什麼,或許是驚天動地的事情。他沒辦法製止,因為他不知道預謀了什麼。他隻感到有劉三百參與就沒有好下場,因為劉三百是個十分有煽動能力的人物,而父親充其量就是個禦膳房的副庖長。劉三百走出房間,看見大麥正盯著他,忽然笑了,問,天津怎麼樣啊,有宮裏好玩嗎?大麥說,甜水怎麼樣了?劉三百湊近大麥說,你別想甜水,我不會把她嫁給你。大麥問,為什麼呀?劉三百說,你這輩子除了吃沒別的賺錢本事,坐吃山空這話你明白嗎。大麥不服氣地說,我還會剪紙呢。劉三百又笑了,說,剪紙就是個手藝人,在三教九流中都沒這號,我能把我如花似玉的閨女給你這窮小子。大麥被激憤了,問,你怎麼就知道我這輩子沒出息呢。劉三百說,你說說,你能幹什麼吧?大麥被問怔了,說不出話來。劉三百拍了拍大麥,我在宮裏呆了這麼久,深知人活著得有權勢,或者說有進錢的道,這兩個有一個就行。你父親做了大半輩子飯,盡管是給皇上做的,有屁用啊,現在皇上在哪躲著呢都不知道。劉三百要走,被大麥攔住,問,甜水幹什麼呢,我想她。劉三百咧咧嘴,說,知道想女人了。大麥沒話了,劉三百問,靠你的剪紙賺多少錢了?大麥糊塗了,問,賺啥錢呀?劉三百說,你不是到天津衛賺錢來了嗎?大麥疑惑地說,沒有啊。劉三百生氣了,說,你怎麼會說瞎話了。大麥說,真的沒有。劉三百說,宮裏人都知道你來天津賺錢了,滿大街都是你的剪紙,還吹噓說是宮裏跑出來的,皇上都喜歡你的剪紙,把它掛在牆上。

大麥別扭了,他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睡了,迷糊中,聽到父親狠狠打了女人一個大嘴巴子,女人開始玩命摔東西。父親從來不打人的,怎麼說打就打上了。大麥想好了,明天一早去那個賣他剪紙的地方,一準是那高老板鼓搗的。醒來,他對要準備匆匆出門的爹說,你能不能送我到大悲院。種玉傑皺著眉頭問,去那地方幹什麼呀?大麥動個心眼,說,我給娘拜香,我想她了。種玉傑不情願地哼了哼,說,你娘死時候你才多大就想她了,那就快走,今天是初一,去大悲院的人多。在門口,大麥意外地看見了大落在門外等著拉車,大落竟然十分坦然。大麥當著種玉傑的麵過去質問,你為什麼把我放在水西莊不管了,我要是死在那怎麼辦?大落指了指種玉傑笑著說,你父親讓我這麼幹的,說看看你能不能自己回來。大麥回頭看著種玉傑,問,大落說的對嗎?種玉傑點頭,說,你從宮裏出來,天底下的事情你什麼都不知道,就知道宮裏那三畝六分地。大麥生氣地說,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大落要拿走我的玉墜兒知道嗎。種玉傑看看臉色慘白的大落,大落忙鞠躬,說,我就是跟少爺開個玩笑。種玉傑變臉,說,你玩笑開大了知道嗎。大落不說了,大麥不高興了,對大落問道,如果我真回不來了,你怎麼辦?大落說,我一直跟著你,你和那幫子老頭兒走,唱著什麼歌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大麥死活不上大落的車,對種玉傑堅決地說,你給我換個車,我不坐他的。種玉傑說,你不坐,你就別去大悲院。大麥無奈上了大落車,車在路上飛走,大落不斷地回頭表示,少爺,我勸過你爹,讓他別這麼對你,可他死活不聽。大麥不理會,大落繼續表白說,你爹說隻有這麼煉你,你才能成氣候,他對你希望太大了。

大落把大麥拉到了大悲院,大落對大麥說,你在這還呆多久?大麥說,我辦完事情就回十八街。大落信誓旦旦地說,我這回一定守著你,這裏雖然是佛教之地,可特別亂,你得小心點。大落這句話還是暖乎乎的,大麥點點頭,走進了大悲院。他尋找名靛屋,發現自己來的早,屋門還關著。名靛屋的門臉不小,氣勢也大。在門臉上掛著一個條幅,上麵寫著皇宮著名民間剪紙大使大麥的絕對精品,僅餘一百張,賣一張少一張。大麥看到自己的名字很稀奇,說不出個啥感覺。他走到大悲院的裏邊,寺裏很安靜,他看到有一群鳥在屋簷上落著唧唧喳喳的。刹那間他來了靈感,隨手掏出小剪子。手邊沒有紙,他怕那點兒靈感像水一般流失,就慌亂地在寺裏找著。可地麵上幹淨,沒有什麼東西。他見一個賣香火的小店開了,就跑過去,見都是賣的燒紙。他問裏邊的一個老大爺,有紙嗎?老大爺抱怨說,廢話,我這就是賣燒紙的,沒紙還行。大麥說,我是想剪紙。老大爺不屑地,你以為你是大麥,剪一張破紙就是十塊大洋,這比印鈔票都利落和方便。大麥說,我就是大麥。老大爺笑了,嘲笑地說,大麥是一個八十多歲的人,你別瞎鬧了。大麥悻悻地問,誰說大麥八十多歲?老大爺說,誰說,名靛屋的人都這麼說,說是快死了。大麥氣憤地說,胡說八道,我就是大麥。老大爺上下打量著大麥,疑惑地問,你真的是大麥,能剪紙?大麥說,你拿紙來?老大爺慌忙回身拿來一張彩紙,說是包裝燒紙用的。大麥掂到手裏,回頭看著屋簷上那群鳥,已經不見了。他失望,覺得靈感已經隨著鳥飛走了。他不知道怎麼下剪子,老大爺嘲笑他,是人不是人的,誰都想賺錢。

大麥走進名靛屋,他看到滿屋子都是剪紙,有的是他剪的,有的則是別人剪的。他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個籠子裏,然後任意讓別人宰割著。他陡然看到自己那幅十二生肖圖,掛在中間。上麵標價五十大洋,而且不講價。幾個人在那買著,嘴裏都喊貴,可都掏出了錢。大麥走出名靛屋,在外麵的石凳子上坐著。他掏出小剪子,用剛才老大爺給的那張彩紙剪的,剪牛剪羊剪馬,剪花剪草剪樹。他一邊剪一邊喊著,一張一個銅子,一張一個銅子。有幾個看熱鬧的人湊過來,看了半天沒一個買的。名靛屋裏走出一個中年人,說,你瞎剪啥,你能剪過大麥嗎。大麥喊著,我就是大麥。男的笑了,說,你也配!看熱鬧的人沒趣地走了,大麥覺得很是孤獨,他身邊那堆剪紙在風中飄走了,在空中舞蹈著,貼在屋簷上。他好像看到那群牛那群羊那群馬在雲彩中馳騁著,然後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海裏。他離開名靛屋,迎麵看到高老板走過來,穿得衣服肥肥大大的,滿麵紅光。高老板沒看出大麥,他看到後麵一個陌生而熟悉的人,是在廊坊遇到的那個盲人。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在後麵。高老板把盲人帶到名靛屋,大麥隨著過來站在門外,他聽見高老板對滿屋子的人說,這是大麥的高徒,剪紙水平不比他師傅大麥差。看了,一個盲人能剪紙,這就是奇跡。他看到屋子裏人在使勁兒鼓掌,盲人始終在低著頭。大麥心在疼,他退出來,隱約間聽到大悲院的鍾聲響了,抬頭看見那群丟失的鳥又在屋簷上徘徊。他隨手剪了出來,剪出來的是鳥在屋簷上欲騰飛,一輪夕陽裹住了鳥的腳。他腦子裏閃出小黑姑娘,想著手動,就剪出一個美人圖,眼睛凹進去,像是小黑姑娘那雙眸子。胸脯挺起來,如是兩座起伏的山巒,就是小黑姑娘的乳房。大麥重新走進名靛屋,恭恭敬敬地把剪紙給了盲人,然後走了。背後,他聽到盲人哎呀一聲,那聲音淒楚和蒼涼。

他走出大悲院,他才發現美人圖的剪紙被他留在懷裏。大麥對守候的大落說,我要去北門外的天泉茶樓。大落聽罷為難了,說,那裏比這還亂,你可不要去。大麥說,我爹不是要煉我嗎,越亂的地方我就越去。大落說不動大麥,隻好拉著去了北門外的天泉茶樓。這個茶樓坐落在北門外一條不起眼小街的盡端,門臉很小,也不起眼。周圍都是賣茶葉的,亂哄哄的。大麥看見幾個光著膀子的男人在路邊支著一張桌子打麻將牌,吆五喝六。大麥摸了摸口袋,發現竟然沒有帶錢。他仔細想了想,平常自己都很少帶錢,帶錢也沒有地方去花。他來到天津十八街找到父親後,都是父親給他些散碎銀子。大麥很尷尬,想回去找大落借,可覺得一旦讓父親知道自己跑到這,免不了又是一場數叨。大麥斂神走進茶樓,收票的人問,有票嗎?大麥說,我是小黑姑娘的朋友。收票人看了看大麥打扮,沒好氣地問,我怎麼覺得你臉熟呢。大麥沒說話,收票人說,小黑姑娘的朋友也得買票,這茶樓就靠賣票活著了。大麥記得去前門園子裏看大鼓,都是不買票的,走的時候再結。他對收票人說,你能不能找人喊一下小黑姑娘?收票人瞪著眼睛訓斥道,你這個人怎麼財迷呢,一張票不就是十個銅子嗎。是小黑姑娘的朋友,你就得掏錢支持她,別玩套白狼的活兒。小黑姑娘知道你來了,也得她掏錢給你買票。告訴你,在這茶樓裏沒有蹭票的,都得買票進。

16、

兩人正說著,小黑姑娘竟然匆匆走過來,她激動地拉著大麥的手說,我以為你就是說說,沒想到你還真來了?我以為你不會來呢。收票人對小黑姑娘說,你這個朋友想不花錢就進去,你說這行嗎。小黑姑娘眨著眼睛問,你真沒帶錢來?大麥點點頭,小黑姑娘不解悄聲地問,你剪紙不是掙了很多錢?大麥說,到了天津就沒剪紙呀。小黑姑娘興奮地說,我爹去了大悲院,說在那看見你剪紙,一張就是十個大洋呢。大麥說,那不是我。小黑姑娘說,我馬上就要上場了,我給你買票。大麥說,我就坐後麵。小黑姑娘掏錢買了票,收票人開始殷勤地對大麥說,不滿,後頭都是空座呢。後生,捧小黑姑娘的多了,你是唯一不帶錢的,等會小黑姑娘上台了,你沒錢怎麼朝台上扔呀。大麥不解,問,我朝台上扔什麼錢?收票人哈哈大笑,說,你不扔錢也得扔個值錢物件呀,要不怎麼能讓小黑姑娘陪你喝茶呀。大麥悄悄地把懷裏的剪紙遞給小黑姑娘,小黑姑娘看了驚訝地說,好漂亮啊,是我嗎?大麥不好理會走進了茶樓,裏麵像是市場,三教九流,喝茶的聊天的亂哄哄,空氣的味道也不好。

台上正在演唱《華容道》,大麥認出是小黑姑娘的爹,扮相還不錯,就是顯得生疏。大麥小時候經常聽父親說起這個段子,父親講了很多曹操的故事,他說,曹操是個人物,比劉備和孫權都強得多。曹操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大男人,輸得起,也贏得起,能做到這點兒很難。台上的老漢似乎看到大麥,方寸有些亂,唱得拘謹起來,沒有了在廊坊車站給大麥講自己的神采。“赤壁鏖兵戰爭苦,諸葛亮七星台上借東風。曹孟德人馬八十三萬, 大火燒得隻剩七千零。見李典少盔無甲露膀背,見樂進戰馬光禿無毛鬃。見許褚胡須燒個刷箸樣,見夏侯淳隻剩一人眼睛”。老漢嘴裏唱著,眼神卻向下瞅著,下邊詞兒就跑到九重天以外了。應該是“張文遠大刀折去二三尺,曹仁粉麵燒的爛毫青”。 老漢當場就忘了詞兒,顛來倒去就是“二三尺”。旁邊拉四胡的連忙提醒詞兒“曹仁粉麵燒的爛毫青”。老漢依然如故,還是那句二三尺 。台下觀眾樂得前仰後合,倒彩一痛好灌,使得老漢臉紅到腳後跟兒,沒轍,隻得鞠躬下台。大麥也笑了,笑得很開心,他很久沒這麼愜意地笑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