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姑娘在昏暗裏突然走過來,對大麥柔情地說,我要上去了,你想聽個什麼?大麥張口就說,想聽《藍橋會》吧。小黑姑娘離開坐席,朝後台走去。大麥看到有兩個打扮特別的人湊過來,穿著都是宮裏太監們的衣服,隻不過對襟沒了,顏色也不那麼紮眼。兩個人操著濃濃的河南口音,大麥一聽就是開封的,因為開封人說話尾音比較重。在禦膳房裏跟父親做麵食的就是開封人,說話很好聽。兩個人問,你認識小黑姑娘?大麥不說話,他鬧不清楚這兩個人是幹什麼的,但肯定跟宮裏人很近。其中一個麵相靦腆的說,我們都不好意思打擾小黑姑娘,你跟小黑姑娘說說,能不能不在這個茶樓裏唱了,換一個?大麥一愣,問,為什麼要換一個呢。麵相靦腆的說,這個茶樓太亂,你問問小黑姑娘能不能去天晴茶樓,那裏比這要講究,地方也場麵。大麥不懂,說,你們可以直接找小黑姑娘說呀。靦腆的那位笑了,搖頭說,這的老板攔著,其實讓小黑姑娘換園子是為了我們主子。大麥問,你們主子誰呀?另一個麵相凶狠的說,這不關你的事,我聽你說話也知道是從北平來的,而且是宮裏出身。大麥渾身冒汗,說,根據什麼我就是宮裏出身。麵相凶狠的說,你說了幾句口頭語,那都是宮裏人才能說得出的。大麥覺得這幾天都是在險惡的氣氛裏活著,動不動就是宮裏。他鬥膽問了一聲,我說可以,但你們得告訴我主子名字。長相凶狠的說,姓金,知道了吧。大麥脫口而出,是金爺?麵相凶狠的捂住大麥的嘴,狠聲問,你嚷什麼。大麥知道,凡是讓金爺看上的女人是跑不脫的,金爺喜歡女人在宮裏是出名的。皇上跑了以後,金爺就敢把宮裏的一個漂亮宮女帶走了,沒人敢盤查,這在過去就是殺頭的罪過。你們想,連皇上的女人都敢碰的人,就是閻王啊。
這時,一個打扮得很妖嬈得女人上場,唱了一段《金瓶梅》。她在唱中帶說,把髒活葷話倒都收住了,但也把西門慶和潘金蓮的男女床第之事說得眉飛色舞,扭捏百態,底下喝彩聲不絕。大麥看著很不舒服,旁邊有位老觀眾對大麥說,這是砸小黑姑娘場子的,下邊就是小黑姑娘上了。大麥不解地問,小黑姑娘不是有金爺後麵戳著嗎。老觀眾說,這個女人後麵也有個混混叫李幫子的。大麥說,李幫子不怕金爺。老觀眾笑了,說,混混怕誰呀,再說金爺已經過氣了。當小黑姑娘上場時,有的觀眾起哄,小黑姑娘壓不住,隻好退下來。這時小黑姑娘的父親又上場,觀眾哄堂大笑,可老漢鎮定自若,唱了一段《隋唐演義》中的小羅成叫關。他唱得絲絲入扣,有聲有色,聽客們聽得鴉雀無聲,沒有喝彩,但都全神貫注,忘記了喝上一口熱茶。老漢唱完,那個妖嬈女人竟然也跟著上台,對老漢說,今天這麼多觀眾捧場,咱們為了找個樂,比比。老漢見識廣,拱手抱拳,說,好啊,怎麼比啊?那女人說,我們一人在嘴前舉一張白紙,看誰的唾沫星子多,誰就當眾認輸,再分個高低輸贏。老觀眾對大麥說,壞了,這女人練這手絕活用了整整六年,天天舉張白紙,一說就是一上午。她曾經給我們露過這手,白紙上幾乎沒有幾個唾沫星子。觀眾瘋狂了,掌聲雷動。老漢沒有猶豫欣然接受,挑了兩個老聽客登台當公證。先是那女人,一個流暢的貫口下來,白紙上隻有三四個唾沫星子。輪到老漢了,他說了兩段貫口,白紙上沒有一個唾沫星子。金爺站了出來朝底下的聽客一拱手,說,現在能做到白紙不露水的我從來沒見過,今天算是開眼了,我願意賞給老爺子兩塊大洋,說著抬手朝台上扔去。老漢漂亮的順手一塊兒接住,有人鼓掌,更多的人喝彩。那女人見大勢已去,撅著嘴走下台,嘴裏不幹不淨的。不知從哪跑來一個人,把一杯冷茶潑在他身上。
小黑姑娘是在觀眾的喝彩聲重新登台,下麵喊著小黑姑娘的名字。小黑姑娘換了一身行頭,穿著一身紅色旗袍,頭發綸起來,臉上拍點兒腮紅,人就顯得格外精神。她的眼睛放著光澤,閃爍著大氣的震懾。小黑姑娘深深鞠躬,說,今天給大家唱一段《藍橋會》,祝願台下的有情人終成眷屬。她把兩塊銅板嫻熟地敲打起來,拉四胡的是老趙,弓子來回飛舞,搖頭晃腦的很可愛。“蘭端蓮一對可眼含秋水,柳葉蛾眉細又彎,懸膽花的鼻子櫻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銀牙口中含,元寶花的耳朵赤金墜兒,滴鈴當啷的九連環”。那柔媚的聲音脆而俏,圓而潤,俊美而有味道。高音不抖,低音不啞。種玉傑也是個眼界開闊的人,在宮裏什麼沒見過,什麼沒聽過,都是聲名顯赫的人。他曾經對大麥講過這麼一個道理,京韻大鼓能唱出意境來難,表和演看起來是一起的,實際上是分開的。表就是內在,演才是外表。表越深入,演的就越成功。光是在演而沒有表作為支撐,那就沒多少人聽了。這跟做人和當官一個道理,你說得越多,做得就會越少,就沒多少人聽你的。你做得越多說得越少,說的每句話就有人信呢。
就在大麥欣賞得如癡如醉的時候,大落突然跑了進來,對大麥說,不好了,你爹突然來了,就在門口等著呢。大麥忙問,我爹怎麼知道我在這。大落說,你爹和劉三百也在這聽大鼓呢,你爹看見你了,讓我喊你出去。大麥問,出什麼事了?大落說,我不知道,反正讓你跟他走。這時小黑姑娘唱完了,真的有人朝台上扔東西,聽起來像是大洋,聲響很清脆。小黑姑娘不揀,那個拉四胡的小後生跟她斂。一邊斂一邊朝台下鞠躬,鞠個沒完,引來台下一片哄堂大笑。小黑姑娘下台了,掌聲繼續響著。大麥心裏很複雜,他被大落強拉扯著離開座位,他預感著自己要離開小黑姑娘,他故意磨蹭著,終於看見小黑姑娘跑來。他對小黑姑娘說,我得走了。小黑姑娘不高興了,嘟囔著,我還得返場呢,你怎麼就走了呢。大麥問,還能再見麵嗎?他說完就後悔,說了一句傻話。小黑姑娘低下頭,聲調很低地說,以後見你越來越難了,我提醒你呀,你有時愛用手摸鼻孔,我在下邊看著很清楚。大麥說,我怎麼沒注意呢。小黑姑娘不好意思地說,你在火車上就愛這樣,我當時說了你一句,你也改不了。大麥說,剛才有兩個人找我,說要讓你轉園子。小黑姑娘說,是金爺讓轉,說這裏的人太亂太雜,都沒什麼身份。大麥叮囑道,金爺我知道,不是好惹的。小黑姑娘說,我小黑姑娘賣藝不賣身。大麥說,我想摸摸你的手。小黑姑娘乖乖地伸出手,大麥跟小黑姑娘握了很久,小黑姑娘想鬆開,但一直叫大麥攥著,攥得她有些痛。
果然,種玉傑在門口等著大麥,卻沒看見劉三百。種玉傑動怒地說,你怎麼跑這裏戲耍了,這不同於北平,出了事怎麼辦。大麥頭次跟父親強嘴,說,你怎麼能來呢。種玉傑惱火地說,我這是陪著劉三百,你以為我願意呀。回去準備東西,明天動身回宮裏。大麥問,劉三百呢。種玉傑說,你管他幹什麼。大麥又問,那個女人跟著走嗎。種玉傑說,她回鹽山老家了。大麥納悶,問,為什麼不跟你回去呢。種玉傑瞪眼,她那種身份能進宮裏嗎。大麥坐大落的車走了,他回頭看見父親被那兩個金爺手下的人圍了起來,說著什麼不知道,但他看見爹擺出一副謙恭地樣子。
17、
第二天的早晨,種玉傑帶著大麥離開天津十八街,坐火車回到北平。這天下了一場鵝毛大雪,鵝毛般地在天空中盤旋,打在火車玻璃上都是一個個的圖案。大麥托腮看著,覺得有的像劉甜水,有的像小黑姑娘。
回到宮裏已經黃昏了,李天職興衝衝地找到他,說終於可以贖罪了,要不然欠大麥一輩子的情分。大麥問,什麼事情能讓你這麼高興?李天職告訴他一個震驚的消息,他的剪紙在風雅存擺著時候,被一個叫山本的日本人看中,要你到日本京都的嵐山辦個展覽。大麥惶惶地問,日本遠嗎?李天職比劃著,要坐飛機呢。大麥說,我能去嗎?李天職說,去,你是咱宮裏人的驕傲,皇上不在了,但宮裏也還是有能人呀。大麥笑了,搖頭說,我怎麼能跟皇上比呢,這在過去得殺頭呀。在另一個房間,種玉傑正在用嘶啞的聲音教訓高粱,說,你惹個大禍知道嗎,這個靜茹不能再沾了。高粱委屈地說,這就是你給我帶來的。種玉傑說,我是讓她給你明白些男女事理,不是讓她給你小子牽扯上。高粱說,我沒牽扯上什麼呀。種玉傑扇了高粱一個嘴巴子,說,你替她舉牌,一舉就是兩萬大洋,你好大膽子。高粱低頭,種玉傑不依不饒,說,這兩萬大洋能賣你一百個,一百個你都不值。高粱老實地說,我沒拿錢。種玉傑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坑。高粱不滿意地說,靜茹還說要給我錢呢。種玉傑上去又是一個嘴巴子,比第一個還脆蹦,嚷著,給你小子錢,你等著蹲大牢吧。高粱說,我蹲什麼大牢?種玉傑說,你就是一個替死鬼,我怎麼養了你這麼一個催死的鬼。等到大麥進去的時候,他聽見高粱執著地問父親,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呢?種玉傑說,你在這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有人告訴我知道嗎。高粱說,我身上還剩下五十個銅子,你不回來我就得要飯了。種玉傑踢了高粱一腳,你要飯都沒人給你。突然劉三百闖進來,對種玉傑說,李諍言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種玉傑腦子一懵,馬上看了看大麥,似乎又看了看高粱,說,他能去哪呢。
幾天後的晚上,靜茹悄悄約高粱出來,在東華門的一個客棧,送給高粱一個宋金時期的青白瓷瓶,不大,但花紋很明晰,釉色極為美,玉質感強。靜茹對高粱說,就不給你小子錢了,我給你這個瓷瓶。這是五大名窯中的哥窯出品的,現在已經翻滾了,估計得三萬了。高粱雖不太懂,但還是端詳著,發現瓷瓶上麵竟然有氣泡。高粱說,這是假的,宋金的瓷瓶怎麼會有氣泡呢。靜茹笑了,解釋道,宋金的青白瓷瓶才會有氣泡,這是工藝製造中的正常疏漏。告訴你,多好的古玩也不是無懈可擊,總會是有瑕疵。人怎麼樣,活著多完美也會有漏洞的,想開了就是那麼回事。高粱執意問,我就想知道,這到底是真是假?靜茹說,你怎麼總愛問是真的假的呢。高粱說,我就想較真。靜茹歎了口氣,說,這是真的,絕對真的。高粱擔心地問,你不會騙我吧?靜茹眼睛紅了坦誠地說,這是我送給你的,為什麼要騙你呢?高粱把靜茹的身子放倒,開始仔細地撫摩她,完全忘記了父親的兩個嘴巴子。他發現靜茹身子是白的,沒一會又變成了紅的,紅白之間,驟然間混淆在一起。高粱覺得靜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是張開的,吮著什麼,高粱恐懼地想,不會吮我的鮮血吧。靜茹在他的身下說,告訴你,我一定給你懷一個兒子,因為我有個閨女了。高粱驚訝地看著她,靜茹說,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的,你要照顧好兒子。說著靜茹哭了,高粱預感靜茹有什麼事情瞞著他。
宮裏就是春節熱鬧,春節一過就全然沒了往日的熱鬧。皇上帶親信走了,宮裏就成了鬼宅,野貓耗子什麼都有。晚上,劉甜水喜滋滋找到大麥。可巧,高粱跟父親出去了,據說是找靜茹了結。大麥說,我要去日本了。劉甜水沒答話,大麥又說,剪紙也能出國。劉甜水吃吃笑,把手裏拎的醬豬肝爆豬肚切成絲絲,擱上辣椒油,然後擺到了桌子上,戳了一瓶黃酒。劉甜水盤腿坐著,說,我找兩素粉學了一段《藍橋會》,唱給你聽聽怎麼樣。“蘭端蓮一對可眼含秋水,柳葉蛾眉細又彎,懸膽花的鼻子櫻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銀牙口中含,元寶花的耳朵赤金墜兒,滴鈴當啷的九連環”。大麥想起了小黑姑娘,覺得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說不清楚道不明白,怎麼兩個女人都給自己唱這同一個大鼓段子,都有不同的韻味。大麥咂著嘴說,你比兩素粉唱得好,這段老曲兒形容你是最合適了。劉甜水撅著嘴,說,你到天津幾天學會拍馬屁了。大麥說,你就是漂亮嗎。
兩個人一直在喝酒,直飲到窗戶紙發灰,公雞抻脖子打了初鳴,也沒見種玉傑領著高粱回來。就在那金宵的時刻,劉甜水主動給大麥鋪了被,擺正了枕頭。劉甜水沒有動身要走的意思,而是正經地對大麥說,你要讓我進你的被窩,你得給我跪下,像拜菩薩一樣給我磕三個頭。大麥說,你得回家了,你爹要知道咱們這麼樣,得把我殺了。劉甜水哭了,說,我已經把我爹灌倒了,我就是為了能讓你占了我。後天我就得出閣了,嫁給衙門裏的一個警察總督,他比我爹都大十歲,腦袋瓜子上沒有多少毛了。大麥也想哭,他委屈地說,我要是把你怎麼了,不但你爹,還有這個警察總督不都吃了我。劉甜水火了,說,我都不怕,你小子怕什麼,再者我不說,誰能知道我被你占了。大麥說,警察總督看不見你身子底下紅,能饒了你和你爹嗎。劉甜水撲哧笑了,說,我已經問了一個宮裏的老人,他告訴我怎麼能見紅,這你小子就別管了。
劉甜水順從地進了大麥被窩,然後說,你走了以後知道我怎麼想你嗎?大麥擔心爹和高粱會突然回來,劉甜水說,你不要想,你爹和我爹都讓我灌醉了,我在他們碗裏下了藥,最早得睡到天大亮了。大麥說,我哥哥高粱呢。劉甜水說,高粱更不行,剛喝兩口就完了。告訴你,給你爹告高粱密的是我,是我爹讓我一直跟蹤高粱。靜茹那女人就是狐狸,懂嗎,沾上就跑不了,就得被迷死。劉甜水說著,忽然笑了,說,我也會剪紙了,剪了玫瑰花,剪了相思豆。大麥驚訝地問,你也會剪紙了?劉甜水說,就你會剪,宮裏女人誰不會動剪子。說著她從被窩裏跑出來,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疊剪紙,大麥看著看著,隨手拿出小剪子。劉甜水眼尖,馬上遞給他一張彩色紙。大麥覺得那玫瑰花開了,那相思豆裂了,那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躍然紙上。他一隻手剪紙,一隻手觸摸到了劉甜水胸前擁抱的那兩座高聳山巒,豐盈飽滿,大麥聽到窗外的鬆蟲、鈴蟲、紡織娘在鳴叫。大麥把剪完了的剪紙遞給劉甜水,說,我很少動剪子,因為沒有感覺。而今天我有了,你看看。劉甜水看完不很興奮,說,你剪得是我劉甜水嗎,我怎麼覺得像別的女人。大麥說,瞎說八道,你自己看不出自己嗎。大麥接過自己的剪紙,發現上麵的女人是小黑姑娘,特別是那兩雙凹眼。大麥敷衍著,兩手猛地抱住了劉甜水,還沒怎麼動,就聽見她像狼般地喊,喊得整個宮裏都是動靜。大麥不滿地說,你瞎喊個什麼呀,我又沒殺你。劉甜水喜滋滋地說,你小子就是殺我呢。窗上瀉出一片橘黃色的晨曦,大麥已然分不出哪個是晨曦,哪個是劉甜水的皮膚。他隻覺得眼前溢出一泓粉紅色,接著,她像是水庫決口,那滿當當的水流向原野,流向高山,流向大海。劉甜水不悅地問,你怎麼這麼快呀?大麥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沒那麼多,有的都給你了。
沒幾天的工夫,宮裏禦膳房副庖長種玉傑又一次突然消失了。種玉傑帶著兩個兒子陡然走了在宮裏成了新聞,因為短短不到幾天的時辰,李諍言走了,種玉傑也不見了。禦膳房裏一片混亂,衙門也立馬派人調查,可問誰都不知道去了哪。調查的正是劉甜水說的那個警察總督,他讓派駐在宮裏的警察查宮裏究竟丟了什麼,可查了兩天,也沒查出個究竟。宮裏的東西多得數不過來,皇上走得時候就帶走一批。劉三百沮喪地跟馬上就成姑爺的警察總督抱怨,即便是丟了,也不知道是丟在皇上帶走的還是留下的。警察總督不管老丈人的麵子,喝令要查。因為段祺瑞政府開始調查故宮的所有事物,特別是金銀財寶玉器古玩。世界上的人都注目故宮的東西,段祺瑞不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以後宮裏隻要有人再跑了,就堅決查到底,一定是偷了宮裏的寶物。宮裏是一片鬼哭狼嚎,警察開始肆意地在任何一個大殿裏搜尋,有槍走火的時候,就發現有人死了,不知道是太監還是宮女。一直到了十天頭上,警察總督娶了劉甜水,這才逐漸消停下來。
沒幾天,種玉傑帶著兩個兒子高粱和大麥出現在天津衛的十八街。這時候住在十八街不是那座房子,而挑選了一處更為隱蔽的地方,不顯山不露水。
走的那天已經是陰曆十五,可天上沒有月亮。已經到了冬天,卻在大半夜突然間大雨傾盆,種玉傑告訴大麥和高粱趕快走。收拾東西的時候,種玉傑看到了靜茹送給高粱的那個瓷瓶,問起前後,高粱如實說了。種玉傑連忙找到玉器店的羅老板,詢問個究竟,他想如果是真的,帶走後也是個寶物。羅老板認真看了瓷瓶,問種玉傑,這是從哪得來的?種玉傑搪塞說,一個朋友委托我看的。羅老板說,這個瓷瓶不仔細看的確是宋金的,可模仿宋金瓷瓶的人很多,欲求逼真,但至今沒有人能仿造成功,大都貌似神離。這件肯定是仿造的,但是我見過的仿造最成功的。大麥好奇地問,為什麼仿造不成功呢?羅老板說,關鍵是在配方上,五大名窯精品的那些美的品質也是難以仿造的。高粱急切地問羅老板,這些氣泡是瓷瓶中都難以避免的嗎?羅老板笑了,說,恰恰相反,宋金時期五大名窯的釉下就沒有氣泡,絕對的完美,那種撒布釉料的配合今人更是沒法挖掘出來。種玉傑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問,那這個仿造的瓷瓶價值多少錢呢?羅老板說,我給三十塊大洋算高的了。羅老板走了,種玉傑看見高粱偷偷地把瓷瓶收拾好,包裹了又包裹,心裏很是酸楚。
在午夜,大麥突然死活不走,種玉傑強拽著兩個兒子閃出了神午門。門外車都已經雇好了,正是天津的大落。種玉傑再回來找大麥不見了,種玉傑本不敢再回,但尋子心切便鬥膽潛身在宮裏到處尋找著,最後看見大麥在禦花園的風雅存裏哭。大麥說,我不願意走,這個地方是我最喜歡的地方。種玉傑說,這不是你小子喜歡的地方,你趕快給我走!種玉傑掏出褲腰帶把大麥綁著走了,三個人從神武門倉皇都逃走。大麥質問,為什麼?高粱也跟在後邊嘟嘟囔囔地,過著好好的日子這跑哪去呀?種玉傑大聲地嗬斥道,都給我住嘴!然後就隻字不說了,馬車跑著,大雨砸在車棚上咚咚作響。高粱抱著那個裹好的瓷瓶,一聲不吭。大麥看見大落回身衝著他笑,笑得大麥以為遇到鬼了呢。
種玉傑悄悄買了一幢小宅子,屬於帶前院和後院的那種。一家人住下沒多久,鄰居們就發現這三個男人不一般。老大高粱是表麵上特別老實的人,處處顯得膽小怕事,出去總是跟在種玉傑屁股後麵,種玉傑後來才知道這是表麵,其實高粱很有心機,但為時已晚。當初種玉傑罵他笨,說教你做滿漢全席你學不了,你就做麵點吧。種玉傑要給高粱留一個做菜手藝,讓他一輩子都有飯吃。後來,種玉傑直截了當跟高粱說,兒子,你這輩子炒不了菜,吃不上肉,做麵點能保證你一輩子吃得飽。高粱聽話,就開始學麵點,高粱有心數,他就記住父親這句話,做好麵點以後就能吃得飽。種玉傑不是隻做禦膳房的大師傅,他是一個總廚子。他常對兩個兒子說,滿漢全席,炸不是最精彩,溜是最精彩。大麥極為聰明,小時候總在禦膳房裏玩兒,後來玩膩了就跑故宮裏頭玩。眼界長了,了解很多故宮的知識。大麥應該說是有文化的,讀了很多東西。他絕不甘心像父親跟高粱說的那樣吃得飽,他的信條就是:我要吃得好。大麥想吃得好,所以就不屑於學麵點。大麥最大特點就是過目不忘,讀完的書本放下就能朗讀出來,幾乎一字不拉。種玉傑對大麥這手很佩服,說,《三國演義》第六十回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張鬆去許都求見曹操,曹操見張鬆矮小,相貌又醜,便有意冷落他,邊洗足邊接見,使張鬆憋了一肚子氣。次日,曹操掌庫主簿楊修拿出曹操新著兵書《孟德新書》給張鬆看,意欲顯示曹操的才華。張鬆看了一遍即記了下來,故意笑曰,此書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誦,何為新書?此是戰國無名氏所作。楊修不信,張鬆說,如不信,我試誦之。遂將《孟德新書》從頭至尾朗誦一遍,並無一字差錯。楊修大驚,就去告知曹操,曹操奇怪地說,莫非古人和我想的都一樣?大麥補充爹的話,說,曹操認為自己的書沒有新意,就讓人把那本書燒了。其實曹操上了張鬆的大當,張鬆用他驚人的記憶力,把整部《孟德新書》硬是背了下來。我就是張鬆,可我不會有張鬆的心機。
18、
1925年的10月10日,在神武門門洞上掛出了故宮博物院的匾額,並舉行了盛大的建院典禮,政府總理段祺瑞通電全國,宣布故宮博物院正式成立。開放的第一天,人們以爭先一睹這座神秘的皇宮及其寶藏為快,北平市內萬人空巷,交通為之堵塞,成為當天各大報紙的重大新聞。而原先在宮裏的所有太監、侍衛和宮女都被統統遣散,劉三百去了衙門,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官。劉甜水結婚後就跟瘋子一樣,不穿好的,吃什麼都說不香。警察總督很快就不耐煩,但礙著官場的麵子也沒宣布離婚,但劉甜水就被擱置起來。劉甜水煩悶了,開始剪紙,什麼都剪,一直剪到了懷了孩子,顯了身孕。警察總督開始對劉甜水好起來,劉三百也跟著閨女神氣起來了。
大麥在開春的時候偷偷去了趟水西莊,水西莊雖然破敗了,但大自然就是很美,鋪天蓋地的野花冒出來,呈現出紅、黃、綠三種色彩層次,真的可以用絢麗多姿,色彩斑斕來形容。湖麵上升騰的霧氣與雲霧環繞在一起,就像一個身披白紗的仙女把滿世界繞了個遍。大麥是騎自行車去的,自行車是十八街一個肉鋪老板圖新鮮買的。大麥朝肉鋪老板交了十個銅子的押金。他在湖水騎著,他看到了滿湖岸的野花,望到了清澈望底的河水,見到了一個穿著清朝服裝的小女孩舉著風車在瘋跑。大麥把車放在河邊,他到天津十八街已經憋了許久沒怎麼說話了,他想著都是臨走前與劉甜水那次甜蜜,想著現在劉甜水不知道怎麼了,因為父親從來不提劉三百的名字,他提過一次,父親就馬上怒發衝冠。他猜測父親和劉三百做了事,但兩個人已經分道揚鑣了。他想起那次與一群老人在這裏邂逅的場景,就扯開嗓子唱起來,“風慢慢來,雲悄悄散去,月亮出來了,月亮就是一個圓盤,你端著它可以喝酒,舉著它可以當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愛不愛它,它都離不開你……”唱著,大麥隨手剪了一個月亮,然後虔誠地捧在了湖麵上,看著剪紙順水而下。他想,水流到的那邊是不是北平,是不是能讓劉甜水看見。回到家他聽見父親在喝悶酒,對天喊著,故宮博物院成立了,咱們徹底回不去了。
半個月以後,有幾個北平警察突然到天津十八街,到處尋找一個叫高粱的人。十八街就這麼大,很快找到了高粱。當高粱不知所措的時候,旁邊的種玉傑居然已經嚇得如篩糠。其中一個高個警察問高粱,你對靜茹了解嗎?高粱如實說,我怎麼能不了解她呢?高個警察壞壞地笑了,說,就憑借你這句話我就知道,你不了解她。這點靜茹在局子裏說了,你小子不知道,果然看出不知道。高粱愕然了,忙問,靜茹犯了什麼罪?高個警察對種玉傑說,高粱是你兒子吧?種玉傑隻是點頭,高個警察說,我們先看看你的房間。說著幾個北平來的警察細心看著翻著,高粱的心在沉。
幾個警察看完,還是由高個警察對高粱說,給你講一個新鮮事兒喜歡聽嗎,在北平前門的最西南角,有兩家銀行。一個半月前的某一天,在兩家銀行中間開張了第三家銀行。這個地方原先是個賣棺材的小鋪店,因為經營不景氣空閑了大半年。銀行開業後,就有人跑來存錢,很簡單,有開業的就有買賣。這家銀行裏麵的跟其他的沒什麼區別,該有的都有。沒幾天的工夫,這家銀行突然消失了。所有的營業員上班時,發現客人存的一百多萬現大洋不翼而飛。我們破案時了解到,有一個神秘的人租用了這間小鋪,然後就到處招兵買馬,幾天後掛牌就開業。神秘人對招聘來的人許諾,一個月後再發工資,每人六十大洋。營業員眼巴巴等到一個月後,神秘人一夜間攜款失蹤。我們去人詢問,你們誰見過批的執照?大家麵麵相覷,說,開銀行的能沒執照嗎?我們再詢問儲戶,說,你們存錢也沒看看掛沒掛執照?儲戶們不以為然地說,這左右都是銀行,誰會認為這家是假的呢。我們查了半天也沒個結果,後來,我們從宮裏請來畫像的高手,根據營業員的描述,把神秘人畫了出來。經過追蹤,終於把這位神秘人逮住,原來神秘人是天津洋行裁下來的一個營業員。我們以為,這案子算是破了,沒料到這神秘人坦白交代,他也是被人家利用了。有人給他一幅朱瞻基的畫,價值幾萬大洋,讓他操作這些事,他隻不過是幌子。再追問那個雇主,神秘人沮喪地說, 見過一次麵,戴個帽子沒看清楚,一切交易都說梨園界裏的春典,把東西擱在某某地方,然後他來取。昨天這個案子真相大白。大麥插話,問,是靜茹做的?高個警察說,你這孩子聰明,這個女人研究這個騙局用了整整三個月,反複調研,認真設計,可以說做到了天衣無縫。每一步都事先演算得準確。我來天津前還在問這個女人,你這樣做究竟為了什麼?這個女人說了一個理由,就是以前在宮裏當宮女的時候,見過運錢,當時運了一百多萬。看著這麼多錢真是傻眼了,於是就動了念頭,一定要得到這麼多錢。我問她,你錯在哪裏?這個女人鎮定自若地檢查自己,不該在哪哪出現漏洞,要不然不會東窗事發。其神態和感覺很像一個圍棋高手在複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