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哭了,辯解著,這事跟我有什麼關係?高個警察說,當然有關係,你和她是不是有過男女之歡?高粱看著父親,種玉傑咬牙切齒地說,你看我幹什麼,你說呀。高粱說,有過一次。另一個警察問,什麼時間還記得嗎?高粱說了那次時間,高個警察讚歎地,這個女人事先是有考慮的,她知道懷孕後是不會判死刑的。種玉傑膽怯地問,靜茹懷孕了?另一個警察回答,跟你小子有的,按照這小子說的應該五個月了,與這個女人說的懷孕時間完全一樣。高粱蹲地上哭了,種玉傑上去就狠狠踹了高粱一腳,吼叫著,你做的孽呀。高粱可憐巴巴地說,我哪知道她連這個都想到了,我還沒長大呢,怎麼就有孩子呢。大麥說,我知道朱瞻基,他是明代開祖朱元璋的曾孫,廟號宣宗,自號長春真人。擅長繪畫,山水、人物、花鳥、走獸、草蟲無不臻妙。不知道這個女人給那個人朱瞻基的畫是真是假呀?高個警察愣住了,忙說,對呀,這事情還真得問問,弄好了罪上加罪。

幾個警察走之前,高個警察對種玉傑說,我們不能白從北平跑到這裏來吧,你怎麼也得給你兒子交罰款吧。種玉傑哆哆嗦嗦地詢問,那得多少錢?另一個警察說,你兒子的罪說大就大,可以論成同犯。說小也小,定成一個不知情。種玉傑不耐煩地問,說多少錢吧?高個警察說,三十大洋,拿來我們就走。種玉傑轉身立馬去內屋,不一會拿來一個紅包塞給高個警察。高個警察仔細掂了掂,問種玉傑,你是從宮裏出來吧。種玉傑連忙說,我就是個窮做飯的,不在宮裏,一直在東華門南河沿。高個警察笑了笑,說,但願你說的都對頭,錯了就殺頭。知道宮裏丟了什麼東西嗎,一個皇上手上戴的子母玉,價值連城。種玉傑差點兒撲通跪下,說,我一個做飯的,幹不出這等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另一個警察說,量你這平庸之人也做不出來,知道嗎,一旦查出來就得千刀萬剮了。幾個警察嘻嘻哈哈地走了,種玉傑看見警察走盡了,才關好了門,讓大麥拿出一捆麻繩子,把高粱牢牢綁起來,說,餓你王八蛋三天,死了就死了,活了就算你小子有命。第三天的早晨,高粱被鬆了綁,喝了一口豆漿,舔了舔舌頭尖兒舒坦地說,活著真好。

種玉傑在十八街重新租完房以後,半年多的光景,種玉傑帶的銀兩花得差不多了,他對高粱和大麥說,咱們不能這樣坐吃山空,要想辦法掙錢。有好事的鄰居總愛溜過來盤問種玉傑,先生是從哪來的?以前是幹什麼的?種玉傑跟兒子們統一了口風,就說是從河北鹽山過來的。大麥問,那我們究竟是不是鹽山人呢?種玉傑說,就是。大麥生氣了,他想起那個女人被父親趕走了,去的地方就是鹽山。那麼鹽山跟自己有什麼關係,於是大麥硬著頭皮問父親,爹,您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們哥倆,別逼一句,問一句。種玉傑惱怒了,說,你們再多說一句會殺頭的。高粱囁嚅地問,我們說鹽山人到是行,可上天津十八街幹什麼來了?種玉傑想了想說,就說在鹽山遭災了,到天津找飯轍,跟任何人都這麼講。大麥說,您是宮裏禦膳房總廚子,為什麼非要隱名埋姓?種玉傑動怒,說誰說出來掌嘴!

在種家對門住著姓桂的一家,掌櫃的叫桂五堂,原先是跟著袁世凱隨從。當袁世凱完了以後,袁世凱手下這些人就做鳥獸散了。桂五堂跑到十八街開了一個飯館。他說,我這輩子就特別好吃,所以就開了飯館。他對外不避諱,就說以前跟著袁世凱,現在袁世凱完了,我就出來混飯吃。桂五堂能說一口流利的德語,在小站練兵的時候,他曾經跟著一個德國教官叫漢鈉森學會的。他最喜歡在小站練兵的那段時光,使得中國從熱兵器變為冷兵器。桂五堂打得一手好槍,飛鳥中彈都在腦袋當央。他保留了兩支錚光瓦亮勃郎寧雙槍。他又特別好吃,自稱嘴上一套,手上一套。他閨女叫桂花,兒子叫桂林。桂五堂做的菜跟別人不一樣,要不特別辣,要不特別鹹。他們家菜館半中半西。他兒子桂林是個十分聰明的商人,這個半中半西的設想就是他提出的。走進桂五堂的飯館,會看見四周牆壁上掛了很多槍,經常有習武的人過來吃飯,圖得就是好熱鬧。

桂五堂跟種玉傑沒來往幾次,種玉傑總是躲閃著桂五堂,這讓桂五堂不快。有次快中午了,桂五堂走到種玉傑家,非要約種玉傑到德國租界利順德轉轉。種玉傑不知道桂五堂是什麼意思,看著人家熱情的邀請又不好拒絕。兩個人坐車,種玉傑好麵子,主動叫了大落拉車,桂五堂也沒客氣,抬腿上了大落車。種玉傑又叫了一輛,跟在後麵。利順德飯店在天津海河的南岸,從十八街到利順德走了半個鍾頭。中午時分,兩輛車到了利順德,桂五堂沒容種玉傑說什麼,就拉著種玉傑進了利順德大門。這時候,種玉傑才看清楚桂五堂穿了一身灰色西服,與他平常穿著不太一樣,似乎講究起來。桂五堂點著一顆香煙漫不經心地看著,利順德裏幾乎都是洋人走來走去的,種玉傑不太習慣。畢竟種玉傑是在宮裏生活慣了,看著的都是穿著朝服的人。走著走著,桂五堂對種玉傑說,喜歡抽煙嗎?種玉傑說,能抽兩口,我喜歡勁頭大點的煙。桂五堂說,跟我一樣,勁頭太小了不過癮,那都是女人抽的。說著,桂五堂領著種玉傑進去廳裏的一家商店,有個中國人摸樣的服務生走過來,客氣地問桂五堂,您需要買什麼嗎?桂五堂問,有沒有巴西的雪茄?服務生抱歉地說,您得上三層,那專門賣煙。兩個人上了三層果然看見有櫃台上賣煙,可服務生是一個印度人,纏著白頭巾,操著英語。桂五堂用德語問印度人,你會說德語嗎?印度人搖頭,到旁邊一間房間請出一個洋人,典型的德國血統。德國人問桂五堂想要什麼?桂五堂問,有沒有巴西純正的雪茄。德國人傲慢地說,有啊,很貴的,一盒五塊大洋。種玉傑看見桂五堂拿了六盒,隨手給了種玉傑三盒。種玉傑拿腦子算了算,六盒就是三十塊大洋。

桂五堂叼著巴西雪茄走著,在一個拐彎的地方停下,那有兩把椅子。兩個人坐下,能看到洋人們走來走去。桂五堂對種玉傑顯擺地說,知道利順德誰住過嗎,民國大總統孫中山先生,你看那個房子就是大總統住過的。桂五堂指了指在電梯旁邊的一個房間,然後說,知道中國為什麼打了敗仗嗎,就是手裏沒槍。袁世凱想法好,讓我們把弓箭換成了槍,可他這個人野心太大,總想著當皇上,結果完蛋了。中國不能再有皇上了,這個製度沒辦法讓中國人強大。你去過故宮嗎?種玉傑搖頭,說,那地方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去的。桂五堂憤怒地揮著手說,狗屁,現在隨便進了,你看看皇上住的地方,那麼大的宮殿能不奢侈嗎,還有心思管好這個國家嗎。種玉傑不好意思地抽了一口巴西雪茄,很是刺激,覺得嗓子眼熱乎乎的。桂五堂說,中國早使槍了,用炮了,不至於受洋人欺負。說著,桂五堂從腰後頭抽出一把勃郎寧手槍,說,這能打連發,我能一槍撂倒五個人,而且每槍都能打爛對方的腦殼。種玉傑問桂五堂,你那麼在乎這個槍嗎,中國有槍就能不受洋人欺負嗎。桂五堂說,在乎,槍就是我的性格,我就要在乎槍,我崇尚簡單,舉槍就能射,不像射箭一樣得麻煩這麼工夫。說著,他揚起手腕,種玉傑看到那個槍被桂五堂擦拭得雪亮。桂五堂說,我是下野的人了,我要是當了總統,我就到處建軍工廠,造槍,然後建軍校,培訓指揮員。桂五堂指了走來走去的樣子憤慨地說,我讓他們知道中國人的厲害,誰敢欺負我們,我們就開槍,朝著對方腦袋開槍打爛腦殼,洋人就得傻眼。說著,桂五堂哈哈大笑,笑聲很響亮。種玉傑不敢笑,因為他看見幾個洋人蔑視地看著他們。桂五堂不管這個,繼續說,全中國人都拿起槍,隻要中國人站在歐洲或者美國任何一家商場的櫃台前,他們不都得遞上一張笑臉,問一句,您買什麼,我能伺候您嗎。

19、

種家眼看著就要坐吃山空,為了糊口養家,種玉傑別無選擇也開了個飯館,經營天津人愛吃的魯菜,起個名字叫同口福。說來,種玉傑不想開晚飯,覺得太招眼,更為重要的是隻有他露出菜譜,經他手烹調出來的菜肴,肯定會有吃客過來。那麼,他的隱身想法就會全都暴露。天津的吃客就這麼多,不少來自北平,而且還是上層。種玉傑在京城的影響太大,跟隨他的吃客上百人。但是沒有辦法,幹別的不會,隻能重操本行。飯館開了以後,種玉傑從不出麵應酬,就隻讓高粱露臉支應。他悄然雇了幾個山東夥計來做,也不特意出來指點。大麥吃不慣他哥哥做出來的飯菜,說,你做的菜是給老百姓吃的,我吃不慣。於是就央求他爹,說,爹,我求你,我要吃這個和那個。他一說菜名就是禦膳房裏的菜譜。種玉傑溺愛大麥,兒子說完以後就偷偷破例給他開了小灶。

兩家飯館幾乎是對著開的,別人都以為互相會叫勁兒,但沒想到卻相安無事。高粱喜歡上桂花,桂花長得不算漂亮,卻很有風情,走起道來扭搭扭搭的,腰都跟著晃來搖去。在十八街隻有她這麼一走招人。她的腰枝很細,如楊柳一般,於是臀部就突出了。男人都傳說桂花乳房很是飽滿,像是北平西山秋天熟透的桃子。有次,桂花穿著一件低胸的上衣,就有不少男人故意讓她彎下腰去揀東西,好趁機看她那如桃子般的乳房。桂花是個善良女人,腦子簡單,隻能想一件事,是個一根筋的女人,她所有的事情都是替別人著想。高粱喜歡桂花的時候,大麥也悄悄喜歡上桂花。桂花喜歡高粱,也喜歡大麥,見了大麥喜歡大麥,見了高粱就喜歡高粱。不是她水性楊花,她就是這麼一個人。種玉傑知道後搖頭歎息,暗自說,這種女人最坑人。

高粱看不慣桂花喜歡弟弟,大麥跟桂花說句話他都膩歪,耷拉著臉子。大麥則沒心沒肺的,他悄悄對桂花說,你喜歡我哥哥也行,你喜歡我也行,我不跟哥哥爭。高粱的眼睛黑白分明,隻要看見桂花跟大麥一塊兒就生氣。高粱報複大麥的手段很簡單,那就是該吃飯時不給大麥最好的,故意去鉤大麥的饞蟲。大麥太懶,不願意自己做,他就告訴高粱,你做什麼菜,應該怎麼做。高粱一晃腦袋,我不會做,要做你小子自己做吧。大麥生氣地說,現在我不做,早晚一天我給你做出來就嚇死你!

桂五堂偏愛大麥,哪次大麥到了桂家,桂五堂都很熱情。大麥吃完了以後,總愛對菜品指三道四。說這道菜味道太重了不行,要做到有味道,但鹽要少擱。這道菜在哪差了什麼火候,應該怎麼怎麼做。桂林臉皮薄就不高興,說,你小子幹嗎來了,你有本事上灶做個樣子給我看看。大麥不生氣,反嬉皮笑臉地說,我隻能說,我不能做。

一個中午,太陽光很悶很煩,桂花把大麥領到她的房間,很講究,屋子裏透著香氣,迷迷蒙蒙的。桂花把大麥牽引到她的床上,床上鋪的是黃亮亮的涼席。桂花說,這是我母親從日本帶來的,涼席是她親手編的,竹子是在京都淺草寺買的,很貴呢。說著,桂花躺在涼席上,叫喊著,好涼快呀,爽死我了。你還不躺下,傻不傻呀。大麥和桂花在一張床上並肩躺著覺得不太習慣,可桂花很是隨意,她穿了一件女人的素色內衣,顯得秀氣十足。當大麥和桂花躺在涼席上的時候,他想起了劉甜水,一晃走了這麼久,不知道劉甜水怎麼樣了,給警察總督當老婆會受什麼罪。想著劉甜水,大麥恍惚間把桂花當成了劉甜水,他讓桂花找來一張彩紙,問桂花,你喜歡什麼?桂花說,我喜歡一隻鷹,可以隨便在天上飛,飛到哪裏都能看見下邊的世界。大麥說,你是女人,應該喜歡鳥,鷹是我們男人喜歡的。桂花說,我就偏喜歡鷹,你看它的眼睛多厲害,看誰都覺得不敢對眼。大麥說,好,我給你剪一隻鷹。說著大麥從口袋裏抄出小剪子,幾剪子下來,一隻鷹就飛了出來,那兩隻眼睛炯炯有神。桂花看呆了,她覺得大麥太神氣了,佩服得五體投地,咂著嘴說,你怎麼能說剪什麼就能剪出什麼呢。大麥說,知道故宮嗎,在坤寧宮,皇帝結婚時貼著的那幾張大喜花就是剪紙,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桂花對大麥說,我結婚時候,能不能也剪兩張大喜花,跟皇上一樣。大麥說,我給你剪四張,左門貼兩張,右門貼兩張。兩個人嬉鬧著,桂花頑皮地說,我能看看你的肚皮嗎?大麥不好意思,但還是撩開上衣,桂花像是看怪物似的又摸摸,有些傷感地說,你一個男人的肚皮多好啊,一個褶兒都沒有,白白的像一張紙。

大麥被桂花摸得癢癢的,但又覺得很是愜意。桂花突然問,你這麼聰明,怎麼不自己幹點什麼呢,天天靠著父親吃飯,不是個男人呀。大麥說,我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桂花笑著,憑你父親那麼好的手藝,你也該學學,怎麼著也比高粱強吧。女人就喜歡能做飯的男人,一輩子有口福呀。大麥不服輸地說,我是不想學,我要是學了,整個十八街找不到比我更能做菜的。桂花撒嬌地說,你為我學嗎,我要吃你做的菜。大麥笑了,說,你們家開飯館,我們家也開飯館,兩個飯館還不夠你一個人吃。桂花說,我就吃你的菜。大麥順水推舟,說,行,我回頭給你做菜,做十八街上沒有的菜,讓你吃一口想兩口,吃兩口想全吃了。桂花說,大麥,你不親親我嗎?大麥說,你親我。桂花抱住大麥的腦袋,把嘴貼在大麥的嘴邊,大麥覺得嘴唇開始發熱。桂花催促道,你張開,讓我進去呀!大麥不解風情,問,張開什麼?他想起與劉甜水那次,也沒張開嘴,就覺得被什麼東西牽引著進入了一個蕩滿秋波的水塘。桂花嗔怪著,傻啊,說你的嘴。大麥剛張開嘴,桂花的舌頭就靈巧地探了進來,攪得他昏天黑地。他趕快往後退著,把桂花的舌頭退了出來。他從小就聽父親多次說過,跟女人這麼親嘴就等於讓女人懷上孕。大麥曾懷疑過,父親說,你嘴裏吐沫星子就能懷孕,你不懂。父親的話從來就是聖旨,大麥都得接受。他害怕了,這麼就讓桂花懷孕那會闖大禍的,父親知道後非瘋了不可。桂花不滿意了,說,你壞,把我舌頭弄疼了。桂花抓了他身上什麼部位,大麥的血在膨脹。他好像一個盲人,被一個好眼睛的人帶到繁華的街道上,說去哪就跟著去哪。桂花好像都明白,所有的動作都駕輕就熟。

大麥聽到有人在開門,桂花嚇壞了,低聲說,大麥壞了,我爹怎麼突然回來了,你快鑽進我的衣櫃裏躲躲,千萬不要吭聲。大麥匆忙鑽進了衣櫃裏,周圍都是桂花穿著的各色衣服,他透過光的縫隙,看到一串各式各樣的內衣在搖擺。大麥暈菜了,他聽到有人在使勁關著門。憋了好大的一會兒,桂花開開衣櫃,輕鬆地說,我爹走了。大麥說,我也走了。他說著,不顧一切地走出桂花的家,他聽到桂花在喊,我怎麼了!大麥往家的大門走著,腳步踉蹌。他想起父親那張日益憔悴的臉,想起父親在宮裏說的有關戒色教誨。回到家,他拿起一本書在看,看的什麼也不知道,眼前都是一串桂花內衣在晃動。大半夜了,大麥看著窗戶外懸掛著月亮,顯得雪亮雪亮的。他聽見父親在發著輕微的鼾聲,他走到父親的跟前,懺悔地看著父親。他已經讓劉甜水破身了,他舍不得讓桂花也這麼凋殘了。而且高粱這麼瘋狂地喜歡桂花,高粱要是知道自己這樣,他不得跟自己撕扯了。大麥站在前院,看著滿天星鬥,想不出女人是什麼,為什麼這麼可怕,沾在眼裏就透在了心中。

高粱趕了空閑去十八街轉悠,在十八街的小街都是小飯館,或者是擺攤賣吃的。高粱走著,有不少擺攤兒的大姐和大嫂們看見高粱都喊著,嚐嚐我們新鮮的。高粱臉紅了,大姐和大嫂們更是放肆,喊著,吃吃我們的新鮮的。這條街上的女人喜歡聽高粱說話,高粱一口的京腔很悅耳,小夥子長得也是四四方方,白白淨淨。桂五堂在旁邊看個滿眼,不耐煩地揮著手,說,別上葷的,他是個生瓜蛋子不懂。女人在吃吃笑,說,他什麼不懂,我們教他懂。高粱看到一個小門臉,是個賣燒豬腳的,站著一個很清秀的女孩兒,長得像桂花那般模樣兒。他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女孩兒看著他,也不說話。高粱走過來,桂五堂湊過來說,這兒的豬腳燒得爛,煮得香,顏色鮮,連骨頭都是酥酥的。每天就隻燒一百個,多一個不做,每天顧客都排隊。小女孩遞給高粱一個燒豬腳,說,小哥,你嚐嚐。高粱搖頭,桂五堂說,讓你吃你就吃。高粱勉強接過燒豬腳,他要給桂花買回一個。結果,他買了兩個走回去。很快進了桂花的房子,見桂花正拿著剪子剪著什麼,走近一看是一隻鷹,但很難看,像是一隻鵪鶉鳥。高粱對桂花細聲細語地說,給你燒豬腳,煮得很香呢。桂花收住小剪子,接過來吃著,嘴上說,誰讓你給我買了,我自己有錢。高粱看到桂花的手很瘦,青筋在跳動,很有骨感,指甲也很幹淨,沒有塗什麼顏色。高粱沒有吃,就看著桂花慢慢吃,他能吮到一股香味兒,躥鼻子的那種。桂花小聲說,你快吃啊,還有一隻呢。高粱沒有吃,用紙包了另外一隻走了。桂花說,你不給我留下來那隻?高粱走了幾步,回頭看看桂花月光般的臉,說,我給你留著,我在鍋上蒸熱了再給你送過來,燒豬腳不能吃涼的。

高粱回到家,高粱把燒豬腳給了種玉傑,說,爹,兒為你買的,好吃極了。種玉傑吃著,開心地笑了,摸著高粱的頭,說,香,真是香,在禦膳房吃不到的。高粱也笑了,他看見父親的額頭有了細細皺紋,雖然不深,但烙在他心裏很是疼。父親告訴他,其實好吃的不都在宮裏的禦膳房,民間有不少好吃的,比如這個豬腳就燒得很爛,也很香,裏邊肯定是放了什麼佐料。高粱點著頭,種玉傑吃完了看著桌子上一堆骨頭說,高粱,你是不是喜歡上了桂花,而且給桂花也送去一隻?高粱不會撒謊,老實說,是。種玉傑說,你在北平已經惹禍了,靜茹現在關在大牢裏生死不知。你現在又開始造禍,桂五堂何許人也,那就是武夫,手裏這麼多槍,誰都敢開火。你放她開吧,桂花不屬於你小子。高粱梗著脖子說,我得娶媳婦吧,我不可能跟你一輩子吧,我就看上桂花了。種玉傑說,你弟弟大麥也看上了,你一定知道吧。高粱固執地表示,我不管那個,我是哥哥,這事得讓給我。種玉傑問,為什麼?高粱倔強地說,我是哥哥,再說,我這個人笨,做不成別的什麼。弟弟大麥比我強,他有的是機會。

桂五堂早賊出高粱和大麥的心思,就找種玉傑商量,說,你這倆兒子都喜歡我閨女可不行,你得想辦法。晚上,種玉傑把高粱和大麥叫過來,說,你們倆就抓鬮吧,誰抓到了鬮就跟人家桂花姑娘,沒抓到的不要再想了,再想我就掌你們的嘴!高粱在抓鬮之前碾轉,徹夜難眠,然後天蒙蒙亮就跑去給弟弟跪下了,說,哥哥求你個事,我這個鬮如果上麵寫的是你名字,你也要說不是你的,你把桂花讓給我。大麥有苦難說,隻得硬著頭皮答應了,說,你既然求我了,我隻能答應,但這事你誰也別說,連桂花也別提。大麥煩悶地走出家門,在十八街來回走,一直走到了天亮,走的滿眼是淚。淚水一直到流幹,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把桂花讓給高粱。

轉天一抓鬮,大麥抓著了。大麥抓著以後就大喊,我抓著了。高粱急了,說,你小子說屁話呢,我才抓著了呢。種玉傑搖著頭說,我給你們兩個做的都是白條,屁字沒有,怎麼都會說有呢?大麥站起身朝高粱鞠躬,說,好,那我退出,好生待桂花,別再抓鬮了。

大麥說完後就不想做事了,天天泡在天泉茶樓裏,眼巴巴等著小黑姑娘上場,然後把小黑姑娘所有的唱段都聽了好多遍。種玉傑知道大麥是想逃避什麼,就給他票錢,每次給的不多,就夠進去的。如果再想喝點什麼,大麥口袋裏就空蕩蕩的了。大落是隻管去接大麥,這是種玉傑安排好的。從十八街到北門外不算近了,大落好身體,有著一雙好腳板,但也得跑個把鍾頭。茶樓裏的人都知道大麥,也知道他為誰來的。那天晚上,大麥見到小黑姑娘發現上台的服裝變了,那天穿的很簡單,也沒有塗脂抹粉。她披著一件長長的黑色外衣就遮住了全身,外衣的前領是暴露的。大麥發現小黑姑娘的外衣設計得很合理,也很合體,因為她前胸很有突起感,屬於拔地而起。外衣不是平麵的,而是有了腰部的曲線,而小黑姑娘腰部收縮的又是恰倒好處,承上啟下。外衣下端是敞開的,很像是中國的旗袍,於是顯示出她的臀部接連著兩條長腿,每一塊肌肉都在盡可能顯示女人魅力。她的脊溝深陷,肩胛骨突出,宛如一隻蝴蝶揚起雙翼。大麥動了心,他覺得劉甜水不知去向了,桂花屬於高粱了,自己身邊得有個女人,隻能是小黑姑娘。其實他想可以沒有女人,眼睜睜見父親跟那女人就天天吵架拌嘴,總是找了很多煩惱。可沒有女人就覺得日子沒滋味,總是澀澀的。他無法忘懷與劉甜水那次雲雨之歡,是那麼攝人心魄。

不少男人都喜歡小黑姑娘,小黑姑娘還沒下場就有人在後台等候著。包車已經少了,不少是小轎車。這時天津街頭小轎車開始盛行,最好的是美國福特牌的。而在後台的街口就有福特小車在等著。大麥知道自己的分量,就開始連熬了幾夜,專門為小黑姑娘寫唱詞。大麥以前沒有寫過,他就是聰穎,聽完的段子能化入他的腦子裏。大麥寫的都是《聊齋》題材段子,狐狸精和白麵書生的愛情傳奇。小黑姑娘不怎麼識字,但能斷斷續續讀完,那眼神就變化了,有了燃火的感覺。可有一天,他在後台等小黑姑娘,發現那輛福特小車裏坐著竟然是金爺,他愣了。對金爺他很熟悉,知道金爺在宮裏是什麼地位,金爺跺腳地都顫抖。起初大麥並不在意,可後來小黑姑娘出來以後,隻要見到金爺,就誰也不理睬了。等的別人見了金爺也都退走。後來,他問過收票的,說,金爺來這個茶園子多久?收票的說,連捧了小黑姑娘三年,原先金爺準備讓小黑姑娘去別的茶樓,嫌這裏的太亂。小黑姑娘舍不得這個讓她登台的地方,再加上茶樓的老板懂事,會哄金爺,金爺就不再提讓小黑姑娘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