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能夠給人提供多種選擇,生命的選擇,思想的選擇,生活的選擇。書裏有各種各樣的人生,使我們生活在自己選擇的時代裏。在自己的生命之外,還可以再補充別的自己所需要的人生,可以擁有多種人生經曆。每看一本書就是進入那個作家的頭腦之中,了解他的思想、感情、經驗和智慧。

讀書需要選擇。如果不善選擇,一生什麼事都不於,光讀別人的書也讀不完。那又有什麼意義呢?讀——失去了意義,書——也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我的辦法是,翻遍所有能接觸到的書,因為不親自翻一翻就不知好壞,難以取舍;然後把那些沒有什麼價值的書扔掉——這種價值的評定是沒有什麼統一的唯—的標準的。可根據自己的需要視具體情況而定。一本書就像一根繩子,隻有當它跟係著或捆著的東西發生關係時,它才有意義。同是一本書對有的人毫無價值,對另外一個人說不定就有點用處。

讀書的功夫要下在需要認真閱讀、仔細品味的一類書上。這類書能滿足你的精神需要,激發你的才智,幫助你完善自己。你要征服的也是這樣的書。多好的書也不是供香客朝拜的祀奉物。

還有一些是供你消遣、娛樂的書,可在沉悶無聊的旅途上,在緊張疲勞之後,在工作之餘,以及在睡不著覺的時候去讀,而不必用正規的時間。我現在才真感到時聞寶責,浪費不起。好像一天不再有24小時,隻剩下20小時或18個小時,其餘的時間被電視和其他一些不用動腦子的活動占去了。我的窗台上和寫字台周圍書刊堆得過高了,就反省自己是不是讀書的時間減少了。於是拚上幾個晚上,把功課補齊,當然,還有一部大書,每個人都需要終生不懈地精讀粗讀苦讀喜讀,它就是社會這部活書。讀它不能代替讀印刷的書;同樣,讀印刷的書也不能代替讀它。

我和企業的緣分

多次有人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你是願意當廣長,還是願意當作家?”“我因為當不了廠長,才當作家的。”提問者倘是年輕人,對這個回答多半不滿意,還要再問一句:

“假如可以由你自己選擇,你是當廠長,還是當作家?”

經過多次試驗,我若回答願意當作家,他們便有些失望。我倘是回答願意當廠長,他們便歡呼而去。這是為什麼呢?我曾認真思索過——

他的語氣和神色不像是認為我當作家不夠格兒。因為當作家不需要考核,沒有硬指標,沒有人權限製。現在的作家即便不是多如牛毛,也多如羊毛,光是“著名的”恐怕就多如雞毛。然而誰都知道,當個廠長則很不容易。

他們很可能認為我當作家是大材小用,是可惜,是浪費,我應該去當廠長。

9年前尚未離開工廠的時候,我確有一套關於企業經營管理的設想,想試驗一下,施展一番。但,跟當廠長沒有緣分,隻當到一個有900多人的車間的主任,便被另一種緣分拉扯著,鬼使神差地成了作家。跟工廠的緣分並沒有斷,而且此生都不會斷。自己不當廠長,反而跟中國的廣長們有了更深刻、更廣泛的緣分。這些年,東西南北中采訪了幾百個企業家,還在按部就班地寫《中國當代企業家列傳》。不受十、百等數字的限製,能寫多少就寫多少。是工廠培養了我。我與工業生活訂下了生死之交。有一天對搖筆杆失去了興趣,便到工廠去找點活幹,問心無愧地歡度餘生。

人的一生就看那麼幾次緣分。

30多年前,我中技校畢業後連撞大運的想法都沒有,是大運撞我。命運像趕羊一樣把我分配到尚未完全建好的天津重型機器廠,它人數之多,規模之大,技術設備之先進在當時全市機械行業是首屈一指的。廠長也是中央下來的非同一般的人物。

這對以後我為人為文的風格的形成有很大關係。

而當時同學們向往的理想的工作單位是全國聞名的三條石的工廠。

—條古老的街道,街口鋪著3塊大青石板,故得名“三條石胡同”。胡同裏藏著幾十家小工廠,是天津市鑄造和機械工業的發祥地。同時也是“資本家剝削工人的活地獄”和“階級教育展覽館”……陳伯達等當時一些中央的大人物,都去過三條石,並題字留言。一提天津的工業,似乎就不能不提三條石。實際上三條石是小生產、小作坊、小手工業。當時我如果幸運地被分配到三條石的某個工廠,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有現在這樣一種命運。

不是好與壞、大與小的問題,那是另一個蔣子龍。我還是喜歡現在這一個。

進廠不久,我就知道自己喜歡大工業,在雄闊神秘的現代化大車間裏,如魚得水,甚至表現出當工人的天才。

廠裏流傳著許多關於廠長的神話。他領導著一個近萬人的機械王國,在關鍵的地方、關鍵的時刻,準有他在場。真是深諳抓重點的藝術,為了打狼敢於舍孩子。一棍子把狼就打死,孩子也能得救。

他有重點,全廠職工心裏就有重點。他的思路就是戰場上的一麵旗幟,旗在哪裏,哪裏就是最前線,就有一場硬仗。一個重點接一個重點,一個高潮接一個髙潮,人人都能感覺得到工廠前迸的節奏,非常明確,起伏有致,強烈飽滿。

決不像現在的“一步三搖工作法”,高喊重點是把經濟搞上去,又怕經濟一搞活會有經濟犯罪,再來個二電點打擊經濟領域不正之風,犯罪有法律管著,你的主要目標是什麼?結果點子很多,無一側重,前邊打狼,後麵怕虎,孩子丟了,狼也沒打著。

這是我乎生接觸的第一個廠長,而且是個大廠長。不可能不感到新奇,不可能不觀察他。

小個子,癟鼻子翹嘴,眼有精光,一下車間便頭戴竹編安全帽,腳蹬大頭工作鞋。怎麼看他也不像個在那個年代唯一的一種極具權威性的《名人大詞典》裏占了一頁的偉人。可不知為什麼,你任何時候見到他,都會感到一種威勢,一種力量,一種智慧和信念。

矮漢子高聲,他講話極有魅力,比演戲還吸引人。開全廠職工大會,把幾個重要的數字寫在手心上,便上台了。如江湖直瀉,滔滔乎其來。在以後的許多年裏,我再也沒有見到像他那樣講話富有鼓動性的人。也許那個年代的人容易被鼓動。現在我自己因聽報告聽得多了,也變成了一個老戲迷,知道怎樣挑剌了。

我們廠在郊區,趕上刮風下雨下雪,他看到有女工抱著孩子站在公共汽車站,就會讓出自己的吉普車,到公共汽車站的後麵去排隊。當時一個國家四級幹部做這種事,似乎是很普通,很自然。職工看到或聽到,心裏還是會發熱。

這樣的故事很多。

按理說,他不可能也用不著注意到我這個占全廠萬分之一的青年工人的存在。可他不知在什麼時候注意到了。也許是在我們車間調整試車的最後階段,他在稞場整整坐了3天3夜。每到開飯前半小時,他到食堂轉一圈兒,等我們吃飯回來,他已經在那把木椅子上坐著了。3天3夜沒見過他睡覺,沒見他吃過東西,沒見他打過蔫兒。總是那麼精神百倍。真神了!

正式開工生產的時侯,我被任命為熱處理班的班長。手下有30多名工人,分為3個班次。其中有一些是從三條石的私營和公私合營企業調來的老師傅。他們級別很髙,但對2500噸的水壓機、百噸的天車、幾十米的大爐子、神秘兮兮的各種儀表,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再加上被蘇聯專家吹得嚇人呼呼的各種操作規程,好像抬腳動步一不留神就會出大事故。我讀過熱處理的書,在先我們一步建成的太原重型機器廠實習了半年,年輕好勝,不怯陣。脖子上喜歡圍一條毛巾,出爐的時候被千度髙溫烤得大汗淋漓,毛巾的一角咬在嘴裏,臉上留下的汗被毛巾吸收,不會鹹嘴。風采飛揚,充滿一種自信,一種自豪,從容熟練地指揮著隆隆天車,滾滾操作機。

這個咬毛巾的習慣動作立刻被許多人仿效,成了年輕工人瀟灑優美的一種標誌。有個姑娘喜歡我,自稱就是被我在工作中咬毛巾擦汗的帥勁迷住的。

至今我還留戀那段生活。當個工人並不像現在某些懷有貴族情結的人認為的那麼壞。我現在稱自己是“工人作家”,有些人不僅不反對,反而很高興。因為這個稱號似乎意味著過時了,不流行了。我則慶幸自己畢竟還有過過時的東西,像有些人那樣連過時的東西也不曾翎有過,又該如何呢?在“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年代,我反而沒有這種榮幸。那時候我是“資反路線的幹將”、“修正主義黑筆杆子”……

幾十年下來,廠長換了一荏兒又一荏兒。不同的個性,不同的風格,不同的作法。千差萬別,什麼樣的人物都有。

“千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坐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際,多尚虛無。”

再加上國家政策的傾斜,地理環境的不同,使南方和北方的企業家,內地和沿海的企業家,有許多不同。

但“條條大道通羅馬”,好的廠長都有自己的獨特的治廠方法。每個廠長都是一台大戲的主角,支撐著中國經濟的舞台。

他們有差別,也有共同點。現代經濟生產正逐漸世界化。凡成功的企業家身上都體現了這種現代企業精神。

有意思的是他們各自的表現迥然有別~南方一現代化大型企業的廠長,竟用傳統的苦行僧式的辦法獲得了成功。

平時住在廠裏,一周回家一次。盡管家有嬌妻愛子,大多數情況下他一回到家便累散了架,進屋倒頭就睡。像用乏的電池充電,把一周在工廣裏欠的覺都補上。

在他上班時聞,不許家裏人為私事找他或給他打電話。廉潔得對自己和家人近乎殘酷。

他有自己的理論:“我隻有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四麵見:^才能取得把工廠搞好的資格。中國人挨整就是那麼幾下子,政治問題、經濟問題、作風問題、驕傲問題。你把別人在這些問題上對你望風捕影的可能性,早早就根除掉,無後顧之憂,便可換得在管理工廠時有更多的自由,更大的勇氣,更硬的權力。”

用高薪把市裏的一流教師都收買到廠辦中學,用髙價買髙知,這符合現代意識,使他的職工子弟髙考升學率達到百分之九十多。增加工廠的凝聚力和知名度。他的口碑極隹,工程技術人員對他尤其推崇。

與他自身的廉正極不協調的是,工廠退休的老領導,各個上級部門的領導找他開後門,要錢要物或安排個人,他一般都照辦。其理論是:“群眾同情弱者,我上來他們下去,他們就變成弱者。如今群眾看到他們仍能指揮我幹這幹那,下了台的欺負在台上的,就轉而同情我。我就可以利用這種同情幹許多正事。”

北方一大型鋼鐵企業的經理,是典型的政治型企業家。

懂得政治,精通政策,利用政治,跟政治家有良好的關係,在領導層中玩得轉。信息靈,常常能得風氣之先,先吃一口。比如承包,擴大自主權等。競爭中常有這種現象,早來的吃口肉,晚來的喝口湯。

這樣的企業家知名度大,甚至能影晌領導人物。有一次我和一個政治家談話,他在談話中幾次提到這個企業家的名字和觀點。令我驚異。還有:知識分子型的;新潮型的;能文能武型的;農民型的……

每一個成功的企業家都是一個獨特的類型。很少有完全照抄照搬別人的做法能獲得成功的。

我跟企業家的緣分,使我找到了終生的主題:人和經濟社會的關係。

人類創造了工業文明,工業文明也製約著人類。至於權力、家庭、倫理、道德等都無一例外地受著經濟發展進程的影響。

現代人的人格構建、精神走向在很大程度上也受著工業生活的影響。現代人有誰能離得開工業產品呢?因此,是大工業培養了社會的消費品格和文化品格。

令當代作家慚愧的是我們還沒有大氣象、大規模,與大工業相匹配的工業文學作品,與實際的工業生活相比,文學顯得蒼白和軟弱無力。

巨大的工業文明常常會對人類的需求開玩笑,尤其喜歡拿人類的精神需求開玩笑。

這玩笑使我在近幾年跟企業家的關係有點尷尬——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或者是眾所不知和一些說不好不好說不說好的原因,作家協會和一些純文學刊物的經費都“出現赤字”。5年前的某一天,副主編找到我。當時我是某一個刊物的掛名主編。因紙張和印刷費漲價,如果不先交給印刷廠多少萬元,刊物就得停印。我們的刊物還是被市領導稱為“天津市唯一的官辦文學刊物”,沒有錢理應找領導。但領導也沒有錢,叫我們自己想辦法。

掛名主編也是主編,是主編就得負責任,人家副主編解決不了的問題找到你,你就得拿主意。我給一個當廣長的朋友打了個電話,如此這般地把文學的尷尬處境說了一遍,總之是說文學已經開始討飯了,找他借10萬元應急。他答應得很痛快:“別人借錢不給,你借錢沒問題,老話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現在連廟也靠不住。廟一倒,光剩下幾個禿頭和尚就賴帳。你是大和尚,倒了廟也跑不了你這個和尚。我跟黨委書記打個招呼,明天上午叫你的會計來辦手續拿錢。”

晚上9點多鍾,他又來電話,“老兄,你借錢的事吹了,書記不同意。他說你要是私人用錢,借多少都行,黨辦的刊物,沒錢印刷應該找國家要錢。你等於是替國家向我們借錢,到時候不還,你本人也不丟人現眼,我們又能拿你怎麼辦?”

太慘了,文藝部門好像不能沾,不能惹。我又求助另一個廠長,這是個實實在在的大好人,二話不說就借給我們10萬元。

不幸被前麵那位黨委書記言中了。借錢容易還錢難,我幾次三番地催促副主編,叫他們還錢。下命令不管用,就求他們,求會計,寧可刊物停辦,也不能坑害好心的朋友。死豬不怕開水燙,編輯部沒有錢,即便我把他們撤掉也拿不出錢來還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