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守歲實想
爆竹滾鍋,煙霧如糨粥,一層層一團團把城市糊住、蒙緊。火藥碴子傢流沙一樣隨著氣流飛旋,從門窗和陽台上傾瀉迸來。世界在爆炸一這才是中國式的過年!
天地間彌漫著同一種氣味。借龍年的吉祥正可騰雲駕霧,做種種如意的多彩的冥想、狂想、幻想、理想。我卻隻有一堆雜亂的真實的回想。連瞎想的勇氣和情致都沒有。也許生活太實際了,不能給人以夢幻般的感覺。沒有像夢一祥千奇百怪十分獨特的感覺,文學豈不失去它的培養液?
太實際,想象就少。然而工作要實打實,矛盾也是實實在在,事件發達,想象貧弱。馴良的思想不可能有狂野的想象。文學又恰恰是感覺的花朵,想象的果實。我喜歡更多地生活在感覺裏,而不單單生活在認識裏。作家紛紛當“官”,是喜乎?悲乎?是自信的表現?
還是不得已而為之?是文學的選擇?還是理智的擇優?從政失去的不是時間,而是感覺。近8年來,去年是我收獲最少的一年,自己想幹的事情沒有幹,倒幹了許多力不從心的雜事。陷自己於一種好作品寫不出,一般的東西又不願意寫的尷尬境地。這主要是由於自己無能。知道自己笨就得采取笨辦法,也許這是幹的唯一一件讓自己滿意的事:堅決辭謝“常務副主席”的職務。
我的房子像受到四麵八方的炮火攻擊的孤島。窗外的世界畢畢剝剝、有聲有色。我心裏卻出奇的寧靜、孤獨、溫暖而又充實,像潮汐下的沙灘。1988年要認真寫點東西了,這樣靜靜地觀察這個熱熱鬧鬧的世界不是很好嗎?
我有自己的力量,自己的速度。像眼前被鞭炮震得耳聾目眩一樣,也曾經受過各種新潮觀念的輪番轟炸,聽幸還沒有成為新潮頭的附庸,承受自己的文學的尷尬或尷尬的文學的人格力量還沒有丟失。不準備到新觀念裏去尋找深度,屬於自己的世界正有待開發。你說生活很實際嗎?可又把握不住它,缺乏強大的穿透力。不能潤穿現實,更何談穿透未來。文學理應預言“新的現實”,現在作家還能預言嗎?讀者坯相信文學的預言嗎?去尋找充滿靈感的環境,不如把自己帶到創作的最佳境界——“真誠與激情的頂峰”。自己擁有100種感情,寫作時才能表現100種感情。貧乏的作家是心理資源貧乏,一個蒼白的營養不良的靈魂是無法開采豐富的生活資源的。
願這驚天動地的鞭炮確實為我趕走一切晦氣、瘴氣。一位可愛的朋友年前在為我搬家時將所有門窗都大開,手提一掛長長的爆竹,從一個牆角響到另一個牆角且口中念念有詞,把房子的所有角落都震遍了。剩下的最後幾個響炮從窗口向外丟去,像一串帶響的流星,他嘴裏似乎喊了一聲:“去吧!”
去年夏天我在五台山飛車之後(據車禍現場勘察者說,我們的汽車離開山道在空中飛行丁20米),寫了兩句打油詩,用來做新年開筆的吉語吧——大難不死回文壇,下筆再不懼鬼神。
運河厄運
中央電視台要拍攝《話說運河》的特別節目,約我寫南運河一段的解說詞。理由很簡單:因為我是滄州人。我也未加考慮就答應了。南運河的主要河段在滄州境內,它的各種神話、故事同樣重要地占據著我童年的記憶。盡管滄州很窮,在“度荒”的年月和“文革”時期,滄州人討飯的很多。但我的意識深處仍然為自己是滄州人而自豪,這恐怕跟運河不無關係。
曆史是在河邊長大的。是水——養育了人類文明。沒有人告訴我,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離運河近的村子就富,離運河遠的村子就窮。運河邊的地有靈氣,莊稼長得水靈,蘿卜格外脆,白萊格外綠。住在運河邊的人也有靈氣,長得水靈,見多識廣,聰明善良。對那些過往的纖夫,餓了有飯,渴了有茶。人們不叫它運河,都叫它禦河”——皇帝的河。相傳明朝第十六代皇帝朱佑鏜,派人到滄州選美,鬧得雞飛狗跳。一個長著滿頭癩瘡的傻丫頭騎著牆頭看熱鬧,順手還把驚飛了的花公雞攬在懷裏,這時恰恰被選美的欽差一眼搭上,認為她就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騎龍抱鳳”的貴人。傻丫頭進宮前總要洗洗頭,打扮一番。提來“禦河”水,從頭到腳冼了、個痛快。滿頭癩瘡竟不治而愈,長出濃密的黑發。可見運河水真是“神”啦!
夏天發大水的時候,南運河突然增寬了好幾倍,水流渾濁,高出地麵一丈多,惡浪排空,吼聲連天,像一頭鬥紅了眼的犛牛。人們在堤岸上搭起帳篷,日夜守護著像皇帝老子“樣暴躁的突然翻臉不認人的“禦河”。如果有誰看見一條水蛇或一隻烏龜,立刻大呼小叫、敲鑼報詧,大家一齊衝著水蛇、烏龜燒香磕頭。水蛇自然就是“小白龍”,可以率領著驚濤惡浪淹沒任何一個對它孝敬不周的地方。據說它的頭指向哪裏,哪裏就要決口。而河堤決口以後非得請來王八精才能堵上。當時我還小,不懂得替大人分憂,隻覺得熱鬧。比過年、比春夭趕廟會還有勁兒。特別是到了晚上,河兩岸馬燈點點,如銀河落地,更像劉備的700裏連營大寨。田野一片安靜,間或有蛐蛐或蟲子之類的小東西唧唧啾啾一陣,唯有那瘮人的濤聲,一傳10幾裏,令人毛骨悚然,每“嘩啦”一聲,人們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我依偎在那些心寬膽壯的漢子們身邊,聽他們講那神魔鬼怪的故事,更增添了恐怖氣氛。
我最喜歡春秋季節的南運河,它括靜、溫柔,我可以下河摸魚、掏蟹,可以在河邊玩得忘了回家,忘了吃飯。那時我沒見過海,沒見過黃河、長江,以為“禦河,就是天下最大的河,最好的河。我童年的許多夢想都是在南運河邊的樹蔭下構思成的,這些好夢也往往離不開運河。直到50年代,我考進天津市的中學,每逢寒暑假回老家,看著南運河裏的船隊,才知道在津浦鐵路修築以前,南北大運河是溝通我國南北的大動脈。南運河是貫穿河北省的主要航道,流域近5000平方公裏,不僅養育著滄州市周圍的人民群眾,每年還向天津市供優質水10億立方米以上,運貨百萬噸之多。
南運河乃生命之河,興旺之河,為介紹這樣一條河流配寫解說詞,是我的榮幸,令我激動。我竟一連幾天,常常夢到南運河,夢見家鄉,夢見自己的童年……火車、汽車、直升飛機是我的雙腳的延長,攝像機代替了我的眼睛,看得更廣、更遠、更細。我可以遊遍古城滄州市及其所管轄的縣、鎮、村莊。我可以從南到北地仔細考察我最親近的河流——帶著我童年的夢想和歡樂的南運河。
我久住城市,對季節的變化的反應是很遲鈍的。一見到真正裸露的土地,看到燕趙大地獨有的色調,便激動不巳。大道兩旁擁擠著的老楊樹,已漸疏落的黃葉,無可奈何地豎起了秋天的旗幟。
金風吹金秋,放眼望去都是收獲的旱莊稼,滿場滿院,堆堆垛垛。各村各戶那如牆如城的玉米棒子,簡直就是滄州平原的驕傲!
我越走越感到有點不對頭。枝柯飄搖,秋聲瀲越,滿樹的黃葉在燃燒,在私語。大自然似乎想告訴我什麼……
北風,白雲,天髙,地闊。公路上有不斷舞動的長鞭,一輛輛膠皮軲轆大車,各種肥瘦不一的大牲口。馬架轅驢拉套,牲口脖子上掛著小鈴鐺,走一路響一路,顯示了農民的富足和知足。趕集的、上店的、走親的、拉貨的,全靠這大車了。
唯獨不見南運河,不見小橋流水,不見河上船隊。要知道,秋後正是河上運輸最忙的時候呀!莫非我們搞錯了,運河在滄州境內變成了大馬路?
沒錯,從直升飛機上望下去,這幹涸的長滿荒草的帶狀窪地就是南運河。如果割掉荒草,鋪上桕油,豈不就是一條現成的公路?
我剛想到這兒,果真就看見河心裏跑馬行車。當地鄉親還真把河道當成了大道。聰明的羊倌把羊群趕到河心裏放牧,河心裏長出的草想必更嬌嫩、營養更豐富一些。有些勤快的農民把河心的野草用耙子摟郅一起,捆成牛腰粗的草捆,背回家去,既可喂牲口,又能當柴燒。連雞也跑到河裏來覓食。有的河段幹脆成了曬穀場,有位攤曬糧食的老兄,躺在河床上,用草帽遮住臉,呼呼大睡。真可謂“高枕無憂”一一他不必擔心河裏會突然來水,連人帶糧食一塊衝走。昔日的南運河在哪裏?
我們訪問了滄州市河道工程處的專家,還訪問了許許多多的人,沒有人對運河無水感到驚訝。如果運河不幹仿佛倒是奇怪的。
是啊,近幾年華北幹旱是實,可我們人為的失誤也是實。各打自己的箅盤,誰在河的上遊誰沾光,分流搶水,都想在運河身上砍一刀、咬一口。那一條條連著運河的排灌溝渠,那一個個緊咬著運河的揚水姑、抽水機,就像無數根吸管,把南運河的乳汁都吸幹了。
1963年冬,開始了“根治海河”的浩大工程6治海河先要治南運河,僅滄州地區就開挖、疏浚了近3萬條排灌溝渠,修建了3萬個橋、閘、涵、站《揚水站、點),構成了一個龐大的防洪排澇體係。人們豪氣滿腔地說,“即便龍王把東海的水全部搬到南運河,也會很快再把大水排回渤海”,“縱觀曆史,哪朝哪代出現過這樣的新局麵?哪朝哪代能完成這般宏偉的工程?曆史上沒有一個朝代能做到。曆史上各個朝代加在一起也不行”。是的,曆史上南運河從來沒有幹湎過。1963年開始“根治”,1965年真天南運河便第一次幹湎。真是“立竿見影”。人們一心想馴服洪水,根治澇災,唯獨沒有想到幹早,沒有想到滔滔南運河這麼快就滴水皆無。
修挖了許多朝代,流淌了1000多年的南運河,就這樣在我們的手上消失了。是大自然開了個殘酷的玩笑,還是我們陷入了謬誤之中?
我們又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走出滄州城,來到一大片灰黃的聲葦地前,這裏最有古滄州的味道。蘆葦搖曳,它是見證,滄州曆來多澇,何曾缺過水?
這裏曾是運河下梢、老黃河的故道,洪荒遍野,古漠每逢洪水湧來,一片汪洋;大水退後,遍地鹽堿。久負盛名的“滄州鐵獅”,建造於1000多年以前,就是為:了鎮住對滄州百姓危害極深的洪水海潮,所以又名“震海吼”!
“曾經看百戰,唯有一狻猊。”(顧炎武),鐵獅子身長1丈8尺,髙1丈6尺,體闊近丈,重約40噸,是我國現存的最大的鐵獅。它雄踞於土坡之上,向南而立,身披障泥(防塵土的褥子),背負蓮盆,胸闊腰畫,翹首側望大誨-清人李之崢這樣形容它的神威:“飆生奮鬣.星若:縣眸,爪徘若鋸。牙列如鉤,既猙獰而蹀幾,乍奔突而淹留。昂首西傾,吸波濤於廣澱;掉尾東掃,抗潮汐於籯樓。”
鐵獅陪著滄州古城曆經滄桑,它櫛風沐雨,傷痕累累,連積蘺著萬鈞之力的獅爪,也被鹽堿吞燭掉了。伹它“吼”了千餘年,終於把大海給“震”住了,連運河的水都給它耶役了。現在,人們倒真希望鐵獅不要再衝著龍賣銀鬣長吼了,坯是把龍王請來為南運河注滿清水吧。皿,也應該對著現代文明人大吼:“不要毀掉運河,人類不一定會毀於核大戰,也許會毀滅於生態環境的破壞。”
從前,滄州確是十年九災,可箅窮鄉僻壤。不然,逾耐庵怎會把這裏稱作“遠惡軍州”?又怎會把林衝發醞到這兒來?看看林衝廟,站在昔日草料場的遺址上憑吊一番。除去南運河,滄州人值得驕傲的東西還有不少。《話說運河》的節目總不能跳過南運河這二段不'提,對實際已不存在的南運河無話可說,我是否可以說一點別的呢?
就說這林衝的遺風吧。也許正因為過去滄州是專門收留犯人的地方,綠林好漢、俠客武師便雲集此地,素有“小梁山”之稱,一代代留下尚武的風氣。擊敗緱俄大力士、受康熙嘉獎的丁發祥,宣統的武術教官極拳師霍殿閣,大槍一抖能點落窗紙上的蒼蠅而書敏無損的神搶李樹文,張學良的武術教練、蒹青拳拳師李雨三,雙刀李鳳崗,大刀主五,神彈子李五,飲譽中外的“神力千斤王”、多次打敗美英俄法的所謂“萬國競武場”上的王牌武士的王子平……他們都是滄州太。滄州武林可謂名師輩出。過去有“鏢不喊滄州”一說,不論何方來的鏢車鏢船,不論貨主是富戶豪門述是勢力浩大的官家,路過滄州必須卷起鏢旗,不得顯武逞強。當今的滄州一帶,也還有農民練武。城裏人口20萬,習武的倒有4萬多,有17個武術社、幼多個拳房。人稱“滄州十虎”的通臂拳拳師韓俊元父子,全家24口,個個習武。老三、老八是連續3屆的全國武術比賽的金牌得主。真可謂“武健泱泱乎有表海雄風”。
讀者看到這兒也許會說:“瞧這個蔣子龍,多雜他的滄州得意呀!”其實我心裏藏著深深的憂慮。失去了南運河,滄州這個“武術之鄉”還能維持多久呢?水、食物和空氣,是人類生存的必不可少的3樣東西。地表無水,隻好向地下找水。井越打越多,越打越深。平地打井見不到水,隻好到南運河的河床上來鑽眼兒,河心裏打井,也算是當今一段奇事吧!人們哪裏知道,這是在飲鴆止渴。由於地下水超采量過大,造成地下水位逐年迅速下降,形成以滄州市為中心的深層地下水下降漏鬥。照此下去,再過幾年,地下水位可降至百米以下,國產的深井泵將再也吸不上水來。即使買來大批的外國高級水泵,地下水也並不是無窮無盡的。深層地下水循環一次需要650年!這就是說,它的補充是非常緩慢的。據科學家瀾箅,河北全省的深層地下水資源共有100億立方米左右,現在每年則開采13億立方米。再這樣幹它10來年,豈不要盆幹碗淨了嗎?我們這些所謂的現代文明人類,卻不得不大聲疾呼,水、水、水!就差跪地向老天求雨了。
何況,滄州的深層地下水含氟量極高,對人體危害很大,你隨處都可以碰到這樣的情景。一群可愛的孩子或幾個韶華燦爛的姑娘,他們正在玩耍或正在說笑。像其他地方的姑娘一樣聰明、一樣秀麗。當你走近向她們問路的時侯,她們立刻都緊緊地閉住嘴。因為她們不願意讓生人看到自己那一嘴發黃變質的壞牙。這是概斑牙病。
根據還是6年前滄州市的調查,成人氟中毒者是64%,小學生竟是100%,無一幸免。這些有著氟斑牙的兒童,即使消除了高氣水的危害,牙齒也不會變好了。牙齒生鏽僅是表麵的,髙氟水還嚴重損害人的內部機體,骨質鬆脆,易折易碎。每逄冬季下霄之後,路麵溜滑,跌交的人多,醫院的骨科病房就會人滿為患。已經有幾萬、幾十萬的人氟中毒,如不解救水的危機,還會有幾十萬、幾百萬的人繼續中毒。南運河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上丟失了,真是愧對後世子孫,無顏見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