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顯
三年饑荒最較勁的這年年底,打鐵鋪子的武師傅起大早掃雪,發現一個人踉蹌栽倒在雪地上。這年頭常餓死人,武師傅探他鼻息,氣若遊絲,便將他抱進屋裏。灌了點玉米糊糊,那人才睜開眼說:“老人家救一饑不能供百飽,我已無路可走,還是讓我死在外麵吧!”
這麼個壯年漢子眼見要成了餓死鬼,武師傅頓生憐憫:“隻要你舍得出力,回頭我幫你找個事做。”說著從房梁上摘下小筐,裏麵的菜團子是他三天的口糧。那漢子眼放綠光,左右開弓,一口氣把一筐菜團子吃了個精光,嚇得武師傅半天沒緩過勁兒來!
武師傅一手好活計遠近聞名。春钁夏鋤秋鐮冬斧頭,樣樣精通,他最拿手的活兒是給牛掛掌。在關東,不光騾啊馬啊,就是驢啊牛啊也得掛掌,否則在冰雪上寸步難行。這牛掌好做,掌釘的火候最難掌握,軟了,不耐磨,“穿”幾天就掉;硬了,直釘入牛蹄子肉中,牛非瘸不可,因此鐵匠最怵的就是掛牛掌。武師傅擺弄牛蹄子大半輩子,方圓百裏的同行沒有不服氣兒的。
武師傅帶著這個叫大鄭的山東漢子去找大隊長,說老伴餓死後,家中寂寞冷清,新收了個沒家口的徒弟作伴兒。恰好隊裏的鐵匠爐還缺個打下手的,如果不留,爺兒倆就一起走人。饑荒年月,哪個隊都不肯添人分占口糧,但這武師傅要真走了,八九個小隊的牲口掌和鐵器活就沒了指望。大隊幹部一商量,那就留吧,一個小隊負責供40天口糧。
武師傅又把大鄭帶到鐵匠爐見過兩位師哥,吩咐:“打鐵這活兒最講究眼神兒。你先看幾天,有些活得試著幹。”大鄭笑了笑:“師傅放心,俺不怕吃苦。”兩位師兄連連冷笑:“這地方不但得出力,還得有技術。”為了照顧鐵匠們出大力氣,生產隊從牲口飼料中擠出兩斤玉米,給他們補貼,多出一個大鄭,分得少了,那兩位自然有意見。於是,雜物活兒全落在大鄭身上,兩位師兄整天支使得他腳不沾地。
這天,師傅有事出門了,有條餓狗擠進來取暖,拉風箱的大師兄踹得它嗷嗷直叫,罵著:“餓不死的狗東西,跑這兒找吃的,老子還餓著呢!”大鄭蹲在一邊碼鐵件,聽到這話,就說:“大師兄,開門放它走了就是,別跟它一般見識。”其實,大師兄罵的是狗,指的是大鄭,見他接茬兒,衝道:“你小子說個清楚,我跟狗一般見識嗎?”
大鄭“噌”地站起來:“俺是個外來人,個子不比你矮,年紀不比你輕,低三下四地叫師兄,都看咱師傅的麵子,你也別太那個了。”大師兄撇撇嘴:“你才聞了幾天煤煙味兒?有本事,拉風箱試試?”二師兄幫腔:“拉風箱得看火候,別難為他了。大鄭說得極是,個子不比誰矮,年紀不比誰輕,吃呢也不比誰少。何不讓他掄幾錘試試?”說著把大錘往大鄭腳邊一搗。
這當口,武師傅回來了,身後跟著隊長。師傅見大徒欺小徒,喝道:“不老實幹活,磕什麼牙?餓得輕了不是?”大鄭趕緊賠著笑臉:“隊長來了,幹活幹活。”不能讓這小子借坡下驢!二師兄雙手叉腰:“少在隊長麵前假積極!你若是底虛,就承認剛才的話是放屁;不承認,就拿真本事比劃幾下。”大鄭臉一紅,低下頭去:“瞧俺師兄,就當俺說屁話還不行嗎?”說著,嘴裏還真模仿出一聲屁響……這年秋天,全國糧食豐收,總算緩解了饑荒。大鄭家裏來信,催他回家。偏巧武師傅夜裏中風,臥床不起,嘴裏說不出話來,隻會順著眼角流淚。大鄭把信往兜裏一揣,說:“師傅,您老人家放心,您倒下了,大鄭不是還站著嗎?有俺大鄭在,決不能讓您受委屈。”
武師傅病倒,隊長急得火燒火燎:鐵匠爐咋辦?大鄭瞅瞅兩位師兄:“咱仨就對付著幹唄。”大師兄見大鄭還想繼續濫竽充數混飯吃,嗆道:“說得輕巧!你能掌鉗還是會拉風箱?”大鄭說:“沒有三天的外行。難道俺白跟師傅一場?怎麼也學了個八九。”二師兄跳將起來:“你拿嘴當屁眼的事忘了?還八九呢!莫說掌鉗,把這大錘掄明白了,你是師傅!”大鄭笑笑,不再爭論,生起爐火,拎錘在手,對大師兄吩咐:“你拉起來。”
除了鍘刀,眼下正忙、最累的是打斧頭。一方鐵塊,扔進爐膛,就看拉風箱的啦,鐵塊要燒得恰到好處,差一點,砸裂開來就是廢品;過一點,鐵熔化了變為爐渣。第一塊鐵燒紅,二師兄學著師傅,左手持鉗,將第二塊鐵填入爐膛燒著,順手把已燒紅的夾出,往大鐵砧上一放,右手單錘往砧邊一敲,這是“叫錘”,示意大錘準備。單錘很輕,基本起引導節奏的作用,它往哪一指,那十幾斤重的大錘必須跟上奮力敲打。
俗話說,趁熱打鐵。打大錘得向斜上方猛掄,才能使上力氣。看那大鄭,兩眼微眯,似睡似醒,哪有鐵匠氣勢?單錘一指,大錘懶洋洋地砸了一下。二師兄怒從心頭起,單錘叮當敲著鐵砧,一下快似一下,這速度,再強壯的人,一塊鐵砸下來,也得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