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大鄭,他的錘不是斜掄,而是平挺在胸前,二師兄砸一下,他大錘往上一杵,全世界沒有這麼打錘的,這跟彈腦瓜崩有什麼兩樣!隊長剛要喝止他們別浪費時間了,看那鐵時,卻以為花了眼,大鄭的錘杵到鐵塊上,一砸一個扁兒,很快就砸出了斧頭雛形。
大鄭向爐膛方向一甩頭,催著驚呆了的二師兄:“拿呀,瞅能瞅出活兒來?”二師兄急忙鉗出第二塊鐵,沒等叫錘,大鄭吼一聲:“手錘扔掉,雙手掌鉗!”聲到錘到,邊打邊吼,“左移”,“右移”,“前翻”,“後退”,通常需要燒幾遍才成功的斧頭模子,十幾錘居然讓他砸了出來。大鄭大氣不喘,看那雙手夾鉗的二師兄,早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如牛。
大鄭把大錘往地上一搗:“號稱打了十幾年錘,就這點能耐,也敢咋咋呼呼地充師傅?”不知鐵匠鋪何時擠滿了人,大家平時都看不慣倆大徒弟盛氣淩人的樣子,見他倆受大鄭挖苦,都哄笑起來。隊長也呆了:“大鄭,你小子有這本事咋不早吱聲啊?”
大鄭“嘿嘿”幾聲:“師傅疼俺,暗地裏傳的。”他當即跟隊長講條件:師傅雖然臥病,老人家那份活兒他替了,得給雙倍工分。這錢他都預先去會計那兒借出,換成好吃的孝敬師傅。隊長巴望能留住大鄭,哪會不同意呢!
大鄭成了鐵匠鋪的第一把手,遠近的鐵匠都尊他“鄭三錘”。由於他技術精,鐵匠爐省煤超過一半,效益陡增,那師兄倆力氣卻不多出,工分長出一截,雖然低眉順眼,卻也得了不少好處。
眨眼就是冬天,又到了掛掌的季節。打牛掌時,鄭三錘這關門弟子果然得了師傅真傳,也不用師兄提醒火候,隻說了聲“你倆先抽袋煙歇會兒”,自己拉火,燒鐵筋,掐釘子,快得如同變魔術,讓師兄倆看得目瞪口呆。他倆心底憋著一股勁,暗說:你鄭三錘打得了牛掌,有能耐掛上?
這天,大雪封門,屋裏塞滿了聊天取暖的閑人。此時,溝裏趕下一群牛要掛掌。這牲口掛掌,提前埋好了一些木樁,形如樊籠,把牲口牽入,肚子底下兜上皮帶,然後靠外力把它抬懸在半空,任人擺布。鄭三錘叼著煙袋出門,卻見師兄耷拉了腦袋——木樁不知被誰偷偷貼地皮鋸了多半,牲口往上一掛,木樁齊刷刷斷了!
“肯定是別大隊的鐵匠使壞,想搶咱的生意!”取暖的人憤憤不平。鄭三錘呸了一口,把煙袋吐在雪地上,抬眼問趕牛的:“有沒有最凶的牛?”趕牛的指著一頭黑公牛:“這‘黑旋風’最凶,愛往死裏抵人。”
鄭三錘吩咐師兄倆把掛掌箱拎來,他圍著“黑旋風”轉了兩圈,左手突然揪住牛項皮,肩膀抵住牛前膀,右手扯住牛外腿,吼了聲:“倒!”近千斤重的公牛撲通倒下。鄭三錘屈左膝壓住它的肚子,一手擎起一隻牛腿,喝令師兄:“傻看什麼?伸手!”師兄膽戰心驚地近前,那牛眼瞪得血紅,卻動彈不得……就這樣,本該一天掛完的牛掌,剛過晌活兒就結束了。
鄭三錘被傳成神仙下凡!他隻是“嘿嘿”笑笑:“俺算個啥,武師傅教得好。”
第三年,武師父終於含笑去世。鄭三錘向隊長提出,老婆來過多少封信,老娘去年走的,他一直留在這兒,為的是給師傅養老送終,托給別人,一百個不放心。如今送走師傅,再無牽掛,他要回山東老家了。隊長哪裏舍得?搬來大隊領導,讓鄭三錘提條件,包括把家屬遷來,想帶幾戶盲流,這邊全給落戶……鄭三錘搖搖頭:“當年為給老娘省一口吃的,差點餓死外鄉,武師傅救俺一餐,俺必須償還到他最後一口氣。現在,就是給俺金山,俺也要落葉歸根。”
在場的人無不歎息,沒見過這樣重義氣的人。有人問:“鄭師傅,你的手藝真是武師傅傳的?”鄭三錘吐了真言:“若細論,武師傅跟俺學徒,俺未必收,可老人家那份高義,俺下輩子也學不完!師傅在一天,俺不敢惹他難受,所以再受師兄們的汙辱,俺也絕不會顯露。”
臨別,鄭三錘向隊長請求,他闖關東好幾年,從沒吃過一頓飽飯,能不能讓他盡一次興?正巧,隊裏一匹馬死了,剝肉上百斤,隊長將馬肉、馬骨煮了一大鍋。隊委們陪鄭三錘吃酒,鄭三錘左右開弓,吃得腮幫子冒油。據說多半匹馬都讓他吞進了肚裏,卻還再三控製,說不敢把胃撐起來,再遇上災年,可不就是個餓死!不過,鄭三錘醉了卻是真的。這漢子醉得一塌糊塗,哭著嚷著:“師傅,以後我還會回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