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在這段日子裏,許景行在楊麻子的帶領下把他將要繼承的所有土地踏勘了一遍。
這項行動是楊麻子向東家許正芝建議的。他說今年秋天不用像往年那樣忙著收租糧了,他沒有事幹,想陪著景行到地裏看一看。他是少東家,應該對家裏的田畝有所了解。許正芝點點頭說此言有理,讓他們去了。楊麻子便揣了賬薄,與許景行去了村外。到村西社林附近站下,楊麻子先向許景行指點一番,告訴哪些地是他家的,然後逐塊去看。來到一塊地邊,楊麻子翻開賬本,詳細講清這塊地麵積多少,四至如何,現由誰家租種。講完了,便帶他看清楚地界,將四邊誌石一一指點給他。有的誌石被土掩埋了,楊麻子還反複尋找,用扛來的鐵鍁這挖那掘直至找到。與此同時,楊麻子還告訴少東家這塊地的秉性如何,適宜種什麼莊稼,各類莊稼的產量大約多少。聽著這些介紹,許景行心裏暗暗有些感動。他佩服眼前這個長著麻臉的七旬老人竟能將不屬於自己的土地熟悉到這般程度。他想,大爺多年來迷糊在書堆裏,也多虧有了這麼一位好管家。想到此,許景行再看楊麻子時,眼裏就多了幾分尊敬。
他們剛看過兩三塊地,幾個漢子從村裏跑來了。他們都是租種這些土地的佃戶,來到跟前一個個黃著臉問,東家是不是要抽地,不讓他們種了。楊麻子聽他們這樣說,將麻臉一沉就罵起來:“抽你娘個腿!東家能是那種人?快回家去,該吃飯吃飯,該日X日X!”許景行早就聽說楊麻子這人很怪,他在東家麵前說話一本正經,可是在佃戶麵前張口就罵,今天看來果然如此。佃戶大約早知道楊麻子的脾氣,有膽大的搖搖頭道:“咳,吃飯沒啥吃,X也餓得日不成啦!”楊麻子當即接嘴道:“那你就靠一邊去,讓牛驢上!”這話讓其他佃戶大笑,而楊麻子卻不笑,依舊拉著一張麻臉,領許景行到別的地裏去了。佃戶們不敢跟隨,便遠遠站在那裏看,看了半天轉身回村了。
這邊,楊麻子又向許景行一一介紹這些佃戶的行狀,哪一個憨厚,哪一個刁頑;哪一個跟東家貼心,每年不少一粒糧一根草,哪一個跟東家耍心眼兒,曾有幾次在收莊稼時先藏下一些……“不過,”許麻子後來又講,“比起別人家的種地戶子,咱家這些算是好的。這也是因為你爹心善,不讓我對他們使厲害。”
楊麻子講:“就拿收租來說,別的東家這幾年大都變了法子,每年定個死數,或要糧,或幹脆要錢,不管豐年歉年一點也不能少。可是到了咱們家,你爹一直不讓變,而且按老法子收也是收得最少:人家是五五分成,他是四六,讓種地戶子得的多,他得的少。這樣,種地戶子沒有不高興的,大都刹了刁心,跟東家一五一十。這樣我也跟著沾光,辦事好辦,而不像別的管家那樣,整天讓種地戶子私下裏罵‘狗腿子’。”
楊麻子笑笑,接著說:“不過,你爹這麼做也真是太不合時宜,如今世上還有幾個這樣的東家?他是念書念愣了,你可別跟他學!”
許景行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是咧咧嘴幹笑一下。
兩天時間將一百二十一畝四分六厘耕地和東北嶺上的二十七畝山場全部踏勘一遍,許景行又在家裏呆著。在嗣父家中不用像在親生父母家裏那樣整天下地幹重活,要幹活也隻是挑水、劈柴、掃院子之類。身子這麼輕輕鬆鬆,他起初有些不習慣,但想想自己過繼到這裏已經是吃了虧的,那麼賺點小便宜也說得過去。這麼想著,便也心安理得。
嗣父對他還是十分關心,又找了一些書讓他沒事時讀,如《弟子規》、《朱子家訓》之類。許景行想,這雖然不是當年私塾裏的功課,但總是要讀一讀的,如果不讀,有一天嗣父與自己談起這些書怎麼應答?他便耐著性子讀。讀來讀去,覺得古人講的有道理,是好事,但真要實行起來可就難乎哉。“勿踐閾,勿跛倚,勿箕踞,勿擺髀。緩揭簾,勿有聲,寬轉彎,勿觸棱。執虛器,如執盈;入虛室,如有人。……”許景行稍一想像真這麼做自己會是什麼樣子,總是忍不住啞然失笑。不過,他覺得有一些訓令還是有必要實行的,如“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就是。於是他每天都早早起來,揮著大掃帚將院子掃得一幹二淨。
許景行掃院子一般是自堂屋門口掃起,而後東廂,而後南屋,最後再掃院西邊那片小竹林的周圍。這片兩丈見方的竹林,許景行進這個家門的第二天嗣父就向他講過。嗣父講他從小喜歡竹子,分家到這裏住的當年就讓楊麻子栽下了這片,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嗣父說到竹子的好處,還吟詠了許多詩句,“欲識淩冬性,唯有歲寒知”,“白花搖鳳影,青節動龍文”,“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等等。許景行對詩句不感興趣,但他看到這片竹林青青翠翠,風過時颯然動聽,便也漸漸喜歡上了,經常在掃完院子時站在那裏默默地欣賞一會兒。
這天早晨掃罷院子,又站在那裏看。風動竹搖,許景行突然看見竹林深處有一小小的土堆,前麵還豎了個木牌。他好奇心陡發,看看西牆邊竹稀可進,便用手撥開一條通道去了土堆前。蹲下看看,那是堆新土,高約一尺。像碑一樣立在前麵的木牌上則寫著“呻吟語之墓”五個字,牌前還有幾炷燃盡的殘香。許景行看明白了忍不住要笑,想嗣父真是貨真價實的書呆子,一本書毀了還值得為它造墓燒香!
這時有動靜自東廂傳來,他轉身從竹隙裏看看,原來是小歎起來了。他正要出去,小歎已看見了他,就叫:“哥,你到那裏邊幹啥呢?”許景行看看堂屋那邊,示意她不要出聲,讓她也過去。小歎輕手輕腳進了竹林,看見土堆,讓哥哥讀了木牌上的字,捂著嘴笑得前仰後倒。她悄悄地說:“這是啥時弄的?我怎麼沒看見?咳,咱爹真是老糊塗啦!”二人正笑著,堂屋裏傳出爹的咳嗽聲,兄妹倆吐吐舌頭,急忙鑽出了竹林。
到竹林北邊站定,許景行忽然發現在堂屋西頭的空地上有著一片狗尾巴草,葉黃穗幹呈衷敗模樣。他心想自己打掃院子也太粗心了,讓這些荒草長在這裏有多難看呀。於是走到那裏蹲下身就拔。小歎急忙上前拉住他道:“你幹啥呀哥,這草是能拔的嗎?”許景行詫異地道:“怎麼不能拔?”小歎說:“就是不能拔,你要是拔了咱爹不氣死才怪哩!”這話讓許景行越發奇怪。小歎告訴許景行:“這草呀,咱們叫它狗尾巴草,爹卻管它叫莠草。自從十多年前,爹就每年都在這裏種上一小片。”許景行看看眼前的草地,的確是方方正正,能看出人工種植的痕跡。他萬般疑惑地問小歎:“咱爹種什麼不好,單種這草。”小歎瞅了瞅堂屋門,向許景行小聲說:“咱爹跟我說過,種這草用處大著呢,能測人心!”他告訴哥哥:爹每年把這草在“穀雨”這天種上,到“小滿”這天拿尺子量它們長了多高。爹說,莠草到“小滿”時長多高,那年頭世上的人心就有多高。──這是城裏匡廩生教給爹的辦法,準著呢!
許景行聽了這些覺得不可思議,說:“這草能有那麼大用處?”
小歎說:“我也不信,可咱爹信,年年到時候種上,到時候拿尺子量。你等著看,用不了幾天,他就該來收這草種啦!”
許景行再打量這片莠草幾眼,搖搖頭離開了這裏。
許景行回到自己屋裏,床頭上忽然晃出了那攤紙屑的影子,一股愧疚自心間漫出。他想,雖說嗣父對那本《呻吟語》癡愛得可笑,但我也的確不該不把那書好好保管。想到此,那個書墳便沉甸甸壓在了他的心上。他想,嗣父說那書是他當年在沂州府買的,我身強力壯能走路,何不去那裏再給他買一本?
吃早飯時把這心思講了,嗣父十分欣喜,說:“好!我這些天正想此事,但顧及自己老了走不動路,你又沒去過臨沂,正猶豫不決。沒料到這心思你也有了,真是孝心可鑒!可是去臨沂要走八十多裏路程,你能吃得消?”許景行說沒事。楊麻子說:“想起來了,臨沂明天正逢秋山,景行正好到山會上看看熱鬧。”這麼一說,小歎立即道:“我也去!”許景行說:“行嗬,咱一塊去。”許正芝卻衝小歎把眼一瞪:“想挨揍吧?一個閨女家敢有這份野心!”小歎便鼓突著嘴不吭聲了。許正芝當即讓楊麻子找出三塊大洋和一些零用的銅板給許景行,並囑咐他路上當心。還說,如果沭河水深的話,就向南邊多走十裏從柳鎮過橋。許景行說沒事,這時候水淺可以過的。說著將銀錢掖在腰裏,換了一雙服腳的鞋出了門。許正芝也相跟著送他,一直送到村西沭河邊,看水確實能涉,才讓嗣子走下河堤。許景行在水邊將褲子挽到大腿根,一步步走向了河中央。最深的地方過去了,一裏寬的河道都在身後了,他回頭看看,嗣父還站在那邊河堤上望著他,腦後的白發在秋風裏依依飄動。此時,一股溫熱的感覺在許景行的心底湧出,直逼他的眼窩。他用牙咬著上唇,向河那邊揮揮手,然後轉身走向河堤之外。
一邊問路一邊走,走到下午,腳下便打了泡疼痛難忍。但他仍然堅持著。走到傍黑時,一條比沭河更寬更大的河流出現在許景行的麵前。他知道,這就是他從小聽老人講的沂河。老人們講,沂河沭河是山東南部最大的兩條河,它們從北邊的沂蒙山區出來,像兩匹白馬,相隔不遠齊頭並肩往南跑去,不知跑了多少萬萬年,硬是跑出一個臨沂東鄉與南鄉的大平原,然而直奔淮河而去。現在沂河到了,臨沂也就不遠了。他看看這沂河水深不能涉足,便沿著河東岸往南走。走了不大一會兒,便看見了一圈黑黑的城牆。
越走那城牆越高,身邊走路的人也越來越多。許景行跟隨著他們,不多時走上了一座大木橋。他走上去,走到河中間,低頭從木板縫裏看見流水滔滔,不禁心顫腿軟。正在這時,忽聽身後有人說:“抬起頭!抬頭向前看就沒事!”他回頭看看,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蟹臉漢子在笑著向他說話。許景行按照他說的辦法抬頭向前看,感覺果然好多了,於是就向他套近乎,問他是哪裏的,到臨沂幹啥。那漢子說是東鄉,離這裏有一百裏路。至於到臨沂來啥,他詭秘地一笑,答曰買花。許景行問他買什麼花,是菊花還是月季,那漢子哈哈大笑,說許景行真是個雛子。他告訴許景行,他說的買花就是去買女人睡覺。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去嫖。許景行聽他講明後十分吃驚,說你怎麼幹那種事呀?漢子道:那有啥辦法?我家裏又沒有老婆。說著說著到了橋西頭,蟹臉漢子提議下去到水邊洗洗臉,許景行覺出自己臉上也是塵土老厚,便跟他下去了。漢子一邊洗臉一邊看他,問許景行是幹啥的,許景行如實以告。那漢子便笑嘻嘻地說:“兄弟,能不能借我一點錢用?你借給我,我也領著你去見識見識。”許景行馬上警覺起來,立即搖著頭連聲說不,並起身要往路上跑。那漢子哈哈大笑,說你看你這個熊樣兒,我是嚇唬你的,其實我身上有錢。這麼一說,許景行才又放下心來。
回到路上,那漢子一邊走一邊向許景行說,他在家裏是打短工的,一旦攢足一塊大洋──因為跟那種女人睡一夜要這麼多錢──他就要來一趟臨沂。這一段他又有兩個月沒來了,憋得受不了卻沒掙到錢,一狠心就打算來賣血買花。許景行驚得瞪圓了眼睛:“賣血?血還能賣?”那漢子表現出見多識廣的得意,說:“沒聽說過吧?血就是能賣。不過隻能到這臨沂城的洋先生那裏賣。他們比中國的先生能,如果誰受了傷,血淌得多了,他們就買了別人的血給續上。”漢子說他去年就賣過,抽了一瓶子,人家給了兩塊大洋。他一塊用於吃,一塊用於嫖,上邊下邊都享了福,真恣。他還說,不過,這麼幹要多長個心眼兒,那就是不能抽完血就嫖,要歇上一天。不然的話,身子太虛想嫖嫖不了,那才是吃了大虧哩!
這席話讓許景行目瞪口呆。要不是親耳聽這家夥說,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世上還有為了睡女人會這樣出大本錢的。他想那女人還有多好?螞蚱還沒睡過僅僅弄了個母鵝卻把命搭上了,這人竟然跑一百裏路到臨沂賣血!尤其是人血,那是能賣的嗎?抽多了人還不死?想到這裏他惻隱之心萌發,真想借一點錢給他。可是想到他是用錢去幹荒唐事,遂又作罷。但此刻他是再也不想與這買花漢子同行了,進城後便在一個路口與他分了手。那蟹臉漢子向他揚手笑笑,隨即向著他的既定目標大踏步奔去。
在城裏找個小客店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買點東西吃了,便向人家打聽書鋪在哪裏。走了好幾條街終於找到一家,到那裏問有沒有《呻吟語》,書鋪夥計立即搖頭說沒有,不光沒有,他連這書名都沒聽說過。許景行想起嗣父講的,說不對,怎能沒有呢?那是明朝大儒呂坤的書呀,再說我父親三十年前就曾在這沂州府買到過。夥計一聽哈哈大笑:“三十年前?你知不知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話?三十年前是什麼年代?如今是什麼年代?那是大清王朝,如今是中華民國!你看看,這裏都是些什麼書!”
許景行仔細一瞧,這鋪子的書果然與嗣父家的不一樣。嗣父家裏都是用線訂起的,這裏的書卻一本也不見線。看看書名,有《三國演義》、《三俠五義》這些聽說過的,更有許多名字古怪讓人猜不透是什麼書的,例如《呐喊》、《蝕》、《達夫評傳》等等。這時夥計遞過一本雖大卻很薄的書,說:“你買古書,想必喜歡這刊物,買一本吧。”許景行接過看看,是《進德分會月刊》,翻翻裏頭,原來是臨沂進德分會辦的,文章大都是文言文,第一篇題目為《論四維八德立國之本也》。許景行不明白何為四維八德,粗粗一讀,原來四維是禮、義、廉、恥,八德是忠、孝、節、義、智、仁、勇、信。文章還講要推行“新生活運動”雲雲。許景行對此書不感興趣,便退還給夥計。夥計接過說:“我猜你也不會買這破玩意兒。四維八德就是新生活運動?胡扯蛋!”許景行心裏隻想著《呻吟語》,出了這家書鋪又找到一家,那裏擺的書與第一家大同小異,當然也沒有他要買的。他問人家還有別的書鋪沒有,別人答複再沒有了。許景行知道為嗣父買書再也沒有指望,便決定到山會上看看去。他問明山會是在城北的教場,隨即抬腳向那裏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