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新族長上任是件大事,必須選良辰吉日。族老許瀚珍找到懂陰陽八卦的塾師許正雩,讓他認真籌劃。許正雩問明許正芝的生辰八字,聯係律條村許姓的五行屬性掐算一番,認為定在七月十二合適。許正芝想想還有四天時間,便決定趁這閑空給老婆薺菜看病去。
薺菜的病十分蹊蹺,已經得了整整十五年。還是在生下小歎後的第三個月,有一天夜間薺菜突然覺得小腹發脹,旋即有氣自陰道排出且有響聲,與穀道矢氣相似。不相似的是排氣時陰道似有冷風吹過,令人驚悚不安。睡在床另一頭的許正芝聞聽響聲不斷,且有腥臭之氣自被筒內逸出,遂問:“今夜怎有這麼多屁?”哪知薺菜經這一問竟慟哭道:“小歎她爹,俺怕是要死了。”許正芝坐起驚問為何講這話,薺菜便將實情相告。許正芝也覺奇怪:人之屁從來都自後門走,哪有走前門的呢?此後,薺菜不論白天黑夜,常有響聲自下體發出。最難堪的是有時老掌櫃楊麻子就在身邊她也不能自持,令她羞愧難當。單單這種放氣就夠難受的了,恰又有許多症候接踵而來:頭暈,胸悶,不願進食,四肢發涼,時有自汗,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許正芝原想怎好向人講這難言之隱,就沒領妻求醫,及見她成這種模樣,覺得不能不治,便領她到鄰村找看病先生。然而先後找了兩個,先生都說從沒見過這種奇症,非但沒見過,連聽說過都沒有,都搖頭表示無能為力讓他們另尋高明。
尋醫不成,薺菜回到家哭個不休,許正芝前妻所生閨女去勸勸不了,薺菜親生的大閨女去勸也是勸不了。夜裏許正芝接著勸,薺菜突然停住哭似有所悟,說道:“俺明白了,俺明白了。”許正芝問她明白了什麼,她說:“都怪俺沒出門子就說大話,說俺會生兒子。老天爺生了氣,才叫俺得這怪病的。”許正芝想想也有道理,但這頭是不能明裏向妻子點的,隻好對妻子說沒有這事,你不要胡思亂想。他對妻子說,病還要繼續治,鄉下的先生治不了,咱們就進城去。過了幾天他讓管家備好驢,讓薺菜騎上,他在後邊步行跟著,去了五十裏之外的縣城。到那裏先找到匡廩生門上,讓他推薦有名的先生。廢止科舉後雖然不用匡廩生作保了,但許正芝還是對其執弟子禮,每年至少要去看望一次。這次許正芝來到門上,匡廩生熱情相待,立即讓家人做飯並安排住處,並向他推薦了城內的一位名醫藍先生。許正芝攜妻找到藍先生,藍先生望聞問切一番,說這病可治,接著開了四付藥讓其帶回。回家後薺菜將藥服下,陰道果然日顯清淨,不禁大喜。然而過了三月,那氣又出,便自己一人又去縣城找藍先生開藥。回來讓妻服下又轉好,幾月後再次複發。許正芝夫妻便知道藍先生對這病也是不能根治的。但是吃他的藥必見好些,那就隨發隨吃。可是五年後又一次複發再去抓藥,想不到藍先生竟是鶴駕西天了。許正芝大悔當初沒讓先生將藥方寫下來。他回家與妻子認真回憶一番,記起了幾種藥的形狀,認定是黨參、柴胡、陳皮之類,便到藥鋪買來吃。因藥不全,吃下隻能減輕一點症狀。然而又無別的辦法,隻好這麼將就下去,一氣拖到了現在。
就在嗣子許景行進家的當天晚上,薺菜的病突然加重,嘣嘣茲茲一夜未絕,到天亮時已是躺在床上不能起了。許正芝因大事在身,一時顧不上他,隻能讓小歎好好伺候,他則找族老商量繼任族長的事。待晚上回來,薺菜依然如故。這女人捂著小腹向他說:“唉,俺真要死了。等下邊的氣出完,上邊就沒氣了。”許正芝看她這樣,想想辦大事還要在四天後,便說:“明天我再帶你進城,看還有沒有會根治的先生!”
聽說嗣父母要進城看病,許景行覺得應盡人子之責,便要跟去服侍。嗣父不允,讓楊麻子套了木輪驢車,找來本村的佃戶許景南趕著,老兩口坐上去走了。許景行前些年隻知道大娘身體不好,大爺經常要到城裏抓藥,但一直不知道是什麼病。等把驢車送到村外,許景行向小歎問:“咱娘得的是什麼症?”小歎紅著臉不答。看她這樣,許景行明白那是一種不該他問的病,不由得也將臉羞紅。
許正芝老兩口坐的驢車過了村後的倒流河,沿著沭河東岸一直往北走,中午在二十裏鋪停下吃午飯,到日頭平西才翻過消氣嶺進了縣城。找到火神廟附近的匡宅,匡廩生自然又是笑臉迎迓,叫著他的字道:“林瑞來啦?快坐快坐!”待說明來意,他說:“正好,今年從東北來了個尉先生,醫道高明,且與我十分投機。我現在就帶你去!”說罷就領他們出門。路上,匡廩生告訴許正芝,這尉先生祖籍便是這裏,他爹去闖關東,在沈陽出苦力時,恰遇一賊人搶劫一老頭,他抱打不平救了人家。那人原來是沈陽有名的老郎中,為報救命之恩,便收恩人的兒子尉忘家為徒,將祖傳秘術悉傳於他,讓這尉忘家也成了一位名醫。東三省淪陷之後,時常有日本人找他看病,他實在不願伺候他們,就瞅空帶家眷逃回了老家。說著說著,看到街旁有一門口掛著木牌“全生堂”,匡廩生說到了,就領他們走進去。屋裏,果然有一五十歲上下的圓臉先生在給人看病,見匡廩生進來便起身招呼。這先生聽匡廩生介紹了許正芝夫婦,則讓他們述說病情。許正芝老兩口麵紅耳赤開不得口,尉先生一點頭,便將二人引入裏屋。待聽完病史切完脈,許正芝急忙問還有治無治,尉先生點點頭肯定地回答:能治。他講,此證名為“陰吹”,漢代張夫子仲景在《金匱要略》中就講過:胃氣下陷,陰吹而正喧。正喧者,前陰出氣有響聲也。患此症蓋因中氣虛損,脾氣下降,遂發為陰吹之症。清濁之氣相幹,清氣不升,故見頭暈;濁氣不降,故生腹脹、納呆;脾不能充於四末,故肢冷自汗。治用益氣升清,健脾補中。說罷開方。許正芝想到上次教訓,問能否將藥方多抄一份,尉先生欣然答應。待把多抄的一份拿到手,許正芝展開細看,見方藥如次:
黨參八錢黃芪五錢白術五錢當歸五錢
炙生麻二錢炙柴胡二錢陳皮二錢
枳殼二錢生二芽各五錢大棗七枚
老兩口千恩萬謝,而後跟著匡廩生回去。到匡宅吃過晚飯,煎一劑讓薺菜吃下,症狀很快減輕。許正芝不勝欣喜,讓老婆安心睡下,他則到正房與匡廩生說話。
匡廩生有抽大煙的習慣,每天晚飯後必燒上一泡噴雲吐霧。此時他已抽完並得了煙力,神采奕奕目光灼灼。待與許正芝接談起來,聽問他近日忙什麼,他把手一揮:“當太史公啦!”許正芝不解其意,匡廩生告訴他,今年年初,縣長奉省長令著人重修沭東縣誌,他已被聘為分纂,負責大事記、風俗、祀典、壇廟、宗教、民社、家族、人物等諸多分卷的編纂。匡廩生講著講著意氣風發:“縣之有誌,猶國之有史也。史者,功莫大焉:能懲惡揚善、補敝起廢、厚生順天、達道彰法、表賢著功、資治通鑒。當初孔夫子作《春秋》,立萬萬世至公至正之大法,合天理,正彝倫,而亂臣賊子懼。今世道日下,人心不古,我修縣誌,亦當記一縣之史,正一地人心!”
這一席話,讓許正芝肅然起敬。他連連點頭道:“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弟子敬佩之至!”
匡廩生一笑,又將頭一搖,說:“可是,真要如此,難也!”他歎一口氣,將兩張紙遞到許正芝的眼前。許正芝一看,原來是份教育部通令。匡廩生用指頭指點著:“你看看這一段話,你再看看下邊這段!”許正芝低頭讀去,原來通令這樣講:
去年國民政府行政院訓令各省縣纂修省縣各誌後,一時各地均設專局,以重其事。唯誌之
作用,在記載一時代事事物物興衰治亂,並寓揚善貶惡之旨,使後世讀者,於今昔遞嬗之跡井然,
司考是非之分有所鑒戒。其有關於世道之心,社會進化,至大且巨。故主其事者,不僅要有優長
知識,尤貴具備時代之思想,方能與革命潮流所適應。……各地修誌局所聘纂修之人,多前清“
遺老”,頭腦陳舊,所印新誌,大都因襲舊誌,體例內容既不合今日之精神,又不適於現代。甚
有頑固者流憧憬舊社會,利用修誌機會,大發其吊古文章,例前清中葉,“洪楊”之民族革命,
竟有以“發匪”之名加之者;而效忠清廷之曾(國藩)、李(鴻章)、胡(林翼)諸漢奸反尊崇備至。 是
非顛倒,莫此為甚。他如忠烈貞節之記述,亦多未能妥善。似此荒謬,苟非設法補救,貽害將來,
誠非淺鮮……
匡廩生見許正芝讀完,拿指頭敲打著桌麵說:“動輒得咎,如何是好?”許正芝對他的發問沒有回答。他知道自己也回答不好,索性將口不開。然而匡廩生並未在意他的反應,又說下去:“不管它,該怎樣寫就怎樣寫!林瑞,你聽說過泗水一個石匠的故事嗎?那是大清嘉靖時候的事了:兗州有一人中了狀元,便回故裏修狀元坊,請泗水一汪姓石匠帶人幹。那汪石匠先對狀元郎極其恭敬,然而聽當地人私下講狀元之母不守閨訓曾與人通奸,遂義憤大發,決心在狀元牌坊上將其劣跡示之於眾。他在牌坊最上一道石梁上刻了一組講狀元事跡的圖畫,其中有一副便畫了其母將門虛掩翹首等人的情形。粗心人會將其看作慈母盼兒歸,細心人便從一葉彎月及女人的輕佻神態上看出端倪。狀元郎是何許人也?當然是看出了,而他卻沒聲張,直等到牌坊豎起,他設宴寬待工匠,暗暗於酒中下毒,將一群工匠悉數毒死。這汪石匠早料到有這一步,他不悔不躲,從容就鴆,臨死前說道:‘舍命畫醜,全為天理。天理既明,我命何惜!’……你看,一個石匠尚能如此,我一儒家學人何懼之有?”
這故事,這情緒,深深感動了許正芝,他扼腕道:“唉,老師有此等襟懷,真是沂東學界高人。是蒼天無眼,斷了老師錦繡前程!”匡廩生擺擺手:“快別說這惡心事了。我如今別無他願,但願能將這部誌書修好,日後我也含笑九泉了!──哎,我想起一事,人物誌正搜羅近年節孝事跡,你村如有,可速速報來。”許正芝看過舊縣誌,上麵的節孝事跡尤讓他感動。他回想本村近年以及上幾輩人的口頭傳說,皆無此等感人之事,便慚愧地向匡廩生搖搖頭:“俺村似乎沒有。”匡廩生說:“沒有就沒有罷,一旦發現了可立即報來。”許正芝點頭答應著。
這時,許正芝想起舊誌大事記上往往有災害記載,便說了本村遭受蝗災的事,問可不可上縣誌。匡廩生說:“可以,我一定寫上,文曰:‘民國二十四年七月,臨河區遭蝗害,稼禾無存’,怎樣?”許正芝滿意地點點頭:“中。”
匡廩生這時又道:“林瑞你方才說我什麼?沂東學界高人?此言差矣!真正的高人你沒見過。”許正芝忙問:“那是誰?”匡廩生道:“縣誌總纂方心如。”許正芝一聽興奮地道:“方翰林?是他當縣誌總纂?這可了不得,那可是大人物呀!”
這方心如是許正芝心儀已久的人物。他出身城東大鋪鎮方家,名陔蘭,字心如,號春苔。此人自幼聰敏好學,光緒三年中進士後任翰林院編修,後來慈禧太後欲放他做官,他見清朝氣數將盡,遂稱病推辭回家閑居。民國初年,他受革命黨之邀,出任山東省民政長官公署秘書長、省圖書館館長、山東省臨時省議會副議長、國會議員和國政商榷委員會委員等職。孫中山辭去大總統後,他便脫離政界到嶗山研究佛經。想不到,如今他又到社會上做事了。
許正芝多年以前就聽人講過方翰林的許多事跡。其中最著名的當數他趕考的故事:這方翰林原叫方阿蘭,當年會考及第再參加殿試時,西太後發現這名字後不悅,因她的乳名叫阿蘭。但乳名是不好張揚的,西太後就沒吭聲。等看清了方阿蘭本人,見其相貌出眾,心中的氣便消了一些。等到閱卷,看莊阿蘭的文章做得好,字也寫得好,剛要畫圈往第一甲頭三名上點,忽然又看見了阿蘭這兩個字,遂停手思忖。片刻後再度動筆,卻是將“阿”字改為“陔”字,並沒拔他為狀元、榜眼或探花。這樣,他便中了個一般進士,名字也從此改了。而在他中進士的那天,他的爺爺與人玩牌,一連三局,老太爺都把牌中所有的十二頭紅全部摸去。眾人萬分驚異,老太爺卻一聲不吭走回自己房中。第二天,喜報果然來到,人們都向老太爺恭喜,老太爺搖搖頭歎道:“喜倒是喜,隻是晚了一點。”眾人不解怎麼是晚了,老太爺拈須道:“我的意思是說,末山末會了,阿蘭就是考個狀元也無用。”眾人聽了連連點頭:眼看世道要變,阿蘭是生不逢時。
許正芝想方翰林也真是這樣,你看,他雖然當過高官,卻都沒能長久。眼下來編這縣誌,那更是大才小用殺雞用牛刀了。
他這時心中生出一個強烈念頭,想見那方翰林一麵,並求他給自己寫一副字。聽說方翰林的字是極好的,在家閑居時,過年寫對聯,院門上貼一副就讓人立即揭走,再寫一副還是讓人揭走,第二年隻好寫了讓人刻到門板上。他把這想法鼓鼓勇氣向匡廩生說了,匡廩生說見麵好辦,明天可跟他到縣誌局去,方翰林這一段是天天過去的。至於求字,那沒有太大的把握,因為翰林很忙。說著說著雞叫了,許正芝告辭匡廩生回到廂房自己的住處。因想著明天即可見方翰林,激動得一夜沒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