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2 / 3)

晚上,新娘的下床酒是新郎必陪的。由於心裏不痛快,許景行隻是象征性地抿一口,草草往肚裏扒了些飯菜便罷。新娘看起來心情更是悒鬱,隻舉了舉酒杯,飯沒吃一口又到床上坐下。

飯後,薺菜讓嗣子關了門,新房裏便隻剩下許景行和他的新媳婦。二人一個在床上,一個在桌邊,遠遠地離著不說一句話。這時門外來了要糖果的,門縫中窗欞裏伸進許多隻大大小小的手,都在希冀著新郎往上放糖果,門外則“叔呀”“哥呀”大呼小叫。還有的婦女將門鼻子晃得丁當響,嘴裏說:“晃,晃,晃門鼻,來年抱小侄!”“門鼻響,門鼻響,養個好兒披大氅!”……玉蓮看看那些隻討要的手,向許景行說:“櫃裏櫥裏都是,你拿給他們吧。”然而許景行還是呆呆地坐著。見他不給,門外便有小夥嚷嚷起來:“再不給,咱就熏黃老鼠啦!”這樣的威脅才讓許景行警覺起來。他小時也曾這麼幹過:如果新郎不願賞給糖果,就采用治黃鼠狼的做法,拿一團棉絮包了辣椒麵,點了火塞進新房,直熏得小兩口捂著鼻子叫娘。他起身去打開櫃子櫥子看看,裏邊果然裝了滿滿當當的果匣。他想,這個醜丫頭,娘家真是富呀!他心下一狠,再發狠地看一眼玉蓮,抱出一個個果匣便往那些手上放。這種慷慨讓討要者皆大吃驚,因為他們從來沒見有將糖果整匣整匣送人的,於是新房門外歡聲雷動。無奈有些手是從小的縫隙伸進來的,接到的果匣拿不出去,新郎便讓其轉往門邊,他從門的上方遞出去。這樣,櫃裏的果匣便迅速減少。許景行偷眼去瞅玉蓮,想看她生不生氣,不料玉蓮臉上竟是不慍不惱一片平和,看他的眼神裏甚至還有一絲讚賞。

內部沒有反對者,反對者在外部出現了。隻聽嗣母亮著大嗓門在門外喊起來:“歎她哥,你得把果子節省點呀,明天要給長輩們分送,後天還要到你姥娘家上墳……”聽她這麼說,許景行才停止了將整匣送人的做法,改為拆了匣子零遞。即使這樣,他也比一般人給的多。歉年之冬,村內大部分人家早已將褲帶勒緊,連秫秫糝子都不能多吃, 更何況這種香甜的糖果,於是前來討要者趨之若騖,新房門外擠成一片。有的人要到了還不罷休,送回家之後又跑來想要第二次,更使得這裏擁擠不堪。許景行的嗣母沉不住氣,再度喊話讓新郎節省。這時許正芝走出來喝道:“快給我回屋裏去!大喜的日子,看你那個細作樣兒!”聽族長這麼訓老婆,聯想到族長為幫族人度荒做出的賣地義舉,來要糖果的人心生慚愧,才一個跟一個悄悄出門走了。

門外漸漸寂靜,許景行的心卻愈發不安。他知道,門外寂靜了並不意味著沒有人,此刻肯定已有些小夥子埋伏在窗下聽房。這是一輩輩人傳下的老做法,誰家娶媳婦都這樣。如果夜間沒人聽房那會被視為不吉利,婆婆會拿一把掃帚充當。許景行前些年就多次幹過這事,在那些屏息凝神的時刻,聽著屋裏的話語與響聲,他已將男女之間的事悟個半透。但半透終是不透,朦朧中引發他生出許多的向往。他想,今天終於輪到別人聽我了,我該怎麼辦?

平心而論,許景行今天對媳婦是失望的。臨沂教會的姑娘讓他情竇初開,而眼前他這位情之對象卻與那姑娘有著天壤之別。他想,我不求我媳婦有臨沂姑娘那麼俊俏,可也不能像今天來的這個如此平常呀!

然而人已進門,說什麼都晚了。娘說的也在理,人醜點不要緊,隻要她能疼咱。想到這裏,他轉臉看了一眼在床邊坐著的媳婦。

他看見,媳婦這時衝他羞澀地一笑。這笑,讓許景行的心忽悠一動。想起以前聽房聽到的經典話語,便也不由自主地學著說了起來:“天不早了,睡吧?”

聽見這話,玉蓮將頭點了一點,一張臉又羞成了紅布。她站起來轉過身去,慢慢地開始鋪床展被。許景行也站起來,心跳身熱地走到了她的背後。他見媳婦還戴著那頂鑲銀綴玉的“珠翠冠”,壯壯膽子一抬手給她摘去了。而就在這時,玉蓮如觸蛇蠍般“嗷”地一聲,許景行的眼前竟現出一個禿光光沒生一根毛的腦殼!這腦殼與那張糙臉合在一起,活脫脫似一個野漢。許景行失聲叫道:“你,你是個禿子?!”

而這句話出口時,媳婦已經將禿頭拱到被窩裏,聳動著身子哭起來了。

窗外響起一陣遠去的腳步聲。許景行知道,這是聽房的小夥子聽得了秘密跑走了。果然沒過多大一會兒,街上傳來了幾個毛頭小夥的齊聲喊叫:

小禿子,要戴花,

頭上沒毛哪裏插?

金剛鑽,突拉拉,

鑽上眼,好戴花。

──娘啊,舅啊,

鑽得頭皮真難受呀!

這喊叫重複了一遍又一遍,與此同時媳婦的哭聲也越來越悲切。許景行實在受不了了,打開門就跑到嗣父母的屋裏。這時,他的生身父母也都沒走,正坐在那裏說話,見他跑來都有些奇怪,問他不在新房裏陪媳婦到這裏幹啥。許景行跺著腳說:“你們去看吧,那是個禿子!”

兩對老的與小歎都驚得張大了嘴眼。三個女性起身去了新房,許明氏很快回來,說新媳婦還蒙著頭哭。她說,怪不得她第一眼看新媳婦就覺得那嘴太怪。那麼尖的嘴隻有禿子才有,那是常年頭皮發癢,撅著嘴搔搔出的。說完這些,她拿眼瞪向丈夫:“都怪你,光貪人家的財,把泥壺給坑了!”許正琮先是光抽煙不吭聲,後見老婆反複責問,將煙袋從嘴裏一拔說:“再咧咧?再咧咧我擼你!莊戶人家三件寶,醜妻薄地破棉襖。沒有頭發怎麼啦?沒有頭發一樣過日子、生孩子!你長得好有咋用?你嫁給我帶了什麼?桌櫃都是你娘用的老嫁妝,不就是再刷上一遍漆糊弄我麼?……”這一下揭了許明氏的短。她娘家真是窮,爹托媒人好說歹說才嫁到了這裏,不料一輩子讓男人瞧不起。許明氏哭著道:“俺知道俺窮,可你也不能貪財貪到禍害孩子呀!”許正琮更火,跳起來就要打老婆,許景行忙用身體將母親護住。許正琮還要動手,許正芝喝道:“他叔你通不通理?動不動要打人,真是做得出來!”許正琮看看哥,放下手“哼”了一聲走了。

薺菜與小歎從新房裏走了回來。小歎進門後不說話,隻是捂著嘴笑。薺菜拍拍手咧嘴道:“唉呀呀唉呀呀!咱家往後省了梳子啦!我揭開被看了,真是一根毛沒有,光溜溜一個肉葫蘆……”她看見丈夫向她瞪眼,才意識到出言不妥,急忙將嘴閉了。

許景行想了想,一跺腳道:“不要她了,叫她回去!”

聽了這話,薺菜轉過身看著他道:“泥壺,你尋思這是到集上買牛買驢,不合適再退給人家?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你讓她回哪裏?──他嬸子,你說是吧?”

許明氏歎口氣說:“泥壺,算你命苦,攤不上好媳婦。別的就甭想啦,想也是瞎想。”

聽生身母也說這樣的話,許景行忍不住低頭垂淚。

許正芝這時開口了:“景行,娶來個無發女,當然是不可人意,不過你也不必看重這事。古諺雲:惟求賢德,不求顏色。老輩人也講:娶妻娶德不娶色。隻要她懂得綱常,恪守婦道,有發無發是一樣的。天不早了,快回房睡吧。”

許景行立即搖頭:“我不。我到南屋睡。”

許正芝瞪大眼睛說:“你說什麼?花燭之夜你敢不在新房?”

他生母嗣母此時也都勸他,說娶了媳婦就是真正的大男人了,可不能耍脾氣使性子。生母許明氏還一邊說一邊拽他。明白自己再不回不行,許景行隻得苦喪著臉走出門去。

到院裏,見十一月十九的月亮已從牆東升了起來,許景行恍惚間覺得那又是臨沂姑娘的臉,於是兩行清冷的淚從他頰邊悄悄墜落。他在那裏站了一會兒,一狠心想:就當是我還沒娶媳婦吧!就當是我還跟從前一樣吧!想到這裏,他便轉身進了新房。

禿頭玉蓮這時已不再拱到被窩裏哭,正一聲不吭坐在床邊,她的頭上不知何時戴上了一頂紅緞子便帽。許景行不願再細細看她,一個人徑自登床躺下,扯過一床被蒙住頭假寐。他聽見,媳婦依舊坐在那裏沒有任何動靜。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陣強烈的困意湧上來,他便睡過去了。

睡來已是紅日滿窗,屋裏卻不見了媳婦。他有些奇怪:莫不是黑夜裏自己跑回娘家去了?如果是這樣可就好了。剛起床穿衣打算核實這猜測,媳婦卻端著一個碗進了房。嗣母跟在媳婦後頭,一進房就嚷嚷:“歎他哥,你看你媳婦多好!早早起來打了荷包蛋讓俺跟你爹吃!這一碗是給你的,你快吃吧!”許景行氣呼呼地說:“我不吃!”接著就走出房門,走出了院子。

這天,他到東山裏找個溝窩,整整蹲了一天。

晚上回家時已餓壞了,他一進門就鑽進了廚房。小歎跟過來給他燒火熱菜。小歎將飯菜弄好後對他說:“哥,嫂子醜是醜,俺看她心眼不孬。”許景行把眼一瞪:“心眼不孬就行?那日後也給你找個男人,心眼怪好,卻是瘸腿瞎眼,行不?”小歎紅著臉道:“哥你壞死了!”一扭頭跑出了廚房。

許景行來到堂屋,嗣父又向他講了一番德與色的道理。許景行聽不下去,起身要回房睡覺,許正芝囑咐他:“明天可不能再跑到外頭去,要領你媳婦進家廟拜祖!”

小兩口還是一夜無話。天明後玉蓮還是早起幫婆婆燒火。吃過早飯,聽公公說到家廟,玉蓮立即起身跟在了他的後頭。見此情景,許景行也隻好去了。

進了家廟,許正芝讓二人拜過列祖列宗,鄭重說道:“你二人已結百年之好,日後當一心一意,相敬如賓。既成一家,最忌情隔。呂子道:父子殊心,一堂遠於萬裏;兄弟離情,一門遠於萬裏;夫妻反目,一榻遠於萬裏。又說:仁者之家,父子愉愉如也,夫婦雍雍如也,兄弟怡怡如也,僮仆欣欣如也,一家之氣象融融如也。此等境界,乃我輩孜孜以求者也。你們當謹記在心。”玉蓮聽了此話,含淚頻頻點頭。許景行卻低著頭不動。許正芝追問道:“我說的話,景行你可聽見啦?”景行隻得點頭應道:“聽見了。”

晚間,許景行與玉蓮還是沒有“雍雍如也”,照舊一個大被蒙頭,一個坐在床的另一頭獨對喜燭。到了夜深,獨對喜燭的那位突然開口了:“你還生氣?”

許景行不應,依然蒙頭不動。

玉蓮歎口氣說:“俺知道俺醜,配不上你。是俺命不好,小時候不知怎麼回事長了禿瘡,落成這個樣子。說親時,俺問過錢花嘴你長得怎麼樣,他說長得不孬。俺就說,要是長得好就算了,咱別去坑人家。可是錢花嘴又說你長得不咋樣,又黑又矮,跟俺是彎刀對著瓢切菜,賴對賴。俺就信了。可沒想到,你長得這麼好……”

許景行心中立即滋生出對錢花嘴的刻骨仇恨。這頭哄那頭瞞,狗娘養的也真做得出來!尤其是當他想起錢花嘴唱的“破開了青絲發散開烏雲”,更進一步明白這個老媒漢撮合他兩個不隻是為了賺取酒肉,而是一種惡毒行徑。他為何要這麼做呢?許景行想來想去,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五年前,錢花嘴要把許景行的姨家表姐說給吳家村一家,許明氏聽說那家太窮,就沒讓姐姐答應。許景行想,錢花嘴一定是對這事懷恨在心,借給我說媒的時候報複了。想到這裏,他將被子一撩捶牆痛罵:“錢花嘴我日你親娘!”

玉蓮看他幾眼,沉默了一會兒說:“事情都到這一步了,罵錢花嘴有什麼用?你罵我吧,打我也行,隻要你能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