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許景穀的牆外,隻聽裏邊竟然有女人的哭聲傳出。他不明白這位律條村的二把手家中出了什麼事情,急忙拍拍院門走了進去。到屋裏一看,許春穀一家五口都圍坐在一起,而他老婆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許景行問這是怎麼回事,許景穀紅著臉把許景行拉到院裏,小聲講了女人哭的原因。原來臨近過年了,許景穀想到他爹在沈莊二弟那裏住了快一年了,打算把他接回來,可是老婆答應得不痛快。這次家庭會上許景穀批評了他,說他爹當年是遠近聞名的孝子,為了孝敬老的把親生兒子都賣了,可是今天輪到咱孝敬他了,咱是怎麼做的?老婆認識到了錯誤,便檢查自己的活思想,說自己怕麻煩,不願伺候一個癱老頭。說著說著慚愧得很,就放聲哭了起來。許景行聽完許景穀的講述十分感動,連聲說他的家庭會開得好,並囑咐許景穀,如果接回老人就立即告訴他,他好過來看看老領導。許景穀點頭答應著。
離開這裏,沿著街走了長長一段了,許景行還沉浸在激動的情緒之中。他對家庭鬥私批修會的效果感到滿意,對繼續實行這種做法充滿了信心。
正這麼一邊想一邊走,忽然發現前麵街旁站了一個人。他問一聲是誰,卻從答應的聲音中聽出是劉二妮。他眼睛下意識地一亮,這才發現自己已走到劉二妮的門口了。他問:“你站在外頭幹什麼?”劉二妮歎口氣道:“在家裏坐著難受。”許景行猛地想起:今天晚上家家都開家庭會,可是這獨身一個的劉二妮卻無法開了,心裏不由得生出一種疼隱隱的感覺。
星光下,劉二妮眼睛亮亮地看看許景行,說道:“俺想在家裏鬥私批修卻沒人聽,你來聽聽行不?”許景行遲疑了一下,他怕這位多年來一直喜歡著他並且熱情似火的女人會做出什麼不合適的舉動。但又想,她說要鬥私批修,怎還能有別的想法?於是點點頭說:“好吧。”跟著她走進了院裏。
屋裏還亮著燈。許景行在堂屋裏坐下,就對劉二妮道:“你說吧,我聽著。”
劉二妮坐在他對麵,眼珠定定地看他一眼,然後就抬手將下半截臉一捂,順下一雙依舊很好看的眼皮說:“景行,俺的壞思想太多了,俺今天都跟你說說。”
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講:“景行哥,俺來到這律條村已經二十年了,俺是什麼樣的命你看得清清楚楚。俺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覺得委屈:俺在娘家為閨女那陣子,講相貌,講工作,誰不說俺是個人尖子!說實話,剛定了親時,俺還沒大看中他許景田,是俺二姑反複圓媒,說他這好那好俺才應了。到這裏叫俺當婦女主任,俺當然要事事帶頭,誰能想到帶頭送郎參軍,男人倒成了變心狼!俺常常想,就憑俺劉二妮這樣子,這輩子真能沒有人愛?後來,後來心裏就有了你……我的心思你早就知道,你的心思我也明白。你這輩子也是個可憐人,攤了一個不中意的。可是咱倆想歸想,就是不能動真的,咱怕人家說,怕失了幹部身份。那回咱們眼看要過那道門檻了,可你又趕緊退了回去。我知道你做得對,要是真有了那種事,真叫人家發現了,也就沒有咱們的今天了,說不定也像許合印、朱安蘭那樣身敗名裂!可是,你說我壞不壞?我還是忍不住動那個念頭,有時候想得發瘋!……前些年榮榮在家裏還好一點,跟她說說笑笑就把憂愁減了幾分。這些日子她到公社宣傳隊了,就我一個人在家,那個難受的滋味就別提了。看看自己孤孤單單的,再看看自己已經四十多歲白頭發都有一些了,心裏就一陣陣發慌。為什麼?就為了自己這輩子眼看就要打發了,可是沒有人真真正正愛我一回!夜裏睡不著覺,我翻來覆去地想你,想你跟我說的話,想你看我的眼神,還想你……想你的身子。我甚至尋思:就豁上臭了名聲,豁上早死幾年,隻要能跟你做一回夫妻!”
說到這裏,女人臉上的淚水已經嘩嘩流淌。而許景行也被這女人的大膽傾訴深深打動,以至於暫時忘了他來這裏的原初目的,隻將一雙濕潤的眼睛看著劉二妮的臉和那已經不再全黑的頭發。
劉二妮抹了一把眼淚又說:“俺知道,俺有這念頭不對,不符合一個幹部的身份,不符合毛澤東思想,不符合鬥私批修。俺也常常批判自己,恨自己忘了現在是什麼年代,怎能存了這種壞思想。不光批判,有時候還暗暗罵自己,罵自己不要臉,是個騷貨!可是,可是,再怎麼批判再怎麼罵,也還是不行!你說說,俺可怎麼辦呢!……”說到這裏,慟哭著的女人一下子撲到了許景行的懷裏!許景行咬牙閉眼將她緊緊抱住,用下巴頦急劇地蹭了兩下她那味道十分好聞的頭發,突然又渾身一顫,抬起頭就向牆上的主席像看去,同時用力將劉二妮從懷中推了出去。劉二妮低頭哭著說:“景行,俺沒法子了,實在沒法子了……”又往許景行的懷裏偎。許景行這時說:“你快抬頭看看!”劉二妮問:“看什麼?”許景行說:“他老人家正看著咱!”劉二妮抬頭看看主席像,見老人家的一雙眼睛正直直地盯著她,不禁渾身打了個寒戰,急忙坐到板凳上捂著臉說:“俺該死了,俺該死了……”
許景行將目光從牆上移下,低頭喘息了片刻,然後向劉二妮說:“二妮,今天晚上你錯了,我也錯了。鬥私批修,最要緊的是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把最見不得人的念頭清除幹淨。可是,咱怎麼鬥著鬥著又犯了錯誤呢?唉呀,真是不該真是不該……”
劉二妮說:“這些話擱在俺心裏憋得慌,俺早想跟你說說,沒想到,說著說著就管不住自己了……”
許景行嚴肅鄭重地道:“二妮,今天你說了就說了罷,這就像倒髒水一樣,倒出來就不能再裝回去了。往後,咱們不光不能做什麼事,就連那種心思也不能存了。”
劉二妮驚訝地看著他:“連心思也不能存?真得那麼徹底?”
許景行斬釘截鐵地道:“就得那麼徹底!不然,還搞什麼鬥私批修!”說著站起身就向門外走去。
劉二妮抬起一雙淚眼,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一下子又哭出了聲。
這個晚上從劉二妮口裏了解到的一切,給了許景行極大衝擊。極度的興奮感與極度的罪惡感交織在他的心裏,讓他回家後輾轉反側耿耿難眠。一想劉二妮要不顧一切委身於他的表白,他就不由得欲火中燒;但一想女人的這場傾訴是在鬥私批修的旗號下進行的,他又覺得實在無恥,對不起毛主席。他想在這個不眠之夜,應該對自己開展一場最嚴厲的批判,可是正暗暗數落著自己,忽然感覺劉二妮又哭著撲到自己懷裏,又讓他情不自禁衝動起來。而在這時他便想再實行李代桃僵的老辦法,讓自己蹭向身邊的老婆。等轉而一想這就是“靈魂深處”,他又立馬讓自己熄了火躲到一邊。
一直沒睡的玉蓮覺察到丈夫的這種反反複複,想起他們已經有一兩個月沒有那種事了,也暗暗滋生出渴望。然而直到天明,直到小梗醒後在那裏奶聲奶氣地練習背誦老三篇,丈夫也沒能有所作為。玉蓮想,丈夫這是嫌小梗大了礙事呢,便決定給孩子分床,讓小梗以後跟她姐睡去。
到白天她把這打算向大梗說了,大梗點頭答應。到了晚上跟小梗說,小梗卻不願意。玉蓮隻好用毛主席語錄動員她,說學了老三篇就要照老三篇辦。毛主席說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你姐沒人暖腳你應該給她暖去。小梗想了想恍然大悟:一家六口,就應該倆人倆人地在一床睡,像以前那樣自己和爹娘擠在一起太不合理了,於是就高高興興去了東屋。
當許景行夜深時從大隊部回來,玉蓮給他端水洗完腳,然後就脫衣躺進沒有了孩子顯得十分清靜的被窩。丈夫覺出了這清靜,便問小梗呢,玉蓮帶著幾分羞意說:“我叫她跟大梗睡去。孩子大了,就該分床。”說完就不再說話,開始殷殷切切地等待著。
然而,她沒等到她所期待的。她看見,丈夫洗完腳並沒有躺下,而是長時間地坐在床那頭的被窩裏抽煙。一邊抽著,還一邊不錯眼珠地往北牆上的主席像看。玉蓮終於忍不住了,問道:“你瞅他幹啥呀?”許景行從嘴裏拔出煙袋,低下頭說:“看看他老人家,心裏就幹淨了。”說著脫衣吹燈躺下。玉蓮果然覺出了丈夫的“幹淨”。等丈夫的鼾聲響起後,她長籲短歎直到夜深。
想不到,第二天晚上臨睡覺時,大梗要領小梗走,小梗卻鼓突著嘴堅決不去了。玉蓮覺得奇怪,問她為什麼,小梗說:“俺就是不去!俺姐把俺抱得死緊死緊,還拿腿夾俺! ”聽她這樣說, 大梗羞容滿麵跑向了東屋,玉蓮則把二丫頭抱在懷裏,噙著兩包眼淚久久不語。
次日早晨,玉蓮悄悄到後街找到擅長說媒的許景川的老婆,讓她再給操操心,看能不能給大梗找個主兒。還說如果找不著青年,找個死了老婆的當填房也行。許景川老婆道:“哎喲,俺這幾年可沒忘了大梗的事,也琢磨著給她找。可是不管人家娶沒娶過老婆,一提起大梗都害怕,說她比常人吃得多穿得多,這年頭按人頭分糧發布票,誰家能養得起?”玉蓮聽了,灰著臉喃喃地道:“老天爺呀,俺前輩子造了什麼孽,叫俺養出這麼個愁人的孩子?”說著起身回家,躺到床上流了好半天眼淚。
按照大隊統一部署,開過家庭鬥私批修會的第三天晚上是生產隊開。大隊幹部也都到隊裏參加會議,開完會要再回到大隊部聽取各隊的彙報。許景行所在的二隊開得不錯,隊長許三黑帶頭發言,對照毛主席教導檢查自己的錯誤思想,一條一條十分深刻。在他之後,有十來個社員也講了,各人都把自己那些不正確的言行端到了大夥麵前。許景行也在這個會上講了自己的一些不足:一是學習老三篇學得不好,至今還沒有完全背下來;二是光顧大隊工作,對小隊工作過問得很少;三是回生產隊參加勞動這方麵做得不夠,有時候在公社開會回來天還不黑,自己就不再下地了。尤其是最後一條,就是“修”的苗頭,不注意糾正是十分危險的,是要蛻化變質的。這些幹部社員的鬥私批修發言感染了到會的每一個人,最後是每當一人講完,便有好幾個人都要講,爭先恐後。覺得時候很晚了,許景行示意許三黑結束會議,他倆好到大隊接著開會。許三黑便講,這一回沒講的不要著急,等著下一回再講,反正鬥私批修是長期的任務,要活到老、鬥到老、批到老。說罷就宣布散會。
等許景行與許三黑來到大隊部,其他村幹部和隊長都已到了。也不知三隊隊長許合彬在說什麼,惹得眾人哈哈大笑,連劉二妮也捂了嘴笑個不止。許景行問他們笑什麼,大隊會計許景霖嚷嚷道:“你說這個利索,說他傻吧,他是鬥私批修;說他不傻吧,他把那種事也說出來!唉呀,這小青年,真沒白起了名!”這話還是讓許景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許合彬便說:“是這麼回事:俺隊的利索鬥私批修,把他跟叔伯嫂子搿夥的事也鬥出來了!”接著,他把那個小青年的發言內容又講了一遍。
那事發生在去年,地點是在村子東北方向倒流河上遊的溝坡上。那裏是厚達數丈的黃土,許多人家的地瓜窖子挖在那裏,三隊取土墊豬圈的土塘也在那裏。因為各家的糞肥由隊裏統一收,各家各戶的豬圈也由隊裏派人墊土、出糞。三隊幹這活兒的是十八九歲的利索,他經常到那河邊刨土推土。去年臘月裏的一天他又在那裏掄著钁頭幹活,卻聽見堂哥幹淨的媳婦喊他,要他幫忙給拿地瓜,於是就扔下钁頭去了堂嫂家的地瓜窖口。下窖子拾地瓜又髒又累,利索就自告奮勇下去了。他拾滿一籃,堂嫂本應在窖外用鉤擔吊上去的,不料那女人卻“哧溜”一聲也下到了窖裏。利索說你怎麼也下來啦?那女人說:下來跟你玩玩。緊接著就抱住小叔子幹了那事。利索幹完忽然想到對不起他堂哥,堂嫂卻說:你哥還對不起俺呢!他跟俺是有名無實,俺早就看上你了。於是,整整一個冬春,叔嫂二人便經常借拿地瓜之機行苟且之事。利索起初還聽堂嫂指揮,後來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就不再幫她的忙了。現在人人鬥私批修,他尋思不把這事坦白了心裏就不安生,便鼓鼓勁在隊裏的會上講了。
許合彬說完,一幫大小隊幹部又笑。許景行卻沒笑,他含著煙袋沉吟了片刻,然後抬起頭認真地說:“大家不應該笑。利索鬥私批修能夠這麼徹底,是非常了不起的,這就叫敢於剌刀見紅。他的這種精神好比一麵鏡子,咱們應該拿來好好照一下自己──咱們敢不敢像他那樣,也把心裏藏的東西全部掀出去,來個底朝天?”
許景行講到這裏,劉二妮拿眼一下下瞅他,而且眼神裏滿含著焦急。許景行發現了這一點,便不再向下講了。
六個生產隊先後彙報完畢,許景行對下步的鬥私批修做了安排。他讓每個隊選兩個典型發言人,等三天後到大隊的會上講。各隊隊長點頭記著。
幹部會開完後眾人剛要走,忽聽院子裏一陣“咕咚咕咚”的腳步聲,緊接著三隊副隊長許景漢跑進屋裏說:“了不得,出人命了!”眾人吃一驚,急忙問是什麼事。許景漢說,利索在會上檢討出來的那件事,三隊的人馬上跟四隊的人說了,四隊的幹淨知道了,一回家就打媳婦。他媳婦叫男人打急了就喝了鹵,這會兒別人正用各種辦法救她。許景行聽後呆了片刻,接著讓三隊隊長快去看看,並指示他一定要把人救過來。
大家都走了,許景行卻一直守在大隊部裏,直到許合彬回來報告說,那女人已將胃裏的鹵水吐完,沒事了,他才籲出一口長氣。
在他鎖好門往家走時,劉二妮卻還站在半道上等他。許景行發現了便要拐向另一條胡同,劉二妮急忙低聲道:“你不要躲俺!俺隻跟你說兩句話!”許景行停住腳步道:“你說吧,快說!”劉二妮去他跟前,瞅著那張在黑暗中看不分明的麵孔問:“景行,你是不是也想把咱倆的事坦白了?”許景行深默片刻,開口說:“我真是要憋不住了……”劉二妮厲聲道:“告訴你,你要說出去的話,我也學幹淨媳婦,去死!”說完這話她猛地轉身走掉,扔下一個許景行呆呆地站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