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許景言瞅瞅兒子又下地去了,來到他家對孫田秀說:“你個小孩真是的,跟大收說我幹啥?”孫田秀瞪眼道:“你這個老雜碎還有臉問,到底是誰先說的?”許景言無話可對,思忖了片刻說:“說來說去還是怪你不給我雞蛋。這樣吧,往後你一個月給我十個雞蛋,你愛咋著咋著,我在大收麵前一個屁不放!”孫田秀說:“不放屁就對了,可是十個雞蛋也太多了,五個吧。”許景言說五個不行,要八個。然而孫田秀堅決不肯。經過激烈的討價還價,最後將數目定為六個。
談妥這事,許景言又向兒媳傳授經驗:“你心眼兒還太少。以後再有好的,隔三差五地也做一頓給大收吃,他就分不清了。”兒媳聽他說得對,以後就照此辦理。這樣一來,大收雖說知道了媳婦的毛病有所提防,但因為從小在數碼上十分遲鈍,終是弄不清媳婦有沒有再犯前科。這樣,夫妻間相安無事,許景言也能保證五天左右過一回酒癮,皆大歡喜。
然而第二年春天來了一場雞瘟,村裏的雞全部死掉,大收家的五隻也無一幸免,讓許景言的供應出現了中斷。雖然村中來了賣小雞的,他讓孫田秀賒了十個,但是遠水不解近渴,他便向兒媳提出了新的條件:再偷辦飯時也讓他吃一點。孫田秀皺眉道:“麥子早沒了,想做也沒啥做了。”許景言對這話相信,隻好離開兒子的家,按捺住一肚子饞酒蟲子盼望著春天的結束。
夏天到來接下新麥,孫田秀又開始在非正常時刻品嚐這種世界上最好的食糧。許景言當然是明察秋毫,可因為一群小母雞還沒開襠,沒有蛋給他,他便讓兒媳叫他也分享美食。孫田秀以安全計隻好忍痛與他分吃。這一天正在吃著,沒想到大收在地裏害肚子疼提前回家,將他們撞了個正著。大收氣得將他倆用的碗全都摔碎,並運動手腳要揍他倆。許景言一邊往外逃一邊說:“大收你放心,俺往後不了,真地不了!”
可是,以後翁媳倆還是常幹這種事情。尤其是等到孫田秀喂養的母雞能夠下蛋的時候,他們便履行以前達成的口頭協議,一個吃麵,一個喝酒。一年兩年,三年四年,雖然大收也多次發現並罵爹打妻,雖然在被發現後翁媳倆也收斂一段,但終是沒有徹底改正。
最近讓大收發現的一次更讓他不敢相信:臘月裏沒活幹,他到後街人多處閑站了半天,覺得冷隻得回家,誰知走到門外卻聽到爹正跟孫田秀吵架。他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聽明白了:爹向孫田秀要雞蛋,不料在接遞的時候掉在地上碎了一個,這就出現了爭執:孫田秀說給足了,爹卻認為少了一個要求補足。大收怒不可遏,闖進去一腳將爹手上的五個雞蛋踢了個天女散花,然後一蹦三尺高罵道:“你們趁早死了吧!都死了吧!……”
哥哥的貪酒與侄媳的偷嘴,過去曾有傳聞進入許景行耳中,但他沒想到竟然還有翁媳倆狼狽為奸這一層。他想孫田秀是年輕不懂事,挨餓挨得不講夫妻情分,可是哥哥是五十多的人了怎還做出這種昧良心的事情!想想當年嗣父當族長時,哥哥就以自己的豬狗行為給那個善良正直的老人臉上添上一塊恥辱,而今天我任一村之長他偏偏又不配合!你說他是哪一路貨!
許景行揣著一腔憤怒思考了半夜,決定第二天晚上到哥哥家中開一個家庭會,狠狠整一整那不要臉的一老一少。
第二天晚上朔風怒號格外寒冷,許景行還是堅持去哥家裏實施他的計劃。哥哥一家人正吃過飯圍著火盆烤火,他一去便讓五收去叫大哥大嫂。這家人已猜出許景行的目的,小椹與幾個兒子都用氣忿的眼光去看許景言,而許景言則低下頭開始哼哼唧唧說自己肚子疼,說著說著就要往裏屋床上跑。許景行擰著眉頭說:“你不用弄出那樣子,你老老實實坐著!”許景言隻好不再哼唧繼續坐在那裏。
大收兩口子來了。男的一臉興奮,女的一臉驚慌。許景行讓他倆坐下,便開口講:“咱全村人如今都在鬥私批修,你們這一家今晚上就開個家庭會鬥鬥。”他剛講到這裏,哥哥以攻為守發言道:“你來開俺的家庭會鬥,你怎不到別人家開?誰還沒點私字?”許景行見他欲作抗拒,便說:“不假,誰都有點私字,可是私字有大有小,誰的私字大誰就得先鬥!”許景言聽了不再吭聲。
許景行接著讓念過高小的三收領學一遍《紀念白求恩》。三收說:“那篇我已經背下來啦!”說完就開始呱啦呱啦地背。等他背完,許景行說:“看看人家白求恩,毫不利已專門利人,咱們怎麼樣?各人都說說吧。”小椹接過他的話頭道:“是該說說,誰有錯誰就快說!”弟兄五個都拿眼去看那翁媳倆。許景言此時低著頭隻管抽煙,孫田秀的臉上是紅一陣白一陣。見他倆老不開口,許景行便衝著孫田秀開門見山了:“他大嫂子,你說說,大收不在家時你常叫煙囪冒煙,是怎麼回事?”孫田秀聽了這話,拿眼瞪著大收道:“誰說的?誰說的?哪有這事?”大收有恃無恐,這時也把眼瞪向媳婦:“我說的!你就是好偷嘴,叫我逮過多回了還不認賬?”孫田秀無法再反駁,隻好咬著嘴唇不吭聲。許景行瞅著她道:“他大嫂子,人家白求恩是一個外國人,還到中國幫咱的忙,你說你跟大收是夫妻,怎還能不一心呢?他出力流汗地在隊裏拚命,你倒好,把好吃的都偷偷裝到自己肚裏!”大收聽二叔說了公道話,忍不住抽抽嗒嗒地哭開了。他哭,他娘也擦眼抹淚。許景行看看孫田秀還沒有檢討的意思,就直截了當地問她;“他大嫂子,你說你往後怎麼辦吧。”孫田秀低下頭喃喃地道:“俺不那樣了,再不那樣了……”許景行說:“不再那樣就好。告訴你,你往後要是再犯的話,就到社員大會上去,叫大夥幫幫你!”
處理完了一個,大家又把眼神轉向坐在一邊的老漢。許景言知道這會兒再狡辯也無用,急忙開口說:“俺也不那樣了。”許景行不放心,追問道:“真的假的?”許景言說:“真的!再說,我就是不改,也換不到酒喝了。”許景行問:“怎麼回事?”許景言說:“代銷店到公社提不到酒了。人家說,縣酒廠工人光忙著造反,沒有幹活的了。”這話許景行信。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城裏供應鄉下的東西什麼都是越來越少,鹽、糖、煤油、肥皂等等都發票,有時拿著票買也買不到,眼下這酒也缺貨了。不過不賣酒也好,省得哥哥這種酒鬼再去作孽。
從哥哥家出來,許景行走在街上,看到黑暗中的一座座宅院一扇扇門,忽然想起了哥哥說的話:你來開俺的家庭會,怎不到別人家開,誰還沒有點私字。許景行想:是呀,誰都有點私字,這私字就藏在一顆顆人心裏,藏在這一座座宅院裏。要想叫鬥私批修真正見成效,最好的辦法還是從家庭抓起,讓每一戶人家都常坐在一起鬥私批修,那樣才能真正觸及每個人的靈魂。家庭會上人人鬥人人批,再在小隊、大隊的會上找些典型示範,效果肯定好極了。
他一邊走一邊思考,走到自己家門時已醞釀出一個完整的計劃:家庭、小隊、大隊三級鬥私批修會套著開,十天開一輪,分別安排在二、五、八這三天,並且要形成製度長期堅持。
第二天一早,許景行召開大、小隊幹部會議,把他的這個設想講了,幹部們都表示同意。接著,便在下午召開全體社員大會作部署。這次大會的另一項內容,是對全村學習老三篇的情況做一次新的檢查。檢查的結果令人鼓舞:老三段幾乎人人會背,百分之六十的人背下了《為人民服務》,百分之四十的人背下了《紀念白求恩》,百分之十的人連《愚公移山》也會背了。不過這百分之十的學習尖子雖然能夠背下,但都還比不上抗美背得熟。這在集體背誦時看得清清楚楚:別人是磕磕絆絆,抗美是一溜小跑。由於唯一能與他匹敵的榮榮不在家,他一個領頭人更顯得突出。許多人一邊聽著一邊點頭讚歎:“人家腦瓜兒就是靈脫,你不服不行!”
抗美的靈脫不隻在社員大會上表現出來,在當天晚上的家庭鬥私批修會上也作了充分顯露。他爹剛剛講了會議宗旨,他就第一個發言,檢查了自己身上存在的私與修。他講,由於自己上學多年沒出過大力氣,到生產隊幹活時有怕苦怕累的思想,已經虛歲十七了,今年秋天還不敢主動要求推車子。他決定等過了年一開工,整勞力幹啥他就幹啥。他說到這裏,玉蓮急忙道:“不行,你身子骨還嫩!”抗美卻將脖子一梗:“怎麼還嫩?你說我嫩,怕你兒子幹累活,這也是私字,你得檢查檢查!”玉蓮苦笑著道:“喲喲喲,俺這是私字?那好,俺不管了,你能幹就幹吧!不過要是鬥私,俺還真有點私字。什麼私字呢?那就是俺不想叫你爹當官,尋思著當官沒好處,一天到晚光為眾人操心,對自己家裏沒好處。他哪跟當個一般社員,收工回來沒別的事,一家人熱熱乎乎呆在一塊兒……”
聽到妻子的鬥私發言許景行心裏一動。他知道妻子說的是真心話,但她還沒有把話說透,其實妻子的意思是不想讓他跟劉二妮在一起。猜想到這裏,他對妻子有兩分愧疚也有兩分生氣:愧疚是因為自己的確對劉二妮有那種不可告人的心思,生氣的是自己並沒做什麼事情而妻子仍然提防著他。但最終想想,錯誤還是在自己身上,於是就順著玉蓮的話茬兒開始了自己的發言。他說:“大梗她娘你檢查的那份私心,其實我也有過。想想正春叔為人那麼耿直,辛辛苦苦幹了幾十年,到頭來落了那麼個下場,我也說不定有那麼一天。算來算去,當幹部沒有便宜可賺,家裏的活兒沒有工夫幹,老婆孩子不能照顧,圖了個啥呀?可又一想,咱當幹部可不能光想著自己賺便宜,毛主席說了,我們一切工作幹部,不論職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務員,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人民服務。──叫咱去為人民服務,咱還能推脫不幹麼?往後,可不能再想三想四了……”
他說完,抗美立即道:“爹你情管好好幹你的工作,家裏不用你操心,有我,有娘,還有俺姐……”說到這裏,偎在玉蓮懷裏的小梗忽然嚷嚷道:“還有我!”這個四歲丫頭的話引得全家都笑。許景行問他:“你?你能幹啥?”小梗將頭一歪:“我背老三篇!我背給你聽:為人民服務。一九四四年九月八日。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為人民服務的……”小梗的流利背誦大出許景行意料之外,忙打斷她的背誦問是誰教的,小梗說:“俺娘呀!”大梗在一邊作證道:“是俺娘。這些日子沒有活兒,娘一有閑空就教小梗。”許景行問小梗能背下多少,小梗說能背下《為人民服務》。許景行不信,就讓她從後半部分“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這句往下背,小梗果然奶聲奶氣地全背了下來。許景行這一下不得不對母女倆刮目相看了。他知道玉蓮小時家中有請的教書先生,她隨著哥哥學過兩年。她的文化程度自打嫁過來後一直沒得到過他的重視,而今天竟然把一個剛不銜奶頭的小丫頭教會了那麼多。一句句地教,一句句地讓她記牢,這一方麵要靠小梗的伶俐,更重要的是要靠老師的耐心。他這時由衷地對妻子說:“你真不簡單。”玉蓮得到了丈夫十分罕見的表揚,臉上洋溢著欣喜,說:“俺出身不好,這些年一直拖你的後腿,俺就琢磨著,幹一件給你要臉的事。你等著看吧,不出倆月,我讓小梗把老三篇全背下來!”許景行喜出望外,急忙說:“好,好!不過這不是給我要臉,這也是你和咱全家對毛主席的態度問題。小梗你好好學,當個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小積極分子!”小梗興奮地搖頭晃腦:“當就當!當就當!”
這時十二歲的社會卻坐在一邊目瞑瞑欲睡。抗美說:“還有人沒鬥私批修!社會,你快說說!”社會讓他晃醒後,揉著眼睛道:“俺沒的說。”抗美把眼一瞪:“你沒的說?你才有的說呢!你說你學習老三篇不入心,再說你吃飯搶食!”
抗美指出的這兩條在社會身上的確存在。這個小東西本來在學校學習成績就不好,一拿起書本就頭疼。去年本村小學老師因為響應省革委號召回了老家,不吃工資吃工分,學校停了課,正合了社會的心意。不料如今爹又讓他背書,愁得他歪鼻子斜眼,至今連《為人民服務》也沒能背下來,已經讓爹和哥哥批評了多次。還有,這個社會十分貪吃,平時一上飯桌就劈哩啪啦隻管往自己肚裏扒,從不管別人吃飽吃不飽。
不料,社會卻對哥哥的指責不服。他擰著脖子說:“你甭光說我,我再怎樣也比咱姐強!她背老三篇還不如我,吃飯也比我吃得還多!”
社會這幾句話一下子把大梗說哭了。她多年來就認為自己“長得不像人”,從不去參加村裏隊裏的各種會議,大家也都諒解她。這次村裏開展學老三篇運動,她雖然還是沒去開會,但看到家裏人都學得起勁,盡管沒上過學不識字,還是讓娘教會了老三段。想不到,上了五年學的二弟竟還攀她。至於說到吃飯,大梗更是傷心:許多年來她羞於自己的超出常人,每頓飯不等吃飽就放下筷子,盡管爹娘一再讓她放開肚皮吃,但想到每年用她名分分到家中的糧食也和大家一樣隻是三百六十斤,便再也舉不起筷子。而今天,社會竟還說她吃得多!
大梗這時抽抽嗒嗒道:“俺也鬥鬥私,批批修:千不該萬不該,俺不該長得不像人,還活著丟人現眼!”說完就將小山崗一樣的身體一抬,一弓,鑽出房門跑向了東屋。許景行連忙讓妻子跟過去勸解,然後氣衝衝地向二兒子吼:“社會你再不學好,再惹你姐生氣,看我揍不扁你!”社會也知道自己言語不妥,將嘴一歪苦喪著臉,低下頭去不再吭聲。許景行這時針對社會的兩條毛病教訓了一陣子,並讓他過年之前一定把老三篇的頭兩篇背下來,社會苦喪著臉答應著。
這個家庭鬥私批修會很快就結束了,因為許景行想去了解一下各戶對大隊指示的落實情況。按照幹部會上的分工,家庭會是由各個隊長檢查督促的,但他覺得還是親自了解一下心裏才踏實。於是就走到街上,到一戶的牆外聽一會兒,再到另一戶的牆外聽一會兒。聽了兩條街,多數家庭真地正在開會,而且說話的內容都與鬥私批修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