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三章(1 / 3)

第二卷 第十三章

大收在五年前二十八歲的時候才娶上了媳婦。他身強力壯長相也行,其婚事的延遲全怪他爹的臭名聲。許景言當年與丈母娘的故事在沭河兩岸久傳不衰,誰提起他誰就說那是個畜牲。這畜牲從德州回來後曾老實了一段,可是過了二年他卻又續寫新篇:在一天夜間去爬抗日軍人家屬的牆頭,讓那女人的小叔子抓住狠狠揍了一頓,躺在家裏三個月沒有起床。這一來他在眾人眼裏的畜牲形象更加鮮明。以後的許多年間雖然再沒發現他有什麼類似的舉動,但人們一直認為許景言是人還在心不死,一有機會就要露示露示那股騷性。大收長成大小夥子後,也曾有人要給他說媒,但每介紹一位姑娘,姑娘的父母都因為這一條而不同意,聲稱就是把閨女漚在自家糞汪裏爛掉了,也決不送到那個老畜牲跟前。外人也覺得此言有理:那許景言連丈母娘都敢操,等到鮮嫩水靈的兒媳婦到了跟前,他不扒灰才怪哩!這擔心成了共同的,於是遠近幾個村有閨女的家庭都一致地不給許景言提供扒灰的機會。這樣一來就害了正值青春年少的大收,他一年年的苦等苦熬,就是等不來送歡解悶的媳婦。大收從村民的隻言片語中也了解到他爹的品性,明白自己打光棍的原因何在,有時也想向他爹發火,可是又想,老的再不好也是老的,小的是不能向老的發火的,遂又作罷。不能向爹發火,打算向娘訴說訴說,可是想到這樣會勾起娘的傷心事,那麼對她也不能開口了。於是,大收就將苦悶全裝在心裏,該幹活幹活,該吃飯吃飯。

他娘小椹對兒子的婚事當然焦慮萬分。她焦慮的不隻是大收一個兒子,她認識到如果大收遲遲不能成家,勢必影響他後邊的四個兄弟。這四條漢子按小椹原先的想法是決不會在這世上出現的,她因第一次坐月子時發生的那件醜聞痛不欲生,在許景言外逃回家後除了那一次在睡中讓他又作了一回丈夫,下決心不再讓他上身,每遇每拒,一把剪子常年揣在身上並經常動用。不料,這以後卻發生了許景言爬軍屬牆頭的事。小椹切齒痛罵,許景言竟振振有辭:怨誰?就怨你!誰讓你不叫我那個的?小椹聽了這話,怕他以後再在外頭丟醜,從此才不再抗拒,強忍著仇恨與恥辱讓許景言去她身上快樂。哪知這快樂的種子撒到仇恨與恥辱的土地上也照樣發芽,二收、三收、四收、五收,八年中先後有四個兒貓蛋子問世。許景言這時發現快樂的後果難以收拾,以後改進了耕作方法,才沒讓六收七收等等露頭。到了吃食堂的第二年,二收也已虛歲十九可以定親了,可是大收的媳婦還沒有影兒,為娘的怎能不急?小椹明白事情全壞在丈夫的身上,但她又實在無臉去求人說媒,隻好一天天看著兒子的蔫悶樣子暗暗傷心,一夜夜痛罵那個讓家庭蒙恥讓兒子受苦的畜牲。然而那畜牲挨了多年的罵已經有了對付的辦法:每逢傍晚到大隊代銷店買半碗酒喝上,回家吃點飯倒頭就睡,讓老婆願罵多長時間就罵多長時間,他置若罔聞決不還口。

竟是那場席卷全國的大饑餓救了大收。一九六二年春天人們正在苦熬又一個缺糧季節時,孫家河西的媒婆孟嬤嬤忽然讓他兒子背著,涉水來到許景言家,要給大收說媳婦。這家人喜從天降,小椹急忙殺了一隻瘦母雞款待這位大慈大悲的菩薩。她問孟嬤嬤給她說了一位什麼樣的兒媳婦,這位餓得說話都缺乏力氣的老太太啃出一堆雞骨頭才向她講:那閨女叫孫田秀,今年才二十整,她娘已死了多年,是他爹把她拉巴大的。眼下他爹餓出水腫病眼看要入土,便托她給閨女找婆家好了卻心事。她跑了幾天,可是因為人們都在挨餓,誰家也不願在這個時候添人吃飯,她便想起了大收。聽了這話,小椹立馬表態道:俺不怕添人口!孟嬤嬤這時又傳達了孫田秀她爹提出的條件:過門後必須立馬分家,讓小兩口住到別的地方。小椹一聽,便明白這條件是衝著她丈夫提的,便問許景言怎麼樣。許景言點頭道:行,我這就去蓋新屋!孟嬤嬤接著又敲定,讓一對男女青年於第二天見麵。第二天小椹便帶著大收來到沭河灘上,隔著春天裏特有的一衣帶水與那孫田秀相互打量幾眼,算是把相親這道手續過了。在這之後,許景言便向大隊要了一塊宅基地,帶領五個兒子到野貓山上采來石頭,再殺了自家院中的一些成材樹木,將三間新屋蓋起並套了院牆。這座新宅剛剛建起,河西也來人報喪說孫田秀她爹死了。大收去盡完半子之禮,就將孤女孫田秀領回家,讓律條村多了一處人煙。

孫田秀進了這個家後,因為早已了解公公的曆史,對他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性,堅持授受不親,並且連話都不跟他說。不過,許景言看起來挺講翁媳規矩,兒子的新家他去得很少,即使去個一次兩次也是真地有事非去不可並且是大收在家的時候。到那裏無論是說事,還是授受東西,他都是找兒子。說完話做完事情,似乎對兒媳連看都不看就轉身離去。這麼過了一段時間,孫田秀覺得公公並不像人們傳說得那麼可怕。她想公公的荒唐是過去的事情,就像舊中國一樣早已成為曆史,如今他五十出頭大概也沒那個騷勁兒了,於是就把腦子裏繃緊的那根弦漸漸放鬆,當公公再來的時候,也與他搭話並且不再授受不親。

許景言這時擔任生產隊的飼養員,與另一個老頭一天到晚專門在牛欄裏忙活。那牛欄就在村東,離兒子的新屋不遠,他在那邊幹完活休息時,便時常到兒子家坐坐,與兒媳說上幾句話或幫她幹上一會兒活。這一天孫田秀在地裏拔了一籃子野菜,正用鍋煮著,公公又來了。他先是坐在鍋屋門口說了幾句關於天氣的閑話,看到兒媳扔下風箱站起身翻鍋,便自告奮勇進屋接替了她。風箱叭嗒叭嗒地響,灶膛裏的火忽隆忽隆地燒,許景言的眼則一下下去瞅離他很近的那個年輕女性的身軀。這時已到了熱天,兒媳隻穿了一條單褲,兩瓣小巧結實的屁股便沾死了許景言的目光。忽然,正忙活著的兒媳一彎腰再一直腰,那褲子就讓屁股溝夾住了。許景言觀察到這一情況,一伸手給她扯了出來。孫田秀扭頭瞪眼道:“你幹啥呀你!”公公嘻皮笑臉道:“不叫俺幫忙,俺再給你填回去。”說著動用一根食指,從上到下沿著兒媳婦的屁股溝用力一劃,果真讓那褲子恢複原態。這一回兒媳真地惱了,她跑出鍋屋回頭罵道:“說你是老畜牲,你還真是老畜牲!老畜牲你快走,再不要進這個門!你要再來,我就跟大收說!”見兒媳聲色俱厲,許景言隻好低頭彎腰像個畜類一樣溜走了。

有良好的機會卻沒有良好的效果,這讓許景言沮喪不已。沮喪之餘又有些憤憤:日你媽,要不是我答應你到我家來,你說不定早跟你爹一塊餓死了。再說,你住的這新屋,還是我出力流汗給你蓋的呢!可你連叫我摸一把都不讓,你這小東西也太沒良心了!哼!哼!……那幾天,許景言站在生產隊牛欄邊看著他再不能踐足的那座新屋,直氣得胸腔喘成一架風箱。

心情如此不好,便想借酒澆愁。愛喝酒在許景言已是二十多年的傳統,早些年每到傍晚,他必揣著錢到村中央的代銷店裏,花五塊錢也就是後來的五分錢,打上一兩左右的白酒,捏幾個櫃台上撒落的鹽粒當肴,站在那兒滋兒咂地喝下。經過了“大躍進”,他手中沒有了存錢,這份口福便難以享受。但是那酒的滋味叫他夢魂縈繞,待公共食堂解散後,家中重又養起了雞,他便隔三差五拿雞蛋去換,一個雞蛋便能換到一兩白酒。可是這種交易屢屢受到老婆的阻撓。因為在那時的社員眼裏,雞屁股就是銀行,維持生計的針、線、鹽以及洋油(煤油)等等全靠那兒生出的蛋換得。小椹著眼於全家大局,對幾隻母雞的生產成果看管得極嚴,很少能發給丈夫用於換酒喝的雞蛋。許景言從老婆手裏很難拿到,隻好不做君子做小人,采用了偷的辦法,時常去老婆藏蛋的糠囤裏摳搜。小椹對存蛋的數目爛熟於心,一旦發現少了便痛罵之。這樣,許景言便將眼盯向了雞窩,發現那裏有了便疾取於懷。想不到小椹對母雞的孕育情況也十分熟悉,該見蛋了卻又不見自然懷疑到丈夫。有一次,許景言剛將那顆熱乎乎的蛋拿到手,老婆卻突然從街上回來,將蛋搶過去接著開口罵:你這塊老雜碎,你這個饞癆殼子!你把雞蛋偷去換貓尿喝了,一大家人口還怎麼過日子?你掙開驢眼看看,你五個兒都大了,還想不想娶兒媳婦?你不想娶兒媳婦想當絕戶頭呀?小椹義正辭嚴,讓許景言一句也不能反駁。以後,他便越來越難有雞蛋到手。再後來大饑荒來臨,連雞都存活不下,他更沒法弄到酒了。

然而在兒媳婦那裏遭受挫折的許景言卻依然沒法喝到酒。依然喝不到酒讓他心情更加難受。在那些天裏,律條村第二生產隊的七條瘦牛便成了他發泄苦悶的對象,隻包了一層薄皮的脊梁骨上不時有許景言的棍子落下,發出空穀回響一般的聲音。另一個老飼養員實在看不下去,警告他說如果再這麼糟踏牲口就要報告隊長,許景言才有所收斂。

想不到,半月後許景言發現了兒媳孫田秀的一樁秘密,讓他一下子到了柳暗花明的境界。

那天上午,他在牛欄裏幹完活站在牆跟撒尿,懷著十分複雜的心情越過矮牆向兒子的新屋眺望,卻發現那裏的煙囪冒出了一縷輕煙。他想這會兒日頭才東南晌,孫田秀怎麼就辦飯了呢?就是榨野菜這會兒也不可能從地裏拔回來呀!突然,一個猜想像火星一樣蹦到了許景言的心間:兒媳這是在偷辦飯吃。前幾天隊裏剛分下麥子,各家都有了一點這種好東西,那個在娘家一直挨餓的孫田秀會不會偷嘴?想到這裏他便決定去證實一下。

在沭河兩岸成百上千年的苦日子裏,由於好吃的物品實在有限,一輩輩的莊戶婦女中都曾出現過背著丈夫辦好飯吃的不軌者,始終有一些老的或新的偷嘴故事流傳。幾十年前律條村曾有一名此類女人,這天她在家中煮了雞蛋偷吃,剛剝好皮,婆婆突然上門,她便一下子囫圇吞掉,結果噎得翻眼死去。家裏人當天將她裝棺埋了,不料夜間一個盜墓者掘土進去,欲扒那女人衣裳。按照行規,盜墓者要先在死屍心窩捅三拳說道:“欠錢不給(jí),來扒你皮!”如此先聲奪人,將正義置於自己一方。誰知這麼三拳捅過,一個熟雞蛋突然從死人嘴裏跳出來,死人接著喘一口長氣睜開了眼。這個偷嘴婦女死而複生的經曆成為沭河兩岸最為生動的故事之一,人們至今常常講起,並以此警誡那些意誌不夠堅定的女性。但警誡是警誡了,莊戶人十分痛恨的賤嘴母牲口還是層出不窮。在一九六三年的這個夏日裏,許景言就親自擒獲了一個。

人贓俱獲,孫田秀當然十分尷尬,一張餓黃了的小臉難得地現出了紅色。但她瞅瞅麵前那碗隻剩了幾根的麵條,把眼珠轉了幾轉說:“事就這麼個事了,你要跟大收說的話,我就跟他說你那天摸我腚。”許景言點點頭道:“好好好,咱們扯平啦!”然後興奮地回到了牛欄。許景言的興奮是有根據的,他相信這女人還會故伎重演給他獲取利益的機會,從此一雙眼睛像老鷹一般,時時刻刻銳利地盯住兒子家的煙囪。五天後,那裏再次有不正常的炊煙飄動,許景言便很及時地出現在孫田秀的麵前。他揚起臉得意地對兒媳道:“這回你說怎麼著吧!”孫田秀怯怯地說:“你說怎麼著吧,可俺不想叫你扒灰!”許景言說:“你不叫我那個也行,你養的雞不是下蛋了嗎?你給個雞蛋我換酒喝。”孫田秀已經決定為丈夫大收守住貞節,隻好忍痛到堂屋拿出了一個雞蛋。許景言接過來,立馬跑到代銷店換回半小碗散裝老白幹灌下。喝完,他再從櫃台上撿一顆鹽粒扔進嘴裏,越咂越覺得有味兒。回來後,對兒子家煙囪盯得更加緊了。

孫田秀當然不想老讓公公得逞,她也時時變換辦法以求能夠安全地將偷做的好飯吃下。她甚至還有幾回幹脆不燒火,就那麼生吞白麵。可是這種吃法畢竟不太文明,於是又悄悄動用灶鍋。然而一旦動用灶鍋,那煙囪裏冒出的便成為古時邊關上的狼煙,很快將公公召來。不過公公不是孫田秀的友軍,一旦與其遭遇便會付出代價。在那段時間裏,翁媳間的這種偵察與反偵察、擒獲與反擒獲以及擒獲後的同盟交易,一直在暗暗進行。

孫田秀嫁來之後過了半年還沒見懷孕。小椹在家裏向男人叨叨:“老人說過,三月的媳婦當年孩,大收家的是怎麼回事?”許景言在老婆麵前裝出老公公的樣子道貌岸然不加評論,到了兒媳又一次偷嘴讓他逮著時,他便將這話重複了。誰知兒媳依然罵他老畜牲。許景言便不再講這種話,隻是該拿雞蛋拿雞蛋,該換酒換酒。不過,兒媳婦的肚子依然是他關注的目標。到了冬天那裏還沒有動靜,許景言忍不住又動了騷心,這天裝作自言自語在兒媳跟前說:“操他娘的大收也真不中用,我這輩子沒太用心弄,就弄出五條虎來!”孫田秀立時又罵:“老畜牲好生聽著:你想弄,就到你死丈母娘肚裏弄出小舅子,到老母狗肚裏弄出狗崽子,可你就甭想在兒媳婦這裏弄出孫子!”見孫田秀這話說得決絕,許景言從此徹底打消了扒灰的念頭,轉而一心一意地去發現兒媳婦的偷嘴行為並以此得到酒喝。

孫田秀並不是平常人物,她既想保持偷吃習慣,又不甘心向公公拱手送出比白麵還好吃的雞蛋。於是,她再偷吃時盡可能不讓公公發現,萬一被發現了也不再給她雞蛋,隻說還沒下出來或者讓她換鹽吃了。經過這麼幾次後,許景言終於被兒媳這種不合作態度激怒了,在一天早晨截住正往地裏走的兒子說:“大收,看看家裏的麥子還有沒有?”大收從爹的眼神中悟出奧秘,收工回家後便去檢查盛麥的瓦缸。看到裏麵的幾十斤麥子剩了不到一半,氣得一把揪住媳婦的哈散毛子,把她摁到地上窮揍不舍,一邊揍一邊罵:“操你個浪娘,麥子是留給你坐月子的,你至今帶不上犢子,麥子倒偷吃了那麼多!要不是俺爹跟俺說,俺至今還蒙在鼓裏!你說,你是人不是人?”孫田秀一聽是公公揭發了她,便把老漢也供了出來:“俺不是人,你爹也不是人!”接著就向丈夫講了他爹的行徑。大收得知早年就當畜牲的爹今天又打他媳婦的主意,且向媳婦訛雞蛋換酒喝,直氣得暴跳如雷。他知道晚上爹會到牛欄裏給牛添草,便早早蹲在那裏等著。當爹走來點亮馬燈開始履行飼養員職責時,他猛地竄上去,掐著他的脖子就往石槽裏摁。許景言歪頭看清摁他的是誰,艱難地說:“大收大收,你要幹啥?”大收咬著牙說:“你個老牲口,隻配在這裏吃草!”許景言明白是東窗事發,將嘴拱到槽中牛草上說:“俺不了,俺不了!”大收說:“你不就好,再不不的話,我饒不了你!”說罷這才將手一撒走了。